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本地的,或许更有针对性。”

齐翊递过的喷雾是当地每家7-11都能买到的蚊不叮,喷上似乎真的有奇效,秦若听到扰人的声音,却并没有被咬到。然而那股味道还真是怪,像敌敌畏一样,不仅是蚊子,恐怕连人都熏死了。

“这味道像农药。”秦若忽然问,“你相信么,有人喝了大半瓶敌敌畏,却没死成。”

若换了别人,大抵也会哈哈笑着说句“那一定是假冒伪劣的吧”一类的玩笑。

然而齐翊没有搭话,他只是微笑着摇头:“能够活着多好,为什么要寻死呢?”

真是太一本正经的人,秦若不想和别人交换什么严肃的思考,她只想有人在身边轻松的开个玩笑,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她想齐翊来到泰国已经半年,一定不知道两个月前一则网络新闻,妙龄女子为情自杀,喝了大半瓶农药,腹痛难忍自行拨打120求救,所幸抢救及时,未曾酿成惨祸。这种话题太老旧,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信息爆炸时代大众的谈资。然而却将秦若推到了展示台上,在亲友面前打上小小一束追光。

那位自杀未遂的姑娘在服毒前找过秦若,声泪聚下地述说她和秦若的未婚夫如何真心相爱,这一年内如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求她不要再用道义和责任束缚彼此,放爱一条生路。秦若不是什么有涵养的大家闺秀,在对方扯着她衣袖泪眼婆娑时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谁知数日后便上映了这样一场闹剧,痴情女的家人对秦若不依不饶,而那个风流男人自然不敢再招惹这样甩不掉的牛皮糖,于是表现得追悔莫及,对着秦若痛哭流涕。秦若替他拿了主意,将二人四年间的合影尽数撕碎,数码存档统统拖入回收站,一并清空。

双脚的温热让人困顿,秦若在半梦半醒间想起照片上那相依相偎两张笑脸如何变成一地碎片,曾经心如刀割,此刻痛到麻木,除去还有呼吸和心跳,距离死去也并无太大区别。她万里迢迢跋涉至此,即便要寻短见,她也得先看看晴空下的那片海。

二、你是我沉默的同类

第二日在齐翊的坚持下,秦若和他调换了客房,这一间不仅有热水,而且两面大窗,其中一扇望出去便是大海。

平心而论,这是一间颇为舒适安静的旅店,一层是餐厅,室外面向大海的露台探伸出一部分,是小小的码头,常常有长尾船泊在下面的沙滩上,船头系着五彩的绢带,有时送来几尾鲜鱼,有时接送参加跳岛浮潜的游客,他们穿梭往来,经过店堂回到镇上去。墙上挂了不少黑胶唱片,每天放着老旧的爵士乐。秦若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要一杯红茶,宜人的海风扑面而来,再怎样都不会觉得闷热。这里能望见海峡对岸的小岛,沙滩迤逦着探伸向外海,涨潮时刚刚没入水下。海水便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那一边生长着茂盛的红树林,绿树成荫。这幅图景曾经在电影中出现过,那时秦若和男友刚刚大学毕业,两个人租住了一间小屋,周末去淘很多碟片,在细雪纷飞的日子里依偎在一起看电影。窗外彤云密布的天空让屏幕上永远是盛夏景象的热带海洋格外明媚。男友的手臂环着秦若的脖子,她枕在他胸前,用力拍着他的手说:“我们攒钱吧,在变老之前,一定要去这里。”

他说:“需要那么久么?我们去度蜜月吧,明天就去。”

此刻秦若一人呆呆望着这片海,恍惚间狭窄的海峡如同一条微波荡漾的河。

“不想吃点什么么?”

她抬头,看见齐翊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厨师服。

“厨师进城采购了,今天我帮忙。”他解释,便在点餐台后像模像样做起披萨来。秦若连日来没什么食欲,也被烤炉中扑鼻的香气诱惑,站在远处看齐翊揉着面坯,轻巧地抛出一张圆饼来。和他同行的欧洲朋友欢快地冲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和我们一起吃吧,大厨可以附送很多很多乳酪!”

