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盘螃蟹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端上桌,蔡满心忍不住怀念起“满心菜”来,她夹了几只白灼虾在碟子里,目光忍住不在清蒸蟹上留恋地逡巡。

江海站在她旁边,探身挑了一只大的,掀开蟹壳,将螃蟹一分为二,塞了一半在她手中;长腿迈过椅子,懒懒地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臂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他又从清蒸石斑背脊上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满心碟子中,“这里比肚子要好吃。”

众人惊讶看着并肩而坐的二人,之后“哦~~”,发出恍然大悟般的长声感叹。

“螃蟹分给你了,可不能不劳而获。”江海对大家的惊叹声置若罔闻,“一会儿要帮忙刷碗。”

蔡满心高高兴兴站在厨房里刷着面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来,透过洞开的窗,看见江海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弹琴,他随着节拍微微点头颔首,在弹到solo时全神贯注,抬头瞬间,和她目光交汇。于是走了个音,便停下来,赧然地笑着摇头。

蔡满心忽而觉得,她很惧怕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想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种氛围中。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这是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风光美妙地歧途,然而在那时,她丝毫不想约束自己的思想。

无法约束。

洗净手出来,江海正在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歌,他吹着口哨,悠扬的几个音符,然后在琴弦拨出一串行云流水的琶音。

隔壁几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拢过来。

蔡满心坐在大排挡角落的餐桌旁,托着腮,静静凝视江海,心中沉沉地满是喜悦。这一刻美好地如同天长地久,而那份喜悦却不断提醒她时间的存在。

“满心,不要坐得那么远。”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欢刚才那段口哨,想坐下来仔细听听。”蔡满心起身走近。

“真好听。”隔壁餐桌的顾客探过头来,“这叫什么名字?”

“蝎子乐队的Wind of Change,”成哥答道,“这个乐队最厉害的就是双吉他,你看现场版的DVD,非常震撼。不过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负责弹旋律,我负责弹和弦。”

“我真的很喜欢这一首,不过我更喜欢他那天弹的。”蔡满心指指江海,“他给了我个下马威。”

“哪首?”成哥问。

“不知道名字。”满心耸肩。

“我每天弹几十首,怎么记得住。”江海拨了一段甜蜜蜜,问,“是这个?”又拨了小城故事的两个音节,“还是这个?”

蔡满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静一点,坐下来。”江海指指旁边的座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拧灭,“弹一首你没听过的。”

他轻轻在琴弦上拍了几下,在嗡嗡的震动中,旋律舒缓地铺展开来。像薄薄的雾霭后隐约显现青山的轮廓;音符连绵悠远,便如同淡青的山岚氤氲到半空,水气蒸腾。他飞快地扫过琴弦,然后在高音区绽响一段密集的华彩。随后便是重重叠叠的连音,左手指尖连续击弦勾弦,像细碎的阳光舞动在起伏的海浪上。细密的音符所构成的主旋律却是平稳舒缓的,只是那音色如同几把吉他同时奏响,那些细微的、琐碎的、繁杂的情绪,在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的三度重音,嘹亮饱满,却是来自于当地少数民族的山歌。曲调趋于平静,像一抹温柔的金色夕照,将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样,若有还无。

众人啧啧赞叹,蔡满心抚掌,“再弹一次吧!”

“不能点歌。”江海摇摇手指,“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蔡满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语,伸手在他肋间戳了一下。

江海笑:“别闹。这曲子还太糙,弹得很涩,许多细节需要调整。”

“是最近新写的?”成哥问,“打算取什么名字?”

“《归》,或者《归乡之旅》。”江海看了看满心,眼中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他将吉他放下,“是我这次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条和他一同乘车经过的迤逦长路?薄雾笼罩的蓝屏山,蔚蓝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扑面,浮云聚散。蔡满心心中冲动,什么毕业典礼、集体合照,统统放到一边去吧,她不想在两三天后就离开这里,她不想一切结束得太快。

第九章 心太急 (下)

江海起身离席,蔡满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后。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着你。”

“呵,不许反悔。”江海过来牵她的手,“我去洗手间。”

“不早说。”她嗔道,“那我在这儿等你。想和你说两句话。”

“急事?”

