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美国人么?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

“他是瑞士人,我在世行实习时,他从研究所过来帮我们审核项目,算是专家组的。”蔡满心答道。

奥利弗自幼学习萨克斯,在大学时曾经是爵士乐队成员,闲暇时便来Blue Moon和几位乐手一同演奏。几曲爵士乐后,他拿过麦克风:“下面的两首曲目献给Michelle,还有她的朋友们。如果我早知道今天他们会来,前段时间就应该更努力练习。还有一些需要打磨的地方,请大家包涵。”

轻快的旋律响起,是众人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奥利弗吹得俏皮,大家拍着手,和着曲调轻声哼唱起来。一曲罢了,旋律又变得辽阔深邃,众人多数听过民乐版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此刻换了萨克斯,别有一番浑和悠远的韵味。

奥利弗一边吹着,一边望向蔡满心,嘴角似乎还挂了一丝笑意。

“他真的很爱你呢。”身边的女同学羡慕地慨叹,“如果有人这样为我吹上一曲,我的心肯定就醉了。”

蔡满心微笑。她也曾醉过,迷醉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在清朗的乐曲声中,一颗心都随着琴声飞扬。

不应该再想他了。一切都是过去了。你不是告诉自己,要向前看么?你不是已经明白那一晚的再见就是永远的道别么?为什么还在这样温馨浪漫的夜晚,又想起那个在你心中留下伤痕的人?

之后不几日,蔡满心便收到何洛的电话。

“有没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好友声音中带了笑意,“不是你们班上同学大嘴巴,实在是这个消息太具爆炸性。不仅我,好多你的熟人都知道了。”

“因为,奥利弗是老外?”蔡满心笑,“这有什么好惊讶么?”

“这倒没什么,哪怕你找个外星人,我也不会很惊讶。”何洛敛了笑意,“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说过,以前的事情,我就当是一段小插曲,没什么可耿耿于怀的。我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奥利弗博士毕业没多久,已经很有建树。他有稳定的工作,对未来有计划。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我,尊重我的感受。”蔡满心轻笑,“怎么说,都比原来那个条件好。”

何洛沉默片刻,缓缓道:“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怎么想。你甚至,没有主动告诉我。满心,我当然不是要你抱着过去不肯放。但我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心,是很难的事情。我希望,你真的能看得开,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蔡满心轻哂,“他不值得。他要自由,随便谁陪在他身边都无所谓。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人,无谓地伤心。”

“你总是比我洒脱一些。”何洛笑,“你不是说感恩节来看我?现在有了奥利弗,还要来么?还是带他一起来?”

“我是重色轻友的人么?”蔡满心也笑,“说好看你,就一定会去。”

挂了电话。她踱到窗边,月亮清冷的光辉落寞地洒了一地。蔡满心抽出烟盒来,里面已经空了,她嗅了嗅,扔到一旁。自来到美国后,她开始对尼古丁有一种成瘾的迷恋。并不是为了在吞云吐雾中填补心灵的空虚,她只是在不断地追寻一种味道。买不同的香烟,却没有哪一种是她熟悉的气息,在江海的怀抱里能找得到的,那种让她揪着一颗心,却又感觉安心的气息。

她出门买了烟,不想回到逼仄的公寓里,于是在街头闲逛。拐进地铁站,随便选了一趟线路,摇晃到自己不曾去过的终点站。不知转了几次车,在地下兜转了多久,迈出车门,忽然站台上传来清亮的吉他声,伴着闲适的口哨。

正是那一曲,江海曾经拨响的Wind of Change。

似乎还能想见,他当时聚精会神低头演奏的模样,神情严肃地弹出一段华彩,然后抬起眼来,像孩子一样轻松释然地微笑,目光掠过她的脸庞。似乎是不经意的,眼神交错的一瞬,却好像是永恒一般长久的凝望。

蔡满心攥紧手中的烟盒,在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一样。她在行人寥寥的地铁站里蹲下身来,夹杂了稀落脚步的吉他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

那一刻,她自离开峂港便积蓄的泪水,终于无法再隐藏。

第二十一章 鬼迷心窍(中)

奥利弗买了NBA的篮球票,约蔡满心去MCI中心看比赛。乔丹复出加入华盛顿奇才队,主场比赛几乎场场爆满。然而这一场对手西雅图超音速队表现神勇,以101比95赢得比赛。蔡满心想着心事,从赛场出来,一路低头不语。

奥利弗以为她为了输球而懊恼,安慰道:“乔丹今天表现得不错,他得了27分。”

“但是刘易斯有37分。”

“可他才二十几岁,乔丹已经年近四十,岁月不饶人啊。”

他见蔡满心神色郁郁,带她到路边的餐厅小坐。

“过几天感恩节,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要去加州看朋友,已经买好了机票。”

奥利弗笑:“如果对方是个英俊的男生,我会嫉妒的。”

