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梅依旧摇头:“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江海大惑不解:“你们女人,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人,他长得很像,很像老怪啊……”阮清梅和江海背靠背坐着,向后仰头,倚在他肩上,双眼渐渐湿润。
“你跟着我们去了那么多次峂港,为什么,从来不对老怪说呢?”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她泪盈于睫,“他是什么样的家世,而我呢,我是一个不检点的私生女。老怪他从来就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自不量力去争取什么呢?你也不要告诉老怪,好么?”
“可那个人,终究不是老怪……”江海伸手拍拍阮清梅的肩,“不要让一个小孩子,背负一种错误的寄托,这对宝宝不公平。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妹走错这一步。”
阮清梅轻笑:“那么你呢,你告诉启珊你的决定了么?”
“怎么又说到启珊,你似乎一直……”江海犹豫。
“一直不喜欢她,是么?”阮清梅笑,“我们是相看两厌的那种女生吧,她觉得我太招摇,我就觉得她太柔弱。而且,我一直没有当她是你未来的伴侣。我会和她解释怀孕这件事,可是,”她顿了顿,“为什么她不相信你?因为,她已经开始不相信自己了。在她返回北京养病这段时间,一直有人嘘寒问暖。”
“承认吧,阿海,”阮清梅起身道,“你们两个,也不是一路人。”
江海的母亲在冬天过世,成哥跑前跑后,帮忙操持后事。他叹气:“以后你我哥俩就是一家了,阿婶过身前最惦记的,就是想看你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你怎么不把北京的小女朋友带回来见见她?”
江海答非所问:“我想回来峂港,跑边贸。”
成哥一楞,“那你的小女朋友呢?”
江海反笑:“那贞姐呢?”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什么工都做不长。”成哥摇头,“她家人非要让她离开我,也是没错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回到北京时大雪纷飞,启珊在楼下等了好久,远远看到江海的身影便飞奔过来,扑到他怀里。她泣不成声:“以后你就只有我了,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确只有你,然而你除了我,还有太多太多的割舍不下。江海说不出这句话,只能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和我回峂港吧。”他说。
“嗯,我和你去拜祭阿姨。”
“我是说,工作,长住。”
启珊不解,“难道不能留在北京吧,又有什么舍不得?”
江海意识到自己在脆弱时,做了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假设,他拍拍启珊的肩,“随便说说,当我没有讲过吧。”
随后的几个月中,反复的争执与和好重重叠叠。当朋友今日问起,江海不知如何答复,说“分手”二字太冷静生硬;说“我们不在一起了”又太过辛酸矫情。于是他说,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果真如此么?那种关系不是一根可以慧剑斩断的红绳,它是彼此渗透在对方生命中盘根错节、一旦剥离就血肉模糊的纠缠。
然而,除了这样说,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调好弦,冲朋友仰头,“我们合一遍吧。”
男生们略带嘶哑的嗓音响起: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一曲既了,乐队准备上台演出。恰好刚刚唱歌的女生选手退场,朋友说:“满心你唱得真好,一定会得奖的!要不要听完最后压阵的表演再走,据说这次的吉他手是外请的,弹得很好呢。”
女生笑了:“都是弹来哄你这样的小女孩的,我赶紧走了,话剧社排练已经晚了。”
她和江海在那道漆黑的转角擦肩而过,蹭到了他背的吉他,琴弦发出一声低鸣。江海下意识回头,女生纤巧的背影已经融入出口的亮光中,只剩窄窄一线。
他走向舞台,灯光、音乐、掌声雷动,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次演奏。