“本来,我后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点头。

蔡满心侧转了身,孩子气地抿着嘴,“但我现在想,退掉这张火车票。”

蟋蟀悉悉簌簌叫着,她在路灯下微扬着脸,想他是否会大笑着张开双臂,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

而他的沉默,和夜里的海一样深邃。时间凝滞了一般,蔡满心不安地等待着,双手攥拳再松开。没有见到想象中他的欢欣雀跃,甚至连一个表示知晓的“哦”字也没有。

“阿海,我说,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江海片刻后才看了她一眼,在她侧旁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望过来。

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下来?蔡满心暗想,扬起头来与他直视,重重地颔首。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他语调平淡。在刚刚的温情下,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应,比初识时略带嘲讽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静和冷淡让蔡满心措手不及,回到众人之间仍有些情绪不振。不待她从错愕中缓解过来,成哥将她拉到人群里和众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错,”邻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张相吧。”

蔡满心走过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说。

江海应了一声,走过来站在二人中间,手搭在两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满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连着一顶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说:“现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们倒是般配,就不要带我照了么。”

蔡满心抬眼看江海,他向着镜头微笑着,神色自若,仿佛刚刚在门外被拉住那一个并不是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出乎意料,让她隐隐失望。

你是真的这么想么?在我想要放弃些什么,在你身边停留更久时,你告诉我,这些都随我。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与她初恋男友章远之间的种种波折,难道一句挽留这样难?蔡满心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想要再问江海几句什么,他却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啤酒一瓶又一瓶摆上桌面。

回去的路上,他将摩托开得飞快。蔡满心把着江海的肩,额头抵在他背上,却第一次感觉到两个人的疏离。

她在寂静的午夜独自来到海边,白色的浪花温柔地涌上曲折的海岸线。蔡满心站在沙滩的边缘,任温暖的海水漫过自己的脚面,她拎着明黄的人字拖,仰头望着幽蓝天幕中皎洁的银白圆月。

从口袋里摸出mp3来,刚刚江海说要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曲目时,蔡满心就按下了录音键。此时耳机中重现了那一刻的欢乐场景,吉他的重音听起来有些闷,还有众人细碎的对话声、笑声和挪动座椅的吱呀声。

她的心忽然安稳下来,觉得那些问题都是可以不问的。从最初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一段感情没有根基、看不到未来,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罢,就算她将这个夏天剩余的光阴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过再多一段海市蜃楼的幸福。当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时,一切都会成为泡沫。

这样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动声色讲让人捧腹的笑话;有一些桀骜,也能对朋友露出真诚友善孩子气的笑容来;他没说过甜言蜜语,却在不经意间投过关注的目光来。这许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只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闭上眼睛丢失了言语,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满溢的幸福。

在这让人忘却烦忧的桃源,难免心动。

她提醒自己,你应该明白这是一时冲动,你应该明白这不现实,你应该明白这不长久。你有没有发现所谓激情和浪漫,不过是旅途中迸发的花火。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这里,说再见,其实是最好的,对不对?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却不能像劝诫朋友时一样慷慨激昂地劝说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后者占了上风。

不需要任何任挽留,她选择留下来。

蔡满心对着mp3咿咿呀呀,笑着说:“you’re insane,你疯了,真是疯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缺乏勇气重听这段录音。当时的小疯丫头如此单纯执着,简直另她嫉妒。即使那些所谓的关于未来的思考彷徨,其实都没有那么严肃认真,一次次的考虑,也都没有丝毫动摇与日俱增的依恋。

这一夜几乎无眠。翌日清晨,蔡满心跑到江海家门前。门外悬挂的竹帘上满是行草书法,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

无人应门。

蔡满心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乱转,吃了一碗螺蛳粉,沿着海滩一路走到成哥的店里,却发现江海窝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经有伙计开始准备午市开张,将鱼和贝类分装到门外的水池里。

成哥打着哈欠从后面的房间里绕出:“早。啊,满心你也来了。咦,谁这么勤快清早进货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喝多了,睡死过去。看来还是年轻人体力好。”

“不是我们,是海哥。”有人点点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么睡在这儿?”成哥和满心走到近前,“我记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满心尴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后又折回来了。”

成哥从她身后探手,无比温柔地在江海脸颊上抚摸了两下。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立在身前的蔡满心,将她扯开,挥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识破了。”成哥笑,“让他接着睡吧,我带你吃早饭去。”

“吃过了。”满心说,“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碗螺蛳粉。”

“阿海带你去过?这小子最喜欢吃了。”

蔡满心摇头。

“下次让他指给你,全峂港哪家螺蛳粉什么味道,他最清楚不过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和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

