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她连忙否认,“我是…”她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长久而深入地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进她的瞳孔背后,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表情。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是的!她为他惋惜,他应该是上苍完美的杰作,而上苍既然创造了他,却又为何要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为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

“我有时也难免会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这个世界上,用两只手、两条腿才能完成的事,还是很多的。这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可是,因为有了这样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让我有机会尝试了许多一直想尝试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比如,不考虑就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回报,去德国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笑起来,“我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体育学而是哲学,总算不太糟,我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

一听这话,朝露就知道,他已经从一时的小情绪里挣脱出来了。

“不过,你也真是很厉害。”

“什么?”朝露不解。

褚云衡许是站久了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衣柜靠了靠。

朝露见状便道:“去客厅坐一会好吗?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给你整理房间。”

褚云衡点点头,手杖向前一伸,带动身子向门的方向一转,左腿跟着旋挪了半圈,再迈出右腿。朝露紧随其后慢慢走到客厅,直到褚云衡来到餐桌前,她才抢到他的前头拉开了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开另一张椅子跟着他坐下后说:“我想说的是,你的观察力很强,一些最细微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譬如刚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

朝露笑起来:“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前台。做前台的最常通过一件事建立第一印象。”

他的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前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支公用的电话水笔是不是?”

“电话水笔?”

“就是那种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塑料绳的笔。”

“啊,原来叫电话水笔啊。”他说,“学习了。”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问褚云衡如何驱动轮椅的事,他说一般人不清楚有单手驱动的轮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道:“一般人不知道笔的具体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轻轻笑了笑:“那么,那支笔到底怎样呢?

朝露说:“从我面前经过,使用这支笔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这支笔插回底座的人恐怕还不足一半。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等高的职位、身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我心里已经看低他一个水准级别了。”

“有些道理。”楮云衡淡淡地一笑,“由此看得出来,你对人对事的标准其实相当高。”

“我对自己的标准也很高。”朝露道。不知为何有点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那种对人严格对己宽大的人,忍不住接口道,“你呢?”这一问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便明明是无意的,也难免让人误解她的话里有种争锋相对的味道——以她今天来此的身份,她不该这么做。

褚云衡一脸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认对人对事的容忍度相当高。但我想你一定了解:包容与欣赏,那完全是两码事。”

朝露被这句话轻轻击中了。恍惚间她听到一颗石子坠入幽潭的声音,“笃咕”一声,带着清越的回音。她知道那是幻觉,但又实在太真。

他看着她,又继续道:“至于说到我对自己的标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起码要做到让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说:“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对自己的要求不会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时候,我是很能对自己下狠手的。”

朝露笑笑:“我信。”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但什么也没说。还是朝露发现他的视线走向,问他是否有其他安排,并且站起身,说自己会赶紧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准备一篇论文。”他带着抱歉的语气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间里,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先整理一下我的卧室。”

“换完床单被罩,擦一下灰尘就可以了么?”

“可以了…”他说,想了想又说,“我不是生来洁癖的人,只是那场车祸之后,我的呼吸系统变得有些敏感,所以才会对房间的卫生要求比较苛刻。真抱歉麻烦你了。”

朝露想他昏迷了好几年,体质变差是不难理解的。她本来就不觉得一点小小的洁癖有什么所谓,更何况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来:“不麻烦。”

他站起身,想随她进房间,朝露下意识地把他拦在门外:“不不,你别进来。我一个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记着他刚说过自己呼吸系统敏感呢,就算打开门窗通风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为了帮忙她引出病来。

褚云衡叹气,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刚才的话了。让人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感觉,总是有点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转,也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我哪里敢小瞧你,未来的褚教授!”

“我离教授这个称谓还很遥远,无论学问上还是职级上。”

“一步步来嘛。我想你现在准备的这篇论文也是其中必经的一步,是不是?”

“你会不会觉得,争职称什么的挺庸俗的?”

“谁说的!我觉得教授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帅很厉害。”朝露不是没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多,一方面心里提醒自己该适可而止,一方面话到嘴上却刹也刹不住:“再说了,只要是实实在在做学问,给予相应职衔也是一种肯定啊。对了,你的论文是研究什么方向的?”

“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对话的现实性分析。”

“呵呵。”她笑,“好。”

“哪里好?”

“好在…我完全不懂。”她说,“那一定是很奥妙很高深的学问。”

褚云衡憋了半天,终于笑喷,浑身上下连带拄着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动起来。笑够了,他直起腰说:“我头一次发现,你的身上原来很有幽默细胞。”

朝露愣在原地,半晌才说:“何止你,对我自己也而言也是重大发现。”

14、游园(上)

朝露要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褚云衡说:“阳台里有折伞,你拿着走吧。”

朝露谢过,刚要去拿伞,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你家不会只有一把伞吧?”

“是只备了一把,”褚云衡淡淡地说,“我用不到伞。”

朝露顿时明白过来,讪讪地走去阳台上拿了伞,走至他跟前:“下个礼拜我让我妈带来还你。”

“下个周末我要回趟家,你和阿姨都不用来我这儿了。”

“哦,是这样…那需要我妈妈去你家里帮忙么?”

“不用,谢谢,”他说,“一两天的时间我和我爸还应付得过来,再说,原本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里的。”贺蕊兰每周去褚家三次,其余时间另去别的人家做钟点。

“倒也是。”朝露说,“那我走了。”

褚云衡一直送到门边:“有空欢迎来玩。”

朝露当这只是客套话,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应了句“好”。

她等门彻底合上才去按电梯,电梯才从底楼往上动了一个楼层,褚云衡家的门又开了。只听他朝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人从房里走出来。

“幸好你还没下去,”褚云衡刚才的步子迈得有些急,没几步的距离,已经使得他的呼吸变重