“是个可爱的姑娘。”

“原来这样,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了。”

蔡满心失笑:“不会发生任何事,她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还有一些抛不开的心事。”

奥利弗不再提感恩节的事情,他拿出一本相册。“你圣诞到元旦这个假期有安排么?我们可以去瑞士滑雪。”他说,“我家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住在山坡上,推开窗就能看见外面的湖水,夏天是宝石蓝,冬天白茫茫一片,一尘不染。”

“这是你小时候?”蔡满心指着一张照片,“真可爱,像个小天使。”她又抽出另一张,火车在半山坡蜿蜒,驶入白雪覆盖的小镇。“这儿真像童话里一样。”她感叹。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奥利弗握住她的手。

在温暖的掌心中,她的指尖越显冰冷。蔡满心勉强维系着微笑的神态,缓缓将手抽出来。“听我说,奥利弗,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你不想见我的家人?”他问,“我不是给你任何压力,你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那边玩。”

她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压力的问题。你对我太好了,让我很有负疚感。”

奥利弗不解地看她。

“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蔡满心斟酌字句,“我以为来到美国后,一切就是新的开始。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彻底遗忘他。对你对我,这都是不公平的。”

“你是想要,回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

“他也没办法遗忘你么?”

“我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蔡满心摇头,“或许只是我自己耿耿于怀,但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放下一切前,就开始另一段认真严肃的感情。我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松地和别人交往,然而,我错了。”

“Michelle,这听起来很残忍呢。忽然我就要面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手,而且还没有比试,就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他扯扯嘴角,笑得无奈。

“奥利弗,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照顾,但我想,早点坦白一切,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你想怎么责怪我,都可以。”

“我怎么会责怪你。”奥利弗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会有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时候。当然,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把你留在身边。然而,似乎你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切。我挽留不了你,只能给你最好的祝福。”

“谢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你这么说,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奥利弗张开双臂,“来,让我抱抱。”他轻轻拥着蔡满心,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的中国小姑娘,希望你一切如愿。”

他要送蔡满心回家,她摇头拒绝。奥利弗也没有坚持,将她送到地铁站。蔡满心坐了两站,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上次听到吉他演奏的地方,她下了车,果然那位满面风霜的乐手依然在弹奏着Scorpions的歌曲,只不过这次换成了Always Somewhere。Always Somewhere。

“I call your number the line ain\'t free

I like to tell you come to me

But every city has seen me in the end

And brings me to you again

Always somewhere

Miss you where

I\'ve been

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 ”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地铁站里,显得格外苍凉,那一句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隐忍压抑,似乎将无穷的思念束缚在胸口,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显沧桑。

蔡满心说不出内心的情绪,略带释然,又满是惆怅;开始期待,又无限彷徨。她知道时光不能倒转,却又无可救药地希望一切都停留在峂港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她在海边吹风写着明信片,他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夕阳中他凝视她的侧脸。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感恩节即将来到,蔡满心飞抵旧金山。下了飞机,她在化妆间整理了一下妆容,在眼尾抹上淡金底色的眼影,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

何洛还没有驾照,于是叫了堂弟何天纬开车,一同去机场接她。

“怎么真的就自己跑来加州,”何洛问,“你的瑞士男朋友怎么办?”

蔡满心窝在后座,绞着头发:“我和奥利弗已经分手了。”

“哦……”何洛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这一带看起来很热闹呢。”路过大学校区附近,蔡满心指着窗外,“你们这一带好多学生区,富人区,应该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什么样的地方算好玩?”何天纬问道,“说来听听,这边我熟得很,何洛每天圈在实验室,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头上被堂姐拍了一记。

“酒吧啊,最好是有现场演唱的。”

“我知道不错的地方。”何天纬努了努嘴,“就在那边,放下行李我送你们过去,离何洛住的地方很近。”

“好啊!”蔡满心开心地坐直,“何洛明天你没课吧?咱们去逛逛。小弟也一起来吧!”

何洛摇头:“你别发疯啊。他还没到21周岁呢,你要他非法酗酒?如果被警察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还有,你自己最好也带证件,美国人看不出我们的年纪。”

蔡满心笑:“放心,乖乖女,我比你清楚得多。”

二人走进何天纬推荐的酒吧,小舞台上正有乐手演奏着萨克斯。蔡满心愣了一下,何洛看出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拍拍她的手臂:“要不要换一家?”

蔡满心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奥利弗,觉得愧疚。”

“我听他们提起过,在华盛顿他为你准备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为什么会分开?”