在人声鼎沸中,他忽然感觉落寞,想起了刚刚飘来的那段旋律,还有清亮的歌声:
纵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们的距离
纵然说过我不在乎却又不肯放弃
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再所不惜
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曾以为不弃不离,走过千山万水,原来只有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这番外写得兴致不高,因为是江海和别人的故事。
内容基本是写《思念人之屋》时就想好的伏笔,现在写出来,算是交待一下,江海同学后来为什么又别扭又闷骚。
至于江海和满心二人在篇末的擦肩而过,完全是大家和作者都喜欢的所谓“缘分天注定”,写来博君一笑,对后文全无影响。按时间算来,江海毕业,蔡满心大一下学期。至于二人正式的相遇,已经是三年后了,谁也不会记得三年前一面之交都算不上的人,是吧。
下一篇番外,《如果没有你》
写江海眼中的蔡满心。
如果我有时间写……
☆、如果没有你 《思念人之屋》之江海的番外二
随着季候风的变迁,峂港的雨季到来了。常常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午后便一阵疾风骤雨。陆阿婆的旅社有两间客房漏雨,江海和成哥带了工具来帮忙修理。
某间客房的晾衣绳上有三五个小木夹子,带着太阳、小鱼还有青蛙一类的装饰,在楼外绿意盎然的树影映衬下格外鲜艳,江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阿俊从楼下端着凉茶上来,探头说:“那是满心留下的,这是她住过的房间。”
江海“哦”地应了一声,整理着工具,“修好了。”
“那个……”阿俊试探地问,“满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江海置若罔闻。
阿俊又探询地望向成哥。
成哥清了清嗓子:“满心说八月份就去美国,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他说着,瞟了江海一眼。
江海拎着工具箱起身出门:“她不会回来的。”
阿俊瘪嘴:“怎么会,她还说要带我们转北京,请我们吃炭火锅不是?”
走出旅社,街巷间一片水色,整个世界因为一场暴雨而新鲜润泽。江海抬头,那几只小夹子在微风中随着长绳轻颤。
他忽然想起在蔡满心离开的前夜,他一口气喝了两小瓶白酒,意识似乎还清醒,脚步却不受自己的控制,本打算回家,却沿着海边走了一路,不知不觉踱到旅社楼下。抬头望去,蔡满心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给阿俊打了电话,他说已经送蔡满心回去了。她要赶第二天一早的长途汽车,想来已经休息了。
江海发了一条短信给她,抬起头,最后一次凝视那个窗口,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回走。就如同他现在一样,一言不发,沉默着走在路上,心中什么都不去多想。
小孩子们最喜欢这样的雨停时分,赤着脚在街巷间追逐;自行车和摩托车路过积水,扬起一片片水花。傍晚的小城渐渐嘈杂。而这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江海脑海中忽然成了黑白的场景,他走过小学和宾馆之间的那条小巷,仿佛又看到在路的尽头,蔡满心在路灯的青白光晕中侧身而立,歪着头,得意而欣慰地笑着。
那夜的记忆,似乎只剩下一些散乱的光影。他睡到正午时分,直到空气变得闷热,令人觉得胸闷气短。起身时依旧头疼,江海不禁蹙眉,恍惚中好像有一双手曾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额头,在她探身时,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清香。
江海一直以为,那是某一种洗发水的味道。在不想寂寞时,他用同样的双手去拥抱别的女子。在肌肤的触碰和身体的纠缠之间,却再也没有那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一切,便这样凭空消失了。
蔡满心已经离开数月,如成哥所说的,想来她已经到了美国。她是聪明而又天真的女孩,可爱而落落大方,在哪里,都会闪闪发亮。她的世界延伸到海的另一边,比他所想所见的更为宽广。
天高海阔,谁还会记得,峂港这样一个小小的、在地图上需要用最小的圆圈来标注的城镇?