齐翊抬头从容地笑,温和的神色让人安心。秦若没有推托,齐翊果真在披萨上放了许多乳酪,还用蘑菇片和香肠摆了一张笑脸。

秦若和他还有那群金发碧眼的朋友们一同吃饭,在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笑闹中,她和齐翊都是寡言的。秦若知道他的英语流利自如,只是似乎刻意要在人群中将自己隐藏起来,仿佛这样便不会泄露心底的悲伤。这是同类之间敏锐的直觉,她不需问,便懂得。有时两人目光交汇,他便淡淡地微笑,用彬彬有礼将自己隔离在众人之外。

到了下午四点以后,阳光不再炙热,店主人执着钓竿坐在码头边缘。老人看来十分和蔼,秦若就坐在他旁边,因为语言不通,也无须开口讲话。于是只是低头,看水里的小鱼。齐翊从楼上下来,递给她一本英文版Lonely Planet的《泰国的岛屿和海岸》,盘腿坐在她身边。秦若缓慢地读着关于这座岛屿的介绍,有什么不明白的单词便递过去,齐翊低声解答。他探身时有须后水的味道,低垂的眼帘,挺直的鼻翼。在不说话的空档里,时间安静得如同静止了。

门外有推车卖冰激凌的小贩经过,摇着铃铛。秦若跳起来,拉着齐翊追过去。她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口味,只挑自己喜欢的颜色,又不会问价钱,于是掏出一把硬币,让小贩自己来拿。好在他们大多都很朴实,不会借机多取。

齐翊蹙眉,想来是想到她腹痛难忍的模样,又不好开口询问。

秦若伸了舌尖,在每个冰激凌球上都舔了一舔,便将蛋筒递给他。“我只是想尝尝泰国的冰激凌是什么味道,剩下的你帮我解决,好不好?”

齐翊举着蛋筒伫立在原地,秦若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感觉捉弄了一个好孩子,有些阴谋得逞的小快乐。看着齐翊条纹衬衫的一角在微风中翻飞,便觉得自己并不是那样孤单。

三、天海尽头也因你安宁

到了平安夜,一层的餐厅被各国游客塞满,桌椅一直摆到海滩上去。店里的伙计也加入到欢乐的人群中,教秦若和其他游客一种和店名一样叫做Maya的骰子游戏。秦若问Maya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小伙计英语不好,他尝试解释,说这是电影里小说里一样的场景,不是真实的。秦若不擅长游戏,总被人猜出是否报了真实的点数,不知不觉喝了许多。有单身的棕发男子端了啤酒坐在她身边:“你也是一个人么,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人声嘈杂,他又讲英文,秦若没听清,于是潮红着脸,瞪大眼睛恍惚地凑上去:“你说什么?”

对方靠得更近,嘴唇都要贴在她耳朵上。

这时有人拍了拍秦若的肩:“要去逛夜市么?”

齐翊向棕发男子点头致歉,拉着秦若的手臂站起来。他真的带她去了夜市,本地产泰国式样的棉布衫,麻质的阔腿渔夫裤,手工蜡染的纱笼,她一件件试过来,齐翊很耐心地等在店门口,店家都说:“你的男朋友对你真好。”秦若借了酒意将印着大朵木槿花和彩蝶的纱笼围在齐翊身上,缠着他买来送给自己做圣诞礼物。齐翊也只是淡淡地笑。

秦若所获颇丰,将纱笼搭在肩上,两个人沿着小街向回走。胳膊一前一后摆动着,她几次碰到了他的指尖,若有还无。走到街巷尽头,店铺后就是大岛和小岛之间细长的海峡,透过一座座房屋之间的空隙,能看到晚间涨起的海潮,倒影了店堂里的灯火,在吊脚楼的支架下闪着粼粼波光。她新买的纱笼末端绘了一只斑斓的蝴蝶,此时搭在肩头,在夜风中展翅欲飞。他捉住就要滑落的纱笼,披在秦若身后。他张开双臂的样子多像一个坚实的拥抱?秦若想要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与温暖,于是便将脸颊贴在他的怀中。

因为那个人的背叛,秦若曾无比愤恨狂躁,一心想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最初计划中下一个目的地是帕岸岛,那里有鼎鼎大名的满月狂欢,每月上演一次肆无忌惮的疯狂之夜,充斥着酒精、香烟,和过剩的荷尔蒙。

