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仿佛听.见江海在耳边弹起吉他,她轻声跟着和。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让我思念到如今。”

他们在月光下亲吻,路旁的木样和只角梅匕速生长,枝丫蔓延。在热带繁花的簇拥下,他们拥抱着缓缓起舞。

看见他在岬角,盘坐在草地上讲海岛上的趣闻;又或者仍然在修葺木屋,看见她后转过身来,张开手臂,做出怪兽一样的鬼脸,然后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这一切都被时光的洪流带走,永永远远只能存在于她的幻想中。蔡满心猛然坐起,推开窗,狂风夹杂着大海咸涩的味道。

“阿海,是你回来了么?是你么?”她抚着窗权,泪流满面。

狂风一夜未停,翌日清晨天色晦暗,浓黑的重云自海天交界处翻滚而至.许多房客取消了旅行计划,聚在大厅里谈天。

“我们订了下午从咚港去儋化的大巴,不知道能不能延两天再走。”有旅客问道.

“应该可以吧。”何天纬应道,“这样的天气,也没有渡轮从岛上返回冬港。不过我要问问满心,她和长途运营商比较熟。”

“咦,今天还没有见到她呢。”

“又没有起?”何天纬拿起电话,拨通蔡满心的手机,一直响到断线。“早晨我看到她出门了。”有游客说,“那时候天还没这么阴,我看她开了快艇出去,以为她耍去采购。”

“满心很少开快艇去岭港的啊。”何天纬想不明白。

桃桃托着下巴,瘪嘴问进:“昨天齐大哥都回到岭港了,为什么也没有上岛来呢?”

“啊,一定是他……”何天纬怒火中烧,”满心昨天回来的时候就很委靡,一定是这个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满心的事情!“

他翻出齐翊的号码,打过去兴师问罪。

“你说满心早晨开了快艇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齐翊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海面。远处隐约有雷声滚动,幽暗的天幕己经将不远处的泪岛笼罩,他忽然想到什么,冲下海滩,“天纬,你打给海事、渔政和公安,看他们有没有收到海上的救援信号,并且让他们通知附近船只注意海面异常。”他飞快地报了一个坐标,这一组数字深藏于心,在愧疚中从不曾忘怀。

那是江海遇难的海域。

快艇刮蹭在暗礁上,马达无法正常工作,船身开始进水,不断地倾斜。蔡满心穿上救生衣,将船锚抛向礁石。然而小艇在风浪中不断飘摇,转瞬便被从波峰抛向波谷,她从船头滑向船尾,额头剧烈地撞在扶栏上,只觉头脑晕眩,身体无所依靠,便从快艇中翻了下去。蔡满心在恍惚中抓住缆绳,猛地喝了儿口海水。她竭力移动身体,但意识渐渐散去,双臂使不出力来。一阵大浪过来,船锚禁不住拉扯松脱开来。快艇被巨浪拖开,又随着下一波浪花掩向礁石。蔡满心的肩膀被撞在岩石上,痛得几乎晕过去。在灰暗的海而和暗黑的天空之间,她不过是小小一个橙色的点,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被淹没。

她仿佛又回到星光满天的海边,那时的浪涛轻柔地吻着漫长的海岸线,如同她将自己的双唇印在江海唇上。在这摇荡的海面上,她仿佛又回到了温暖的怀抱之中,不觉松了手,任它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雨后的庭院里,一双绿背山雀婉转惆啾,从榕树枝头蹿入碧空。城市被重新洗刷干净,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太阳的光线,天地一片澄明,远方出现一道彩虹。

“齐大哥今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去送他?”桃桃趴在蔡满心的病床前,眨着圆圆的一双眼,略带委屈地问,“医生说,他本应该再休养几天的。”

蔡满心缓缓地摇头。

“那你去帮齐大哥收拾东西吧,我来陪满心。”桃桃的母亲贞姐走进来,在床边坐下。她洗了一个蜜瓜,削皮切成小块,看女儿一路小跑着出去,转身拍拍蔡满心的手,“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别?你就不怕以后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么?”

