露天颁奖台上星光万丈,四周人头攒动,倘若站在四周的高楼大厦中探头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人群的海洋。那些以颁奖典礼为中心向周边扩散的路口,就像是大海的分流,时时刻刻都有车辆如水般流动。而响亮长久的掌声,就像海声响彻夜空,将她包围。过去数年的努力更像是浪潮一般,在这一刻被推到了最高峰。她享受着此时的掌声,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感慨自己是如此幸运。

皇天事件爆发以后,她也曾提心吊胆过,害怕自己与白风杰的过去被曝光,也怕自己辛苦经营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那一段时间她想通了很多,例如一直以为自己讨厌演艺圈,不喜欢演员这个看似光鲜实则不受尊重的职业。她总认为如果人生可以重头来过,自己一定会选择成为建筑师。因为这是儿时的梦想,是一个未完成的遗憾。所以当时她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如果她与那名自杀女星一样跌入谷底,就干脆退圈转行当建筑师——可真正开始想象变成建筑师的情景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憧憬的建筑是如此的陌生。虽然背台词很乏味,剧组加班总是累到让人崩溃,但演戏早已变成了她的工作,她的生命。而建筑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业余时间用以欣赏剖析的爱好。

渐渐的,她有了一种想法——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再愿意离开。

没想到的是,明明已经做好了狠狠跌倒的准备,从头到尾皇天事却与她毫无关系。

因此,当这件事渐渐平定下来,她发现过去的自己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太在意人生道路中错过的几个秀美的景点,而忽略了沿途更加灿烂的风景——是的,她已经从过去中走出来了。对命运赐给她的一切,她都充满了感恩之情。

如今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完整。

所以她也不会看到,自己曾经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正在观众席里,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为她的荣誉鼓掌到手心发痛。

这一次的影帝得主是柏川。他先于申雅莉领奖,此时正在后台接受记者们的采访。顾希城难得回国一次,打算和他叙叙旧再飞回西班牙,但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发短信让顾希城再等等。顾希城走向申雅莉领奖后去的相反方向,但没想到的是,他避开了申雅莉,却没能避开浅辰。才嘘寒问暖几句,他已被浅辰拖到颁奖台后方的房间中。浅辰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你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柏川那家伙居然还让你等他,我帮你去催他。”

“不用,我在这里等。”

浅辰明显没听进他在说什么,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然后,他发现在室内手机没信号,直接走到走廊上去翻看手机。但没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浅,你怎么这么二,柏川的小金人怎么可以往地上搁呢?就连我侄女儿都知道这种东西得放桌子上,你这脏孩子……”

心跳停了一拍,他警觉地抬起头。可是来不及,申雅莉已经走过来了。

她还是穿着刚才那件白色曳地晚装,但原本拨到一边风情万种的头发已经被随性地披到背后。她摇了摇手中的小金人,走到门口本来想开口指责他两句,却没在里面找着人。刚想转身离开,却撇到角落有一个高高的人影,她随便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开。

来来往往的都是打扮耀眼的明星,这个晚上所有的光辉全部凝聚到了荣誉的颁奖台上。他站在微弱的光线下,穿着一身庄重而严肃的黑色西装,就像是荷兰画家伦勃朗擅长绘制的光影肖像画,因四分之一的侧影陷入黑暗而显得光暗对比强烈,轮廓异常分明。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神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惊愕。两个人视线相撞的刹那,时间也像是滞留了那么片刻。

曾经在脑中试演过两个人重逢时的场景。她一度以为要么自己会狠狠扇他一个耳光,要么就是作践自己哭着扑到他的怀里。总而言之,一定是惊天动地的。毕竟自己把最多的爱和最痛的恨都给了他。

可现实与戏剧相差太远了。从几个月前他以“雅莉,不知最近你过得怎么样”为开头写邮件给她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冲突都奇迹般的在一夜间化为乌有。她对李展松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生活很顺利,买了新车,搬了新家,电影也有望得奖,然后再回问他的近况。他同样没有提自己的婚事,说的大部分是工作上的问题。他们有礼而疏远地和对方通信,好像两个人不曾在一起过,他结婚时冷漠而决绝的转身,好像也只是出现在梦里一般。

所以,此时她能做的,只是露出了更加吃惊的表情,然后用主人的姿态客气地笑道:“你居然回来了。”

“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才刚到两天,不过很快又要回去了。”

“这样啊,好不容易回一次国,真可惜。”她斟字酌句,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热情或带有赌气意味。

“主要是那边还有工作。不过,恭喜你得奖,影后。”他温和地笑了。

“谢谢啦。”她得意地摇了摇自己的小金人,又把影帝的奖杯拿起来,“对了啊,我得找找浅辰去,他把居然把人家柏川的小金人丢地上,真是多年不改的邋遢毛病。”

在她说出告别的话之前,他已抢先说道:“在这里等等吧。他刚才来过,现在去叫柏川了。”

“也行,那我们先进去坐着?”