蔡满心坐下来,微笑着说,“看得出来。”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摇摇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后背一下。蔡满心向前弯腰避开,也不回头,侧身用肩膀撞回去。两个人悠悠荡荡,直到江海喊停。“太晕了,我还是起来吧。”他说。

“今天还想去哪里?”他问。

“泪岛,和你一起去盖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并没有拒绝。

那时她以为这一季炎夏已经到了尾声,却不知距离结束,还很远很远。

一切刚刚开始。

【蔡满心·过去进行时】

第十章 如果我离开

蔡满心坐在江海的摩托后,狭窄街巷旁低矮的白色房屋飞速后退,像展翅翱翔的海鸥。他带她去吃当地老人自己熬得凉茶和龟苓膏,还有路边最新鲜的椰奶,搅碎的乳白椰肉冲上椰汁和牛奶,清凉宜人。

江海向快艇上扔了一些工具,伸手拉蔡满心跳上来。“系好安全带,带上护照,我们这就出发!”

“为什么还要带护照?”

“从这边下去,一两个小时,就是越南了。”

蔡满心大笑。江海把快艇开得飞快,她抓住他的手臂。江海反手握住她,不再言语。

植物在炎热湿润的季节里疯长,上一次江海开出的小径已经重又被繁茂的藤蔓和枝叶覆盖。“为什么没有人住在这个岛上?”蔡满心问。

“有过一些开发方案,因为不能平衡各方的利益,所以一直被搁置了。”江海道,“而本地人只是打鱼时偶尔来歇脚,因为传说住在这儿会孤独终老。”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你说过,我悲观厌世么。”江海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很自由,好像拥有整片天地。”

“你拥有的已经很多,不要太贪心。”

在此时此刻,我只想拥有你全部的真心。这要求算不算太多?

江海开始铺设地板,蔡满心帮他固定皮尺,递送锯子,其实并帮不上多大忙。她沿着岬角旁层层叠叠的岩石跳到沙滩上,发现了一只汤碗大小的白色螺壳,兴高采烈捧回来,好像拾到稀世的珍宝。

“这个送给你,好不好?”她晃着螺壳,发出沙沙的声音。

“做什么?”

“随便,养鱼,种花,都好。”

“你觉得,我需要自己养鱼种花么?”江海指指山坡上繁茂绚烂的野花,接过来掂了掂,“作烟灰缸还不错。”

蔡满心伸手夺回,将螺壳翻转,白色的海沙从中倾泻下来,细细的一缕。她坐在木台阶上晃着脚,悠悠地说:“我明天不走了,不回去参加毕业典礼了。”

江海“哦”了一声,问:“那离校手续呢?”

“同学会帮我办好的。不过去公司报到,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大概什么时候?”

“最多还有半个月。因为是美资的公司,头半年要去总部培训。”她侧身,单手支在身后,“他们在香港和深圳也有分支机构,等培训结束,我可以申请到南边来工作啊。”

“你应该回到北京,离父母近些。”江海道,“你不是说,是家中的独生女么?”

蔡满心气闷:“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江海反问。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惶然摇头,“我本以为自己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不懂你的态度。”

“我没有什么顾虑,但你说的话让我很有压力。”江海放下工具,坐在阳台上伸长双腿,身影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作你的好朋友,你的兄长,陪你发疯,带你四处去玩。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身份,明白么?”

蔡满心紧抿双唇,低头不语。星光下那缠绵的吻,对你我而言,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江海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的确,你很可爱,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但你想要的太多,让我很紧张。你并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没有。如果你明白了我是怎样的人,你会失望的。”

“或许已经明白了。”蔡满心强自笑笑,尽量让语气轻松,“喂,既然你愿意带我四处去玩,那你可以装作喜欢我么?我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摇头:“我不喜欢你,不能假装。”

在回去的路上,江海的步子很大,蔡满心一路小跑跟上,想要握着他的手指,却被他甩落。

回到峂港,大概她的样子太过萎靡,成哥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走,我去买调料,顺便给你买点糖果,你需要吃点甜食。”

两人从百货商店拎了不少瓶瓶罐罐的调料,蔡满心吮着一根巧克力冰棒,塑料袋里还揣着一盒绿豆糕。

“你没事吧?”成哥又问。

她耸肩:“很好,很好。成哥,今天你问我不下十遍了。”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一直都没有笑,阿俊还说过,他很喜欢你笑的样子,特别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