蔡满心不言语。

“他冒着那么大的风浪去找你,跳到海里去救你,如果不是那艘大型渔业船路过,可能你们两个都会没命。上船之后,他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一直在抽搐,身上有几处伤口,最深的己经能见到骨头,但他都没有放开你。你认为,这也只是因为他对阿海的愧疚么?就算你现在不能心平气和地和他坐下来谈一谈,总要说一声再见吧。”贞姐叹气,“我相信,齐翎最想得到的,不是你的原凉,而是你自己的释怀。”

“我本来已经…… 己经可以接受江海的离去,我甚至满怀希望,相信一切都能重来。但是对于齐翊,我不知道如何原谅,虽然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理由责怪他。”

“因为,你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他来取代江海的位置,好像那就是对江海的背叛,是不是?其实在你心中,不会一直拿齐翊当一个普通朋友,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或陌生人,你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么?”

蔡满心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泪岛么?”贞姐淡然一笑,“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初恋,是一个小混混,但爸妈不许我们来往,送我去国外亲戚那里。我在那边结婚,有了桃桃。但后来一直不如意,我打算离婚,那个青梅竹马说他赚够了钱就来接我。我当他是一句玩笑,因为后来很久都没有联络。两年前,我知道他己经不在了。找没有想到,他所谓的赚钱,是要去挺而走险,更连累了别人。如果,你真的想要责怪什么人,你应该责怪阿成,还有当初抛弃他的我。

“贞姐,原来你就是……”

她点头,“你恨脚成么?你恨我么?”

“我怎么会恨你?”蔡满心应道,“我也不怪成哥。他对我很好,一直很照顾我,每次想到他不在了,我也会很伤心。”

“那么,你为什么对齐翊耿耿于怀呢?”贞姐拉开百叶窗,“我们对于那些重要的人,是不是格外地苛责呢?这两天我听他讲,阿海走后,他在泰南遇到了海啸,九死一生。在那之后,他觉得没有什么是自己无法面对或克服的,可他还是无法面对你的责怪.一定要到他再一次走远的时候,你再去惦念他对你的照顾和体贴么?”

蔡满心的头七缠着绷带,右臂打了石膏,贞姐搀着她来到床边。隔着百叶窗,可以看到同样挂着夹板的齐翊,何天纬帮他拎了背包,沿着草坪间的石径向医院大门走去。齐翊停下脚步,望过来,向着蔡满心的窗招招手。

她下意识抬起手来,这才发觉,他看不到百叶窗后的自己。

齐翊已经转身走远。

雨季到来,喧嚣了一夏的咚港渐渐进入旅游淡季。有游客从岭港去了越南和柬埔寨,游历归来再次探访思念人之屋,不禁念叨着那些老朋友都去了哪里。蔡满心说桃桃和何天纬都已经开学返校,访客大叫遗憾,又问:“那大厨呢?我很怀念他烤的蛋糕啊。”

“他已经辞工了。”

“怎么会?”访客惊讶,又恍然道,“是他对你表白被拒绝了,所以留不得吧?”

蔡满心失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

“哈,你要相信我的洞察力啊。那时候他在操作间,你在门厅看书,他.总会停下来看你。那种眼神,有一种非常宠爱的味道。

齐诩添置了许多烘焙用其,临行前还留下几 本书籍。但蔡满心常常在细节上犯错,烤出来的蛋糕和饼干不是太软就是太硬。她索性清理出来,将各种模具束之高阁。游客稀少时,她便有更多的时间用在生态恢复的项目中。入秋之后,郑教授带了学生来岭港考察,决定和当地政府合作,在争取资助的同时开展科研。

转眼到了江海的忌日。

蔡满心带了花束和酒水去江海长眠的半山坡。

这是雨季中难得的晴好天气,空中的乌云散尽,植物吸足了水分,蓬勃生长,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坡上蔓延,似乎能一直纵深到远处蔚蓝的天海之间。墓碑旁的杂草己经有半人高,蔡满心将它们一一拔除,然后盘膝坐下。她随身带了吉他,抱在怀中,靠在琴颈上,仿佛依然离他很近。