“好。”

两个人进入房间,一人坐在沙发一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申雅莉到底是出道多年的演员兼八面玲珑的名人,可以自然地找话题,而且可以让他们在外人看来就是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顾希城就显得不那么健谈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话,最多敷衍地回答是或否。

这样的状态真是让人疲惫。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就觉得越辛苦——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表面功夫都还要靠她来维持呢?心里的情绪其实已经负面到了极点,但这从她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只盼望浅辰和柏川早点来,她也好从这种尴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可是,当浅辰和柏川真的到来,她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只是她不会再让自己回到当初的状态。和他们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她就以要赶通告为由离开。他和柏川浅辰二人一样,只是友善地和她告别,没再做过多的挽留。她在颁奖典礼现场又耽搁了十多分钟,后来在阿凛的催促下才匆匆离开。坐上车以后她一直在回头看颁奖场地,心中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明明走得果决,却还是不愿从有他的地方离开。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不甘”。哪怕自己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不打算和他再有过多来往,却憎恨他比自己洒脱——没错,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会去爱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当晚凌晨三点她都没能入眠。只能躺着玩手机。看见手机邮箱中出现“Re:Re:Re:Re:Re:Re:雅莉”的标题,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这封邮件。果然是他发来的,内容比以往要简明扼要很多:“雅莉,我明天晚上8点飞巴塞罗那。如果你没什么要紧的事,下午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她环顾四周,新居尚处于黑暗中。早春开的花已在窗台上凋谢,干涸的花像带着褶皱的碎布,在夜风中零散地飞舞。玻璃容器中种植的风信子却仍然旺盛,与绒毯似的藓苔、湿润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植物香气。大概命运真的与人的喜好息息相关。她一直很喜欢风信子,原本是喜欢蓝紫色花朵高贵、饱满又感性的模样,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关心它的花语。直到最近,她才从一个剧本中得知,它的花语是悲伤的爱情、永远的怀念。这用来描述以前的自己与希城是多么合适。最后一次见面吧,让我们的告别有个好结果——她如此告诉自己,然后答应了他的邀请。

第二天她特意选在国际机场附近的餐厅和他见面。但天公不作美,连最后一天的天空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嘴脸。等她抵达餐厅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阴雨。餐厅里只有寥寥两三桌人,他早已和他不大的行李箱坐在窗前等候。或许是天气影响了她的心情,这一天她连伪装情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略显疲惫地和他面对面坐着,各自向服务生机械地说出自己想点的菜。

用餐的时候也很无聊,她像是个在老师面前吃饭的小学生,除了盘中的菜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定不会开口说话。这家餐厅的菜又符合了机场黑暗料理的定律,让她觉得下咽都困难。打算好好告别这样的计划果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整个过程她就记得饭有多难吃,气氛有多窘迫。吃完饭以后她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四个小时才起飞,我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你先自己去把行李托运了吧。”

“没事,我没带液体,东西不用托运。”

“那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嗯。”

拜托你,放过我吧。她欲哭无泪地靠坐在椅子上,脸上已有了不耐烦的表情。他反应很敏锐,看了看表说:“我还是把行李箱托运了吧,然后进去刚好买点东西带回西班牙。”

她瞬间有些哑然,还是跟他站起来,戴好墨镜:“算了,我陪你一起。”

“没关系,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

他笑了:“真的不用……”

没来由的焦躁感让她火大起来:“你烦不烦啊。真那么客气今天就不该约我出来吃饭,既然都叫人出来了,哪有让我先走人的道理?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所以傻到在国内怎么做人都不会了?”

突然被这样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有些愕然,但还是侧过头,笑意更深了一些:“知道了。影后教训的是。”

这一天她穿着低调的灰色大衣,看上去并不显眼,所以进入机场后除了托运处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人认出她。把一切繁杂的手续解决完毕,她送他一起去安检处排队。排队的有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前面的西班牙人和后面的四五个印度人把他们夹在了中间。队伍缓缓挪动,就像是一个链条松懈的齿轮,慢慢地解开人们之间的羁绊,把他们分别送向再也看不见彼此的远方。她头一次发现,在机场这种地方,纵使有再多的话想要告诉对方,也会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无声地垂头玩手机。

“你居然还留着它。”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却正对上他很近的脸孔,又匆促地把头别到另一边:“你说什么?”