一切就此结束也好。短暂的相处,没有太多太久的纠葛,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将一个人从心头剥离出去,让一颗心血肉模糊隐隐作痛。
同样的城镇,同样的街巷,同样来了又走的人群,每一天都如同前一日一样,周而复始。他试着让自己相信,这就是自己熟悉的峂港,一切和原来一样。
现在分开,还不算太晚。
成哥收到游客们寄来的照片,他将其中一张交给江海。他和蔡满心各自穿了黑白色的帽衫,头抵头开心地笑着。
“照得真难看。”江海摇头,将照片推回,“我不要。”
“放在柜台上吧。”成哥努努嘴,“那有一摞废帐本,回头我一起拿去处理掉。”
江海不说话,翻开旁边一本吉他谱,将照片夹好。
“阿海,”成哥抬眼看他,“满心真的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江海轻笑,“你们都这么说。”
成哥一向了解江海,知道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无奈地摇头。
江海沉默片刻,说道:“最近顾客没有那么多了吧?风高浪急,尽量少出海吧。”
“好,好的,”成哥有些心虚,急于解释,“前段时间有顾客要带海鲜回去,要得比较多……”
“那也不必这种天气冒风险。”江海淡然道,“我们这里,安稳说不上,平安却是少不了的。如果你最近需要周转,看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但有些生意,我们不能碰。”
“你……都知道了?”成哥低了头,“我听说,阿贞过得不是很如意,打算离婚。我想要是有笔积蓄,就接她和女儿回来峂港。”
江海蹙眉:“以前你和贞姐一起照应我,你还不了解她么?如果你告诉她这积蓄怎么来的,她用的安心么?”
“是我太心急了,一时糊涂。”成哥叹气,“其实分开这么多年,我以为有没有阿贞也就无所谓了;可是没想到她或许有可能回来,我和做梦一样,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江海在成哥背上重重拍了两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他点上一支烟,离开时,没忘记拿着刚才柜台上那本吉他谱。
对他而言,照片是多余的,那凝固在一张薄纸片上的眉眼,远不如记忆深处的生动。她胳膊交叠,趴在桌上笑眯眯看过来;她小心翼翼拎着螃蟹去海边放生;她佯装生气时孩子气地噘着嘴;她开心时笑声清脆;她抱着一只大椰子,歪歪斜斜走在沙滩上,额头上都是汗,闪闪发亮。
他从不想要去看她,却不知何时起目光已经停留在她脸上。那被暖金色夕阳勾勒出的轮廓,俏皮的鼻头,浓长的睫毛,平素叽叽喳喳的女孩,有难得的沉静。在她忽然转过头来之前,江海也不知自己已经凝视了她多久。
走在路上,街边一家理发店的大音箱里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江海眼前浮现出现蔡满心微阖双眼陶醉歌唱的样子,他忍不住跟着旋律哼唱起来:“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让我思念到如今”。仿佛又回到那天那夜,他们在月光下亲吻。三角梅和鸡蛋花肆意生长,蔓延在所有分别与思念交错的时空中。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却忍不住又想,如果她有可能回来,自己是否也如做梦一样。
我们总是很轻易就能伤害爱我们的人,却无法弥补那些伤痕。
已经太晚了。他想,我们分开的,已经太晚了。
有些人相守一世,也不曾真心相爱;
但爱上有的人,或许只需要一个凝视的瞬间。
那天他在儋化的长途车站买票时,排在前面的女生一口北京口音。她随后买了甘蔗汁,就在路边盘腿坐下,一副心满意足的快乐模样。
刚从东兴和芒街回来的江海,习惯性在临街的商铺闲看,身边架子上的帽子忽然被“噌”地摘下,空当处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而她并没有看过来,而是欢欣地将帽子戴在头上,得意而又俏皮地转来转去。
江海被她简单快乐的神色感染,心中忽然有一种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愉快心情。当长途客车穿过云雾缭绕的翠绿山岭,女孩靠在他的肩头,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一段旋律。
江海打算将它记录下来,叫作《归乡之旅》,在隧道的尽头,一小点白光开始飞速膨胀。
那是此行他和她要去的地方,繁花满树,碧海澄澈。
☆、过眼云烟《思念人之屋》蔡满心的番外
如果没有那一年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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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下学期,蔡满心原本计划要到峂港旅行。
此前她在世界银行实习了两个月,听周围的美国同事讲起,才知道自己国家南部沿海还有这样一个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于是心生向往。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蔡满心早已找到令人艳羡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心里长草,于是便游说好友何洛同行。