“来来我并不了解你,或许像你说的0.1 %都没有。可是因为你,我的人生轨迹完全被改变了。或者说,我所经历的才算是我的人生轨迹,遇到你,不过是其中一个巧合。当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好像才都离不开彼此。我似乎是经历了深爱到伤害、分手到平复这一系列过程,但仔细想想,多数都是在你缺席的情况下。我真的曾经很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放弃我自己。然而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必须学会接受这个现实,就好像那么多相爱又分开的人,也要学会面对分手后孤单的口子。我学着不去想,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是否会和我一起弹琴唱歌;不去想是否你会带我出海捕鱼:不去想是否你会和我回北京,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喝白酒吃火锅…… 我己经努力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改变事实。但……

“你怨过老怪么?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是,你可以不怨他么?我可以么?这对你,对我自己,对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一种否定和背叛呢?”

凉风自海上来,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润感觉,扬起覆在前额的发,露出鬓角留下的细微疤痕。

回到泪岛,陆阿婆问她去了哪里。

“去看一个老朋友。”

“为什么老怪不陪你一起去啊?好久都没有看到他了。”

“他有事情离开岭港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老怪是个好孩子!…… 其实,阿梅是喜欢老怪的,她跟着阿海和老怪来终港的时候我就知道。”陆阿婆像窥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样,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不过,老怪喜欢的,是满心啊。”

“阿婆…… “

“你也喜欢老怪么?” 蔡满心摇头。

“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陆阿婆笑容慈祥,又带了些顽皮,“满心已经好多天没有让我讲阿海的故事了。”

蔡满心站在思念人之屋的大厅里,闭上眼,似乎能闻到菠萝翻转蛋糕的甜香。他总是很耐心,好脾气地笑着,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他总在身边。他选择在伤日没有痊愈的时候离开,隔着百叶窗挥手告别,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是否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起往事,然而她清楚,她远不希望这是彼此最后的告别。

蔡满心知道齐翊参加的志愿团体的名称,在他们的网站上,偶尔会有一两张集体照。齐翎的头发剃得更短,在北纬6 度的热带国度,肌肤变得蒸黑,几乎要和身边的泰国小孩子一样了。所有人在明亮的阳光下咧着嘴大笑,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不知道齐翊是否能上网查收邮件,但还是发了一封,只有短短一行字:“天气炎热,保重身体”。

齐翊过了一周才一回信,说自己在攀牙府的任务结束,将继续向南,经甲米、董里、合艾、也拉等南部诸府前往马来西亚北部,并南下到新加坡,从那里飞回香港。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后或许会路过岭港。

他没有提是否要见面,蔡满心也不知道将用怎样的开场白。

雨季中,风声总是呜咽。

翻滚的云层,也掩盖了暮春初夏时分的和风,然而天地间生机盎然,在暴雨的冲洗下,一切如新。

尾声

时近年底,泰国南部再次发生多起枪击事件,局势紧张,遇难者中包括赴当地工作的中国商人。各大媒体与网站纷纷报道。泰国政府表示,这是泰南局势恶化的延伸,而并非针对具体人群。鉴于泰国南部也拉、北大年、陶公三府的治安局势尚未得到有效控制,泰国决定延长这一地区的紧急状态。随后中国驻泰国使馆特别提醒中国公民,尽量避免前往冲突地区,如确需前往,应提高安全防范意识,谨慎出行,注意人身安全。

齐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复E 一mail 了。

桃桃打来电话,问齐翊是否仍在泰南,急道:“如果满心姐都没有他的消息,那齐大哥一定是出事了,他不会不联系你的啊。这可怎么办?大尾巴一来看我,就带了这么个坏消息,真是不吉利。”

“我又没说他出事了,只是说泰南最近不安定,好像老齐也在那边。是你自己一直在念念念,说些不吉利的话!”那边传来何天纬的抱怨声,一阵窸窸窣窣,他将电话抢下,说道,“谁让他搞个人英雄主义,要跑去那种地方。不过,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满心,你就不想打探一下他的下落么?”