“乌龟。”他指了指她的手机。

她这才想起手机背景是那只好养又懒惰的乌龟呆呆。但如果不是他说出来,她都快忘记了这只乌龟是和他一起买的。她应了一声,随口说道:“现在长大了不少。”

“我的那只笨笨也还在,也长大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段视频给她看。非常喜剧的是,笨笨虽然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它还是改不掉钻牛角尖的习惯,整个视频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在往前冲,跑路速度快得不像乌龟,冲到墙角以后又卡在了角落里撞来撞去。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他的手机,想重新放一遍,却不小心碰到手机的home按钮。然后,视频关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他的手机桌面——她的照片。

“哈哈,你现在还是我的粉丝啊。”其实心里已经酸涩得有些疼痛了,但她还是硬撑着开玩笑。

等了很久,没有得到他的答案。她下意识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却与他的视线相交。再次躲开他的视线,她已经懊恼得想要当场转身逃跑,但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可他一直不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勇气再找话题。过了一会儿,在前方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语的环境中,她听见他的声音沉静而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还记得高中时你写过情书给我么。你在信里对我说,你喜欢我。”

她的眼睛陡然睁大。

“那时候我知道你是跟丘婕一起整我,但也知道那封信里多少都有一点你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成分有几分,谎言有几分。只是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完蛋了。因为太喜欢你,所以之后我做了很多错事,甚至连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没有调查过。对不起。”

她背对着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头面对他。

“我知道这些话不该告诉你。可我觉得如果不说,肯定以后会后悔。”他停了停,声音更加低沉了一些,“雅莉,我已经离婚了。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前面的西班牙人正在递交护照给安检员看,她的脑中已经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把自己的护照也拿出来,语气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对了,这次回来,我发现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知道你现在过得幸福,我比谁都开心。”

安检员检查过他的护照和机票,他接过来,然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到这吧,我走了。到了巴塞罗那,我会发邮件给你。”

被揉乱的刘海在他松手后盖住了视线。只要是他触摸过的地方,都会像是留下了烙印一样微微发烫,却又隐隐作痛。现在已经十分确定,自己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离别还是会让人感到如此难过。即便闭上眼睛,他温柔的笑眼也会一直停留在脑中持续不去。她微垂着头,依稀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最终,她鼓起勇气再次向前看去,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海中。

?

第二十二座城

机场中人来人往,上百双皮鞋碰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杵了多久,但直到安检员催促了四五次,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别人的路。她快步走向机场外,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小跑出去的。

雨水在冷空气中淅沥坠落,灰色大雾笼罩的城市像是水粉画出一般虚幻。这样的雨景和高中那一场雨实在太相似。在那场雨中,她像个小孩一样抱着膝盖蹲在路边哭,如此任性,却又真的把他等来了。可现在不同了,她不能再停下脚步,不能再哭,只能贴着机场的落地窗沿路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却不知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

后来她的脚踢到路边的钢管,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还好手扶住了墙壁,才总算站住了脚。但脚崴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耳边回荡的只有空虚的雨声,细长的雨珠浸入了她的衣服,寒意顺着肌肤一直渗入骨髓。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过去那种绝望的状态,她在一辆不知停了多少天的大巴士后面蹲下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没事,难过的感觉只是暂时的,你已经不再爱那个人了。他的谎言你一句也不要信。他只是不想你好过才故意这样说。

可悲哀的是,这一刻,她竟然相信他多过她自己。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过去,但少女时代与他牵手的瞬间、初吻的瞬间、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瞬间、多年后与他重逢的瞬间,都像是从心底的潘多拉魔盒里冲了出来,将她完完全全淹没。这每一个细小的瞬间都像锋利的武器,与他刚才温柔的告白完全融成了一体,一下下扎入她的内心深处。鼻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用力吸气却被呛了一下,她不禁咳嗽起来。结果咳着咳着,咳嗽声变成了哭声。这一年来辛苦修建的坚强堡垒坍塌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

这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浑身僵直,小心抬眼看了一下眼前的人。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他的脸孔。她惊讶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怎么没走……”

“过安检的时候我看你反应不大对,就跟出来了。”他叹了一声,用食指关节擦去她的眼泪,“果然,又哭鼻子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难堪到涨红了脸,却没法狡辩一个字。他却不再追问理由,只是转过身来,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不。”她断然道。

“你脚崴了吧,如果我扶你走,别人很快就会发现你了。我背你的话,你可以把脸藏起来。”

“你赶紧过安检,我一会儿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对,你得快点,不然我可能会误航班。你今天没叫车来吧?我先背你去打车,然后就得赶紧回去。”

她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趴到他的背上。他背着她起来,一路小跑过马路。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她把头埋在了他的肩头,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又像是怕他发现一样只敢拽住一小块布料。已不愿再去想该如何对待这个人,该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只知道这一刻自己不希望他走,只想靠着他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可惜他很快把她放下来,塞到了出租车里:“你住哪里?”