然而何洛百般推辞,蔡满心想到她的初恋男友前几日来了北京,心知再动员也是徒劳,于是便计划独自上路。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父母那边却下了禁行令,说不放心她独自上路。蔡满心抗议,地球那边的美国都自己一个人去了,为什么自己的国家反而去不得。
母亲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父亲拿出凭证,说特意通过在当地任公职的朋友打听,说那边鱼龙混杂,最近还有走私分子和海警的武装冲突。
蔡满心心说,哪里不是一样黑白杂糅,然而毕竟还有一两个月便要离开父母去美国做培训,于是也不再固执己见,乖乖留在北京,只是平时约了朋友去京郊远足。
于是峂港成了一个遥远的地名,她几乎忘记地图上还有这样一个细小的圆圈。之后匆匆数年,她在美国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天南地北的差旅终年不断。中间辗转着在不同的地区派驻,新加坡、东京、香港……她是各大机场的常客,几乎背得出某段时间内几家航空公司公务舱的餐单;她见过那些时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大人物,和他们在酒会上谈笑风生嘘寒问暖;她在游轮上看过辉煌的日落,在城市中心的写字楼顶层眺望过若干大都会的夜景。
在许多年后,她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即将派驻回国,中间有一个月的假期作为过渡,便想着找一个小镇去旅行。
何洛对她的想法表示赞同,又说自己和章远也有出游的打算,此前蔡满心曾经提过的峂港近年来在背包客中评价不错,不妨三人结伴同行。
时隔多年,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峂港是一个海边小城,这里不通航班,也没有火车站,只能搭乘长途汽车或轮渡到达。蔡满心三人乘飞机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在机场打了一辆出租前往峂港。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中间隔着蔚蓝半月形的内海,公路在蓝屏山后绕一个弯,出租车要开两个小时。
蜿蜒的高速公路绕在山峦后,经过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开始云雾缭绕,掩不住的满山绿意,将沾衣欲湿的雾气洇染成淡青色。
山巅的冷气和大洋的暖风交汇,薄雾浓云经年不散。是而称其为蓝屏山。公路随山势迤逦,在山崖边盘旋,又穿入狭长的隧道。
车窗前方一个亮点,像白色的小高尔夫球,渐渐扩散。夺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飞快地填满视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让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浅浅的蓝。波光潋滟的海面就在公路侧旁,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斑斓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荡漾到公路上,干净纯粹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
何洛见过浩渺的大洋,但面对这样澄澈的碧海,还是忍不住低声惊叹。
而蔡满心在夏威夷和加勒比海度过了若干的假期,此时并不觉得惊艳,然而心中愉悦,也不觉弯起嘴角来。
一株株盛开的花树扑面而来,白色鸡蛋花、浅紫的三角梅、火红的凤凰花、明黄嫩粉的木槿,轰轰烈烈扰扰攘攘。间或有挺拔的棕榈和椰子树,点缀在碧海蓝天白沙繁花之间,透过巨大扇形的枝叶,浮云聚了又散,蓬松地汇拢在天边,低得触手可及。
这个季节芒果正好上市,三人嘱咐司机师傅看到水果摊便稍停片刻。司机很是热情,说沿途的白沙镇每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各种应季蔬果物美价廉。
快到峂港时公路有一个通向白沙镇的岔口,集市就在小镇的边缘,热闹非凡,肉类禽蛋、瓜果蔬菜,服装鞋帽、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有一片空场堆满了芒果,远远就闻到香甜的气味。
章远和司机师傅在车旁聊着天,何洛和蔡满心兴奋地一家家挑选过去。
有一家摊床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招呼生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到何洛和蔡满心便大声喊她们过来,拿刀切开芒果给二人品尝。
“你们是外地来的游客吧?”他说,“我们这儿的芒果最好吃了,不像大城市,都是捂黄的青芒果。”
蔡满心尝了一口,果然细腻鲜甜,味道浓郁。少年又说:“都是自家果园种的有机芒果,肯定没有农药,绿色健康,多买些吧。”
蔡满心笑:“这个小弟弟年纪不大,倒是什么都知道,绿色,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