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别?你就不怕以后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么?耳畔响起贞姐的话,蔡满心心头一悸,发了两封信给齐翊,始终没有回音。新闻没有进一步的跟踪报道,她打电话到中国驻泰使馆,工作人员回应道:“伤亡名单中没有这个人,但也有可能南部偏远地区相关数据不全,你不妨联系宋卡府的中国总领馆。”

总领馆那边忙于处理几位中国公民的后事,等了两日终于找到负责人,他也没有确切信息,说道:“或者他跟着国际组织走,如果不是护照丢失或违规居留,也不会主动和我们使领馆联系。至于伤亡者,我们还需要和各个府的警察局、医院以及慈善机构等一-一核实。”

蔡满心想到志愿者网站上曾经提到过的几所援建学校,其中一所就在宋卡府,于是查了号码打过去,得知一行人仍在泰南。蔡满心拿到对方负责人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人操着德国口音的英语,说:“诩?我不知道那是谁。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么?

“他是中国人,你们组里有中国人么?

“ oK ,我知道了,你稍等。”

蔡满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没事,他就在电话那端。然而,要说些什么?她无端地紧张起来。

“喂,请问是哪位?”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讲着南洋腔的中文。

“我…… 我是齐翊的朋友。

“哦,他们听说找华人,就把电话给我了。齐翎哦,他现在在新加坡那边的医院里。

“他怎么会住院?”蔡满心急问。

“前两天学校举行足球赛的时候发生了爆炸事件,齐翊为了保护两个孩子,被人群压在下面。他的手本来就伤愈不久,韧带拉伤,有些小骨折。稍等,我告诉你他那边的号码…… 喂,你还在听吗?喂,喂?”

听着对方一声声的问询,蔡满心已然硬咽无语。

在距离吉隆坡两小时车程的雪兰获河门,遍生着大片茂盛的红树三林。 “这些年很多原生的树木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棕搁树这样的经济作物,没有规划的土地开发,是不利于萤火虫生存的。好在政府己经开始懂得保护,现在有引擎的船就不能再进入这一带的河流了。我们也正在与大马的森林研究院合作,看如何有利于保护萤火虫以及各种鸟类的栖息地。”当地的华人朋友介绍着。

“阿坚和我提起这个地方,我就想,应该让你也来这边看看。”齐翊和蔡满心并肩坐在小艇上,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甚至飞入船内,舞动着不肯离开。他停顿片刻,说道,“阿海少年时的白沙镇,应该也有这样的景象。”

“以后的白沙镇和岭港,也会是这个样子。”她浅浅一笑。

蔡满心终于看到了河口的红树林,虽然这是在千里之外的异阔,然而眼前梦境般的景象让她更加相信,生活可以比想象更令人惊喜。

天色渐暗,月亮只是树影后浅淡的一弯。林间明明暗暗的萤光越来越繁密。在安静的夜晚,水流发出涂涂的声响。小艇转了一道弯,面前一片闪烁的星光,仿佛与银河相通,沿着幽静的河道,便能直接驶向天际。

你是否还在等待思念的那个人,还在寻找生命的意义?

你是否还有无法释怀的过去,还为迷茫的未来感到恐慌?