她报出了自己的住址,他弯下腰对司机重复了一遍,司机点了点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握紧双拳,张开口,压抑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没说出挽留的话:“那你一路平安,到了西班牙再联……”

话没说完,他已经甩手关上门。她怔了怔,看他绕车门离去,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脸色变得苍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又开始犯傻了。她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前座靠背的液晶显示屏上。

但很快的,另一边的门声响起,他直接拉开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把门关上。她傻眼了:“……你做什么?”

“送你回家。”他往前靠了靠,“师傅,麻烦开车吧。”

“等等,你没问题吧,这里坐车到我家要一个多小时,你送我回去肯定误点。”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肯定会的。国际航班要提前三个小时过海关啊。”

“不会的,我坐商务舱,有专用通道。”

“可是……”

“没事,不会耽搁的。”

一路上她都在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司机被她闹得不行,还抱怨说“长得这么像大明星怎么性子这么急”,弄得他几次失笑。终于他们到她家了,她让他就坐这辆车回去,他却付了钱让司机原地等着,说五分钟就下来。她看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急得想要直接把他推回车里,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说不会有事,坚持送她回家中。然后,他又不顾她的反对,去厨房取冰块到客厅。

“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冷敷。”

他用保鲜袋把冰块包起来,在她面前蹲下来,脱掉她的袜子,把冰块覆在她的脚踝上。她终于受不了了,拦住他的手,急道:“顾希城,你到底还打不打算回西班牙?现在已经六点过了!”

“现在回去肯定来不及了。”他回答得毫不在意,“明天吧,商务舱可以免费延误一天。”

她已经彻底哑然。

他出去让出租车司机先离开,然后回来继续帮她冷敷。过了几分钟,他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她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长久不说话,她觉得忍耐度已经快到极限了:“你当初那么坚定地要结婚,怎么不到一年就离了?还是说,又想报复我?”

“不是的。”

“那你想看我过得很不好?如果你不出现,我没有一点不好!”

“不是的。”

“那肯定还有什么目的。”

“不是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站在水池旁,声音不甚清晰地传过来:“你只管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不用介意我在想什么。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你也伤害不了了。”她眼眶发红地看着他,“只有我在意的人,才能伤害我。”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拧上水龙头,平静地轻笑了一声:“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把客房留给他住,然后在家里背新电影的剧本,一副拒绝打扰的样子。他也很安静,待在客房里看图纸,直到晚上十点过才出去。她的新家坐落在城市郊区,夏季的繁枝茂叶划破深蓝的天,盘绕在房顶上。客厅的墙壁是浅金色的,像是吸收了水晶吊灯的光。她坐在同色系的沙发上,身上穿着柔软质地的淡绿长裙,手里却端着一杯深红浓郁的酒。她脸颊发红,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哽咽地说道:“郭主任,我没醉,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杨曼杀人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四年前那孩子的事你还记得么,这事儿,我提起来就心痛啊。”

她的眉头紧绞,眼神看上去很悲痛,还用拿着剧本的手捶了捶胸口。到这里她好像忘词了,又看了看剧本,本想继续背下去,却看见了站在楼梯间的顾希城。她有些尴尬地放下剧本:“你下来做什么?”

“饿了,想吃点东西。”

“冰箱里有食材,给我也做点。”她不客气地命令道。

“好。”

见他走进厨房,她继续拿着剧本练习,但一直不在状态。总是会想起金龙奖颁奖典礼上发生的事。容芬终于靠《巴塞罗那的时廊》赢得了七项大奖,其中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而她的前夫,关和,耗尽心血去拍的电影只拿了一个最佳音乐奖,被她打击得溃不成军。颁奖典礼结束后,申雅莉在后台看见了这对冤家,看见关和像被主人扔掉的小狗一样低垂着头,说:“我只是想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这样才不会被别人非议。但事实说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

容芬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他刚走了几步,她又气不过,愤怒地说道:“关和,你现在真是有脸说这种话,是你劈腿在先,还把话说得这么动听。现在来说好听话,只是因为想重新从我这里捞到好处吧。”

“我从来没有劈过腿!是你听信流言,听信媒体,仅凭一张合照就相信了别人的话!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哈哈,那你退出娱乐圈啊,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我就相信你。”