然而现在不必远行,天海尽头,穷途末路,还有一个温和清俊的中国男子和自己作伴。此刻他的存在令人安宁,纵使只有片刻的依偎,似是而非的暧昧,也权可冲淡忧伤,慰藉心灵。

每一日每一日,若时间可以如此无悲无喜地老掉也好。

秦若闭上双眼,等待一个将要到来的吻。而齐翊只是揽着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所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那些你还拥有的,开心的事情。”他柔声安慰,便扶着秦若的肩膀将她从怀中推开。他双眼澄明,似乎看穿了秦若的心事;然而目光深邃得有些茫然,不知隐藏了什么欲说难说的过往。

然而秦若此刻无暇探究,她在忽一阵吹来的清凉海风中骤然清醒,因为自己的醉态而赧然,也因为齐翊柔和却坚定的拒绝感到羞愤。她将纱笼摔在地上,踏了几脚,转身飞跑回去。

刚刚在齐翊付钱买纱笼的时候,秦若瞥见他钱夹中一张合影的照片,没看真切,只觉得女孩子笑得很是灿烂。

原来他也有惦念的人,所以在喧嚣中沉默,在欢笑中孤单。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不过是二十四小时的萍水相逢,然而秦若好像失去了一个同类,莫名地失落。

四、如梦亦如幻

第二天有著名的摇滚乐队到岛上演出,秦若躲避了齐翊一天,入夜独自一人循着标识去乐队所在的海滩。那里已经人潮汹涌,缴了门票挤到吧台,能喝到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保惊呼从没见过中国游客,又请秦若喝了两杯。她没吃晚饭,酒量又不是很好,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她在人群中看到齐翊的欧洲朋友,男生穿了一件黄色的Tshirt,上面写着泰语,众人问他是否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用泰语大声念出来,抑扬顿挫,又翻译道:“We love our King。”引得周围的小女生笑成一片。秦若猜想齐翊或许也在左近,不想和他照面,于是往旁边人少的海滩走去。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有人和她打招呼,是昨日里搭讪的棕发男子。“你的伴侣呢?”他问。

“什么?你可不可以讲慢一点。”

“我是说,你的男朋友呢?”对方放慢语速,他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深眼窝长睫毛,也不让人讨厌。

“他不是,只是个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他长长吁气,“我可以请你喝瓶啤酒么?”

秦若不知深浅地喝了一瓶啤酒,又喝掉了两小杯龙舌兰,坐在沙滩上聊了一会儿天,便觉得起身时有些双腿打颤。

“你醉了?”对方轻轻扯了一下秦若的手臂,她摇晃了一下,便跌倒他怀里。

“你可真是个迷糊又可爱的姑娘。”棕发男子笑着,便低头吻过来。他的吻细腻缠绵,秦若不愿深想,勾着对方的脖颈吻回去。

醉意正浓,便觉得一只手臂环在腰间,扶着她踉踉跄跄走在沙滩上,拥着自己的人是谁,他要去哪里,似乎都不重要,她想起那些被撕碎的照片被自己烧成灰烬,没有什么比此刻一个温暖的怀抱更为真切。

这时脚步忽然停住了,似乎有人挡在面前。对方和棕发男子说了几句,秦若没听真切,便觉得搭在腰间的手臂换了人,她跌倒另一个怀抱里,有着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

“怎么又是你?”她要推开齐翊。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秦若大喊。心中却想,哎呀,开始讲英文,我真的是喝多了吧。然而嘴上仍不服输,“人家又不是什么坏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如果……”齐翊沉思片刻,“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后悔的。”

“有什么可后悔的,再难受会比现在难受么?”秦若敲着齐翊的背,“你试过么?谈婚论嫁的人背着你劈腿,这边说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回头又抱着别人甜言蜜语。”她要从齐翊怀中挣脱,“我和别人搂搂抱抱又怎样,关你什么事儿,碍着你什么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你又知道我想什么?”秦若踢他抓他,齐翊只是扭头避开,却不曾松开环着她的双手。秦若哭哭喊喊中也累了,她不知道怎样回到了房间,只记得跑到路上险些被摩托车撞到,上楼时觉得腿酸,将门一甩,脚下一软就跌在地板上了。强大的醉意袭来,她勉强爬到床上便沉沉睡去。

清晨却很早起来,楼下的餐厅在准备早餐,绵软的泰语、船只的马达声,和阳光海风以及泰式香料奇特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她所有的感观敏锐地分辨着周围的一切,头疼欲裂,想要再睡却不能入眠,于是起身洗漱,然后去隔壁旅行社买了中午出发的回程船票。

秦若去和房东道别。他收了房费,依旧盘坐在码头上钓鱼,只是缓缓地说:“齐翊昨天送你回来,为了你被摩托车撞到,去了医院还没有回来,你不等他说再见么?”