沉稳的心,如同沙石,将时光中混浊的泥流过滤,层层渗透之后,剥离了一切愤意、惶恐和失落,还原它更加纯粹清澈的模样。

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终于看见了彩虹彼端,也再次拥有了梦想的力量。

那些期望细碎地蔓生,是心底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水声寥落下来,你们也停止了细细喁语。

流光穿过林间,等待,并不漫长。

(全文完)

☆、就像大海带走每条河流

叶敏见过这世上所有的大洋,但却极少想起那片少年时第一次看到的海。

那片在雨季即将到来时,因为水气丰沛而笼着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看不到天际线的海。

其实或许是不难理解的,按理说那真不是一次太好的记忆。叶敏十六岁那年随着离异的母亲从内陆来到一座滨海城市,刚报道便赶上学校组织的郊游,去距离海岸线二十公里的一座小岛。如果你现在搭快船或摩托艇,大概只要二十分钟;但我要讲述的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还只有老旧的渡轮,航程超过一个小时,连打鱼的小舢板都能轻松超越他们。叶敏柔弱而沉默,她听不懂当地方言,自动地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乘客舱如同半地下室一样,要从甲板的台阶向下走,发动机在身后轰鸣,散发着呛鼻的柴油味。天气阴霾,灰黑的天幕低垂到海面上,根本看不见岛屿的方向。之前曾经无数次畅想大海的蔚蓝与浩瀚,叶敏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失望。更糟糕的是,她开始晕船,早餐吃过的豆浆和卤蛋在胃里不安分。幸好有好心的同学拿着风油精放在她鼻子下,又递来一瓶冰水让她放在额头上,嘱咐说:“不要闭眼,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就好了。”

不仅如此,在到达岛上之后的自由活动中,从小连水中憋气都不会的叶敏被两个大浪打倒,六神无主,喝了几大口咸涩的海水。惊魂未定的她被同学拉上岸来,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我再也不来海里了!”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它也便不是一个故事了,只能算叶敏对于大海的一份恶劣的初印象。实际情况是,她在那次旅行中学会了游泳,在细雨纷飞的海边坐到天色将晚,远处灯塔明灭,传来远洋巨轮悠远的汽笛声。此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她都记得那句话,不要闭眼,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只是,很少再想起那片海。

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叶敏去过不同的海边,在大学毕业后久居的北方城市里时而开怀时而失意,为了工作,为了家人,为了感情。然而无论怎样,大海都没有让她失望过。两年前她在泰国一个宁静的小岛住了两周,租一辆摩托,在清早拂面的晨风中出发,沿着人烟稀少的公路迤逦而行,在大多地方公路沿海而修,偶尔远离,透过树丛的缝隙,也能看见海面的波光不断闪耀。

叶敏听着歌,伴着那些熟悉的调子飞驰在异国的热带岛屿上,只觉自己像活在一曲不结束的MV里。那是一首老歌,“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所有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她太过投入,忘记了要查看油表,就在汽油险些告罄时,一位同样租了摩托车的游客适时出现。叶敏没想到在这人烟罕至的路上会遇到同胞,他推起挡风的太阳镜,热带阳光一样爽朗的笑容让她的心跳骤然急促起来。她的车把上挂着出门时买的糯米糕,分他一半作为答谢。二人在路边稍作休整,一气开到岛屿东南端的山顶。他们掠过农田、橡胶园、散布其间的小小村落,居高临下,远眺碧绿的田园、平静的碧海、以及星星点点散落海面的小岛,远方是若隐若现的陆地。或许因为这一端林木繁茂,山间雾气弥漫,空中总有笼着一层薄纱的感觉。这场景有些熟悉,那片雾气氤氲的海,仿佛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里。

回国之后,在北方春寒料峭的街头,叶敏偶尔还会恍惚着想是不是要左侧通行。回想那一路蜿蜒,开下去就是天涯海角。她怀念在烈日下风驰电掣的感觉,疾风吹散酷热,阳光灼伤手腕。

她更怀念那个与她同样热爱大海的人。

莫非所有旅途中的相遇,都注定只能相伴一程,没有预警的心动,伴随匆促的落幕?