当时申雅莉也和容芬一样,觉得关和是个演技极好的男人,因为容芬转身刚走,他就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可惜他这样子容芬没有看到。

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申雅莉收到了容芬的短信:“关和退出演艺圈了。”然后她上网搜了关和的消息,他居然真的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说因为私人因素,要转行做投资,所以正式退出演艺圈,再不涉足。

不知道现在容芬和关和是什么状态,但这消息对申雅莉刺激不小。容芬并不是美女,年纪也比关和大很多,虽然会为爱情伤神,却从来不会让感情生活影响事业,而且报复心也很强。不管她自己是否想要,现在已经有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等着她。

而自己呢?

厨房中现在还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第二天开始,那里又会空无一人。她其实并不奢求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只是想要爱人平淡地爱着自己,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降低要求的底线,都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上天已经给了她这么多好处,不可能再圆满她的爱情。

既然如此,那就不想太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她走上楼梯,低声唤道:“顾希城。”

“嗯?”

“你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好。”

厨房的噪音消失了,她在黑暗中走进自己的卧室,听见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心脏咚咚乱跳起来,手心也因燥热而渗出薄汗。

“怎么不开灯?”

他走过来,试着摸索想去找电灯开关。她却按住他的手,关上房门:“别。”

“为什……”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她推到墙上,狠狠地吻了上去。他吓了一跳,手指都紧绷了起来,晃晃脑袋推开她的肩:“雅莉,你在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手,顺势伸入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继续不顾他抗拒地亲吻他。他的呼吸逐渐粗重,却被逼得无路可退,仅剩的一丝理智,也在她带着酒香的舌尖探入口中时,彻底灰飞烟灭……

一夜过去。

初夏的清晨依然凉意袭人。唤醒顾希城的不是前一夜画面的记忆,而是在盲目黑暗中身体的愉悦记忆。他朦胧地睁开眼睛,觉得全身像是有电流的余韵在皮肤下蹿过。然后,他看见依偎在自己怀里睡得酣甜的小女人。

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闭上眼静静等待狂乱的心跳缓解。想要重重地抱紧她,却不敢做出太大动作,只能看着天花板幸福地微笑,像是个第一次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在她脸颊留下无数个细吻,最后再深深地吻住她的唇。她在朦胧的睡意中也回抱着他,有些迟钝地回应着他的吻,哼哼了两声,低声喊着:“老公,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两个字“老公”,让他渐渐停下了所有动作。

夜晚的激情固然诱人,掩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却抵挡不住阳光直射。

他往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桌子上相框里的照片。终于,他恍然大悟。难怪她这几个月对什么都不在意,难怪她会回他的邮件,如此平和地和他聊近况,难怪前一夜她可以如此轻易地“原谅”他,允许他对她为所欲为——那是因为,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照片上的她和李展松笑得像是两个孩子。李展松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草坪里,把她横抱在臂弯。她雪白的婚纱顺势落下来,长长地拖在地上。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张照片上挪开。远处房屋装传出修机械的声音,它混着清晨鸟的啼鸣,汽车飕飕开过的噪音,像是涨潮海洋的涛声。她家里种植了很多花朵,春季的已经陆续凋零,风信子却排成长长的列队,在羊齿植物的烘托下,怒放在阳台上。只是这一刻,清冽的空气也变得紧张。在都市中无法欣赏到的美景亦同样无法带来任何浪漫之感。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头痛顺着太阳穴一直蔓延到眼皮下,怀中轻巧柔弱的人也变得特别沉重。

阳台上一阵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风信子的花瓣。她像是能感受到那一丝凉意,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颗脑袋都钻入他的颈窝,扬了扬嘴角,还哼笑了两声。他绷直了身体,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黑色的碎发在枕头上散开。他想起了刚到西班牙的第一个年头。那时是如此放纵,不管和多少女人发生关系,都只是觉得空虚而已。可是现在,现在抱着她,却觉得像是刚从一场灾难中结束,浑身上下都在微微作痛。

不知等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她沙哑的声音发出哼哼声,扁着嘴一副完全睁不开眼睛的懒散样子:“几点了啊……”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二十。”

“噢……那可以起来了。”

她还没坐起来,他已抢先她坐了起来。她饱满的嘴唇动了动,也裹着被子慢腾腾地坐起来。卷发经过一夜折腾后变得更加蓬松,这令她的脸蛋比平时小巧清纯,同时也散发着含蓄的性感气息。他静默地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变化的细节。她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歪着脑袋看着他,倦意的眼睛一直眯着:“你好像醒得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