他讲得很缓慢,依旧是带了浓浓泰国腔的晦涩的英语,但秦若似乎都懂了。平台下的海水在两座岛屿之间流过,在风中像一条宽阔的淡蓝色的河。她想到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忽然蹲在地上,难过地哭起来。

五、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要走了么?”

秦若抽泣着抬头,却看到齐翊站在门廊里。

“你昨天被摩托撞到了?”她哭着问。

“只是碰破了皮,去卫生所包扎了一下”他指指缠在脚踝上的纱布,接过秦若的背包,和她走向码头去。

秦若望着微波荡漾的海,轻声说:“我看过一部泰国电影,之后一直和男朋友说,要到片中的海岛度蜜月。现在想起来真不是一个好兆头,那部电影中的恋人并没有在一起,似乎预示了我们的感情也没有善终。我到这儿来看一眼,是希望将这一切彻底结束,以后再不惦念。我想你是对的,如果我一时冲动做了什么发泄怒气的事情,反而更加放不下,违背了来这里的初衷。可是,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忘记一个人和一段失败的感情?”

齐翊不语。

秦若苦笑:“我想你也不知道,否则不会总是一幅落寞的样子。你钱夹照片中的姑娘呢?为什么放假也不去找她?”

齐翊掏出钱夹,打开来给秦若看。

那是一对儿漂亮的年轻人,两个人都穿着连帽衫,头抵头开心地笑着。然而照片中英俊的年轻人却不是齐翊。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齐翊指着照片,“而这个女生,是我希望找到的人……你昨天问我是否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情。有,是后悔和歉疚。”他缓缓地说,“是无法弥补,所以不敢面对的歉疚。”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着陌生人,讲了照片背后的故事,“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莽撞,或许他们就有机会能够在一起。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勇敢一些,不再逃避。你要知道,有时候,拥有生命就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样未来就有无限种可能。”

两个人不再说话,长久的沉默中,海浪的翻涌声异常清晰。

这轰鸣声过于巨大,沙滩边缘的游客们纷纷驻足观望。只见一道白线飞速地向着岸边推进,海面急退数米,露出水下的贝壳和海草来,又陡然暴涨,一道三四米高的水墙迎面袭来,一直拍到沙滩后的公路上。混浊的泡沫瞬间涌到脚下。

秦若呆愣在原地,只见齐翊扔下背包,抓了她的手向路边地势高处跑去。“是海啸!”他大喊。

话音未落,第二波海浪便翻滚而至,秦若不敢回头,只怕一眼便成为凝固在原地的盐柱。她被齐翊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奔跑,他的力气那么大,脚步飞快,秦若半是奔跑,半是被他拖拽着前行。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的眼中和心中一片空白。然而她听到了磅礴的水声,如同最雄浑的瀑布,其间夹杂着房屋被击裂的磔磔声,人们惊恐万状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秦若终于忍不住回望,二三层楼高的水幕扑面而来,齐翊将她紧抱在怀中,背部被破碎的门窗和石块袭中,二人如同被疾驶的车辆撞击,来不及呼喊便漂出数十米。

浪涛没顶,秦若水性不佳,巨大的冲击力压迫着她的胸膛,慌乱中喝了数口咸涩的海水,她几乎窒息,拼命挥舞着手脚,这时感到腰间有上托的力量,她露出头来大口呼吸,又被浪头打下,呛了更多的水。感觉腰间的力量不曾松开,就如同前一夜在海边捉着厮打的她一样,秦若心中忽然生出无比的信任和安定,于是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头再一次被托出水面,恰好海浪将她冲向一从树木,本着求生的本能,秦若顾不得身上被刮蹭出的条条血痕,牢牢抱住树干。而举在腰间的双手被海浪冲开,她心中恐惧,连忙伸手去捞,只有掌心一捧泡沫。

巨浪不知过了多久才退去,秦若精疲力竭,她推开过来搀扶自己的幸存者,发疯一样四下寻找,然而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宁静的海边小镇瞬间成为废墟,人们哭喊着寻找失踪的亲友,哪里有齐翊的踪影?