好在他也在惦念着她,在二月兰开满山坡时,她收到了他的电子邮件,信中说他怀念她的单纯与爽朗,还有两个人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自在。

两年后她搬去他所在的海边城市,忙碌地筹备着婚礼。

为了穿上漂亮的婚纱,叶敏常常到海滨公路晨跑。某一日水汽充沛,浓雾弥漫,她跑了几步就感觉细小的水珠凝结在皮肤上。在MP3歌曲更换的间隙,她透过耳机听到了不知疲倦的浪声,一波波拍击着堤岸。周围茫茫一片白雾,她看不清海面,但知道它就在不远的地方。叶敏脱下运动鞋,赤脚走到海滩上,微凉的波浪带着细沙从她脚趾缝间钻过。于是悠长浑厚的汽笛声响起了,仿佛那艘巨轮就要冲破白色的纱绡,驶到她面前,穿越她的身体。

她凝望着那艘想象中的虚空的巨轮,看见十年前的自己和一个少年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

“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他说。他曾将风油精放在她鼻子下,也曾跳进水里将惊慌失措的她拉到浅滩上。抢救不会游泳的落水者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他们会紧紧抓住一切可以依附的东西。叶敏也是如此。然后她在波涛中听到他说“不要慌”,那么令人安定的声音,于是她便真的不慌张。在上一秒还惧怕憎恶海水的她,此刻在这摇荡的波涛中立刻感觉温暖起来。

那次旅行之后不久,叶敏和母亲到北方投奔舅父,和那个男生再不曾联络。只是每次站在海水中,她都有莫名的亲切感。叶敏不确定自己爱上了那个少年,还是爱上了那片海,甚至不敢询问自己心中最深处的答案。在十年的光阴中,她遇到了更多的人,走过更多的路,见到更多明媚的海,所以都忘记了最初那片朦胧的海上云烟。

北纬二十二度的海水在仲夏时温暖宜人,荡漾的水波像当年拯救她的怀抱。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探究那个答案。她已经不是当年单薄无依的小女孩,也再没有那些关于往事的躲闪与怀想。就像大海能够带走每条河流,时间也必然将所有喜怒悲伤系数隐藏。

你将见到这世上所有的大洋,所以再不必执着寻回最初的那片海。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中那个高中男生,可认为是《思念人》中某男主的小时候。

☆、摩耶之海

摩耶之海(两个人的海)

一、寂寞的时候来看海

秦若确信自己在遇到齐翊时,十二万分的狼狈。

那年圣诞前夕,秦若独自一人去泰国看海。沿着迤逦漫长的海岸线,葱茏的岛屿珍珠一样散落在蔚蓝色安达曼海的碧波中,几乎每一座都被洁白的沙滩环绕。她去了一座中国人中并不知名的小岛,然而正值圣诞旺季,欧洲游客蜂拥而至,大小酒店都已爆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叫做Maya的小店住下,却发现洗手间里的热水器不工作,秦若本不是挑剔的人,偏偏这几日来了例假,在三十度的溽热空气中手脚冰凉,痛得蜷成一团。她摸索着下楼,想要借厨房烧一壶热水,可是她和店主的英语一样不灵光,只能冷汗涔涔,忍着腹痛继续鸡同鸭讲,不知不觉在颠三倒四的英文中夹杂了许多“那个”和“唉呀”。

便是此时,听到身后有人用温和的中文问道:“需要我帮忙么?”他问了秦若的要求,转身用泰语向店主描述。这种语言婉转细腻,让面前高大的男人显得格外和善体贴。

他叫齐翊,在泰南的乡村做了大半年的志愿者,圣诞期间在欧洲朋友的邀请下一同旅行。热带的阳光驻足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眼神清亮澄明,有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纯净。

店主人拿来洗衣服用的红色塑料大桶,秦若盛了大半桶热水,一直没过小腿肚。看着双脚慢慢变成温暖的粉红色,热气蒸腾到全身,涔涔地渗出汗来。房间里的蚊子也多起来,嘤嘤地在她左近盘旋着。秦若“噼噼啪啪”拍个不停,聊天的店主人和齐翊停下来,一同看着她笑。

“我很招蚊子呢,它们大概也想吃中餐。”她自嘲,“抹了许多花露水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