“当然是因为不喜欢,或者说,不是恋人之间那种喜欢。”蔡满心耸耸肩,“或者当初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满心,是你一直在告诉我,人要向前看,要向前走。就算对方不合适,至少你尝试了,也算不得坏事。”

“说我说的头头是道,那么你自己呢?”蔡满心笑,“你的章远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北京工作。我们说好不再联系,就真的没再联系。”何洛喟叹,“老同学们说他很忙,但我想,是我们不知道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好。这样也好,这段感情让两个人都很累,我再不敢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蔡满心又回到刚刚的话题:“那么,你和同一个人纠缠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有没有考虑过要和别人开始呢?”

何洛摇头:“至少现在不会。我还是会时常想起章远,想他来到北京后,是否会想起我,想起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下了火车,是否会想到大一时买了站票,千里迢迢来看我;在这个城市里,是否会想到我曾经走过哪一条街,或许经过了他经过的那个路口,听着他寄给我的磁带。”她有些自嘲地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幼稚的女孩子气的想法,男生不会对这样的细节耿耿于怀,更不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回忆里。尤其是,他开始自己事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我太矫情,太酸了?”

“你的确是很酸呢,听起来踌躇满志的章远同学,就是徘徊街头的文艺小青年。”蔡满心大笑起来,捧着高脚杯斜靠在沙发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是否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是担心我会继续纠缠,还是会很得意。毕竟,我觉得自己还不算难看。你都不觉得章远思念你,那么我怎么能指望他还惦记着我?我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

何洛疑惑地看她。“什么叫‘他是否记得发生了什么’?”她问,“我以为只是一个kiss。”

“不,远非如此。”蔡满心蜷在沙发一角,“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以为你很理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何洛点头。

“我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终究是迷失了自己,还是找回了另一个自我。”

第二十一章 鬼迷心窍(下)

希望,是对未来的期许。若没有它,便仿佛在夜航的海上失去了繁星和航标灯,一切都将沉寂,随时会被黑暗的现实吞噬。

然而,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区别希望与妄想。

蔡满心试图说服自己,想要得到江海的一句安慰,或者是关怀的问候,都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她依旧想听到那个声音。他会说什么,会冷漠地敷衍,还是粗暴地呵斥?

就算是抛弃了自尊吧,她也想问江海,如果我还回到峂港,我不要未来不要承诺了,你是否就能放下戒备,像最初一样,我们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相处?

蔡满心喝了两杯鸡尾酒,微醺中神智依旧清醒,但因为那一丝丝晕眩,给了自己勇敢的借口。

何洛已经睡下了。

蔡满心拉开房门,穿过庭院的草坪,走到停车场的路灯下。她按住胸口,一颗心在掌心下急促不安地跳动着。熟悉的号码,跨越大洋的距离,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声,两声,三声,五声……始终是没人接听,一直到电话断线。

蔡满心松了一口气,又倔强地继续拨打过去。这次只响了两下,听筒中“嗒”地一声,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开场白。

彼端没有回应。

“我现在在加州,离海边不太远。所以,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她有些紧张,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但似乎一直拿着电话,似乎还贴在耳旁。在听筒中,她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在听。不要挂电话,好么?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你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由我自己来讲好了。”蔡满心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又喝许多酒,是不是还把摩托开得很快,那样都很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联系,哪怕就是简单地聊聊天。

“我来到美国将近四个月了,我很怀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机会,我冬天回国的时候想再去看看,陆阿婆,阿俊,成哥……还有,你。”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你果真,对我还是充满戒备呢。”蔡满心苦笑,“至于这样么?是我表现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么?是我的介入让你的生活中多了许多麻烦么?好吧,其实你心里都清楚,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听我说么?”她握紧电话,“我只是不想让一切变坏,我的回忆,还有我们的关系。你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们并不是陌生人或者敌人。你不要躲开我,哪怕再见一面,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消失了,是清脆地一响,似乎手机被放在了桌子上,又传来了远去的脚步声。

“你还在听么?”蔡满心有些惊惶,“如果你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好了。需要这么刻薄地对待我么?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纠缠不休的人么?你又何尝不是幼稚简单地像个小孩?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只想快快乐乐,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样,我也不想每天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可是,”她声音哽咽,“当我想到所有的过去就真的只能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为什么,你不肯呢?”

对方依旧是长久地沉寂。

蔡满心已然泪流满面:“我很高兴,曾经认识了你;也很高兴,你没有给我一点点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纠缠你。再也不会!”

她切断了电话。耳机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宁静,时间凝固一般地宁静。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渗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节,蔡满心随何洛去参加她叔叔家的聚会。一家人已经来美多年,日常饮食习惯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口味。为了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何洛的婶婶烤了南瓜派,又准备了一只火鸡,但何洛的叔叔坚决不吃,说:“一点味道都没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纬耸肩,附在何洛耳边道,“幸亏我妈早就料到,后院还有一只烤鸭。”

“又在给老爸拆台?”何洛的叔叔瞪了儿子一眼。

“哪敢?只是夸老妈英明,懂得提前做准备。”

“嗯。说到这儿,我前两天教你的那句成语,还记得么?和有备无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纬转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