她在城外的临时庇护所游荡,周遭是来认领遗体的人们悲恸欲绝的哭声。秦若已经木然,直到有人来问:“你是中国人么?我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她如同见到亲人,扑到对方怀中,大哭着念着齐翊的名字。

几天后,秦若回到上海浦东机场。那个曾经的负心人面色焦急地等在出闸口,将秦若稀世奇珍般紧拥在怀里,说自己如何一时糊涂,险些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发誓要一生一世照顾她。秦若没有挣扎,但对他的泣诉置若罔闻。她想起自己问齐翊的那个问题,如何能忘记一个人和一段失败的感情。他用巨浪中的一双手做了解答。

六、拥有未来的无限可能

秦若再没有齐翊的消息,不知道他的家乡,没有任何的联络方式。自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给大使馆打了一年的电话之后,也放弃了追寻,只是不再期盼所谓的浪漫和激情,最感人肺腑的一幕已经发生,并不可能再被超越。许久后她偶然在网上看到,Maya即佛教中所说的摩耶,指那些真相外的幻象,或者说,世间一切都是虚幻的。

秦若觉得这很贴切,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繁华尽是一捧沙。那风中的灯塔和海峡,蓝绿相间的波涛,露台上的藤椅,吊脚楼下的灯影,飞舞的纱笼,星光下的拥抱,醉酒和亲吻,厮打和哭泣,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海潮和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一切都消逝了,仿佛是从未真切发生过的一场梦。和热带濡湿的空气还有柠檬草和香茅的气息混在一起,隐隐如在身边,却又从不可闻。

当初种种,依稀如昨,又恍如隔世。

匆匆数年,秦若嫁人生子。某一日走在街头,看见商家的电视墙在播一段专访,介绍沿海小城峂港一带的红树林再造工程,画面中低矮的浮云和宁静的碧海一瞬间令回忆苏醒,她又想起那条狭窄的海峡,如同风中一道蔚蓝的河。在专家和学者讲话的间隙,忽然瞥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虽然只有几个画面的闪现,但她确信那不是自己的奢望和幻觉。

他温润如昨,神色却不再落寞。那一场生离死别,成全了她的遗忘,也必然成全了他的勇气。

秦若忽然觉得轻快起来,毕竟,如同齐翊所说,拥有生命就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样未来就有无限种可能。

浮生短暂,他必不会因为躲避心中的歉疚而再留遗憾。

然而嘈杂的闹市中,小小的孩童仰脸望着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几十台电视缤纷的光影中,不顾众人好奇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若干年前,在泰南小栖,听当地朋友讲起印度洋大海啸中的故事,颇为感怀。

☆、只有我自己 《思念人之屋》之江海的番外

从排练厅到后台需要经过一段没有灯的走廊,并不长,然而有一个小小的转弯。光线从前后的大门涌入,在无法交汇的转角留下晦暗的一隅。舞台上演出的声音,转了几转传出来,便只剩下几缕余韵,被候场的表演者们嘈杂的人声所湮没。

校园歌手大奖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江海不是来参加比赛的,他也并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朋友的乐队作为表演嘉宾演唱压轴曲目,吉他手生了急病,于是他被抓来救场救急。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不日即将动身回去家乡,想来这是在北京的最后一次演出了,他便没有推辞。

“真的决定走了?”朋友倚在墙边,打探地问。

“嗯。”江海低头调着琴弦,轻轻应了一声。

“启珊呢?和你一起回去?”

“她不走。”江海依旧没有抬头,“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啊……”朋友意识到自己后知后觉,一时无语。

在尴尬的沉默中,细弱的歌声自舞台上飘来,一个婉转的女声轻柔地唱着:

“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

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

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

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江海想起数月前寒冷的冬夜,启珊在满天飞雪中扑入他怀中,他拥住抽泣的她,好像抱紧全世界。然而转瞬皆成云烟,原来只有我自己。

他不知道是谁先选择了放手,是他,还是启珊;又或者,双方都没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念和理由。

哪一段感情不曾欢天喜地,惺惺相惜?大三那年暑假,他们决定一起回去江海的家乡白沙镇,那里交通不便,要先从北京乘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到儋化,然后搭乘前往峂港的长途大巴,在途中某个叉路口下车,会有当地人的电动三轮车将他们拉去白沙镇。

启珊并不觉得周折,她也曾和父母去过其他城市旅行,听着江海的叙述,只当这是一次两个人的甜蜜假期。然而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对于她而言似乎过于颠簸,为了不去那个气味冲天的厕所,启珊喝水不多,抵达儋化时有些轻微的中暑。穿过溽热的站台,南国潮闷湿热的空气中似乎能渗出水来,她更觉呼吸不畅,脸色青白,出了站便在路边吐了一气。

江海放弃了当天赶回白沙镇的计划,找了招待所安顿启珊住下,然后出门去附近的药方买藿香正气水。启珊想要冲个凉,打开花洒,里面只有凉水。她将旋钮拧到尽头,希望能流出一点点温水来。等待时用了洗手间,起身要冲水,却发现在马桶把手上蹲坐着一只小青蛙。这青蛙和北方见惯的不同,脊背是淡青色的,隐约透出一层金色,下巴一鼓一鼓,黑眼睛在淡色身体上越发分明。水箱盖半开着,里面似乎浮着一层白色的泡沫,启珊想明白后,全身打了个冷战,嫌恶地挥手,想把青蛙吓走。它果然高高跳起,但正好弹在她的脸颊上,细小的爪尖冰凉滑腻。启珊惊得大叫。

江海回来时,看到淋浴喷头哗哗地滋水,启珊在挥手尖叫。他以为是水龙头发生了故障,连忙过去检查。启珊从身后抱住他,轻声抽泣。江海知道原委后哭笑不得,他反手将女友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在他向启珊描述一路的行程时,她还有一些尝鲜的兴奋,说自己之前和父母出游,住得是千篇一律的大宾馆,看不出城市和城市的差异,现在看来,即使是江海平素认为不错的招待所,对于启珊而言,也的确是简陋了一些。

“这一路你辛苦了。”

启珊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和你在一起,去哪儿都是好的。”

然而启珊没能和他一同去白沙镇。当晚她发高烧,数天不退。多亏好友齐翊的妈妈在市委工作,找到一家大医院让她住下调养。启珊和家里通话时并没有诉苦,然而语气中带了哭腔,被敏锐的母亲问出了实情。启珊的父亲立刻飞往儋化,待女儿烧退便将她接回北京。江海在机场送他们,启珊的父亲言辞冷淡,虚弱的启珊依依不舍,不住地回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回到白沙镇家中,母亲问起说好要同来的朋友哪儿去了,江海不想作答,推了自行车,一路骑到河边。黄灰色的河水缓缓流淌着,在不远处汇入大海,河面水草随水漂浮。它们的根扎在河底,无法离开生长的土地,也无法决定自己漂流的方向。

江海想起阮清梅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话,“你的小女朋友太精致,需要时刻捧在手心里才是。”

难道不是么,难道他没有全心全意去宠爱着自己最想呵护的人么?然而他所能付出的全部,和她所需要的,终究相差还是太远。

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江海打算回到北京便开始找工作,然而似乎应届毕业生的薪酬,远比不过他在芒街和东兴市场上的收入。兴叔当年是鼓励他读大学的,不久前见到,还念着阿海是应该做大学问的,然而语气中也流露出自己年事已高,希望有值得信赖的年轻合伙人继续帮忙。

选择似乎并不困难,江海对于楼宇林立人潮如织的大城市并无太多留恋。只是,那一株他想要尽心呵护的花儿,似乎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长。

江海踌躇了,他想起启珊雾蒙蒙的双眼,便无法果断地作出决定。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在他回到北京不久,忽然被辅导员传话,旁敲侧击问及他的作风问题,说和他过从甚密的越南留学生阮清梅未婚先孕,江海便在风口浪尖,此事如果不彻底核查,无法堵悠悠众口,对江海保送研究生一事定然不利。江海谢过辅导员的好意,淡然道:“我没有做错,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本来就不想争这个资格,谁喜欢就拿去好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得知此事后,启珊的目光中也写满了不信任,面对江海的否认,她疑惑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和辅导员解释,你为什么就放弃了保研的资格?”

江海沉默,这不是询问启珊是否合自己离开北京的好时机。

“她是不是又和你去了峂港?为什么每个假期她都跟着你回家?”她神色痛苦,“我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娇气。”

“我没想到会牵连你。”阮清梅歉然,她的小腹微隆,三个月的身孕,对身形苗条的她而言并不明显。

“在哪儿惹的祸?”江海晃着手中的啤酒,冲她努努嘴,“是哪个浑小子不想认账么?”

阮清梅摇头:“恰恰相反,他想和我在一起,我不答应,便说孩子不是他的。”

“既然如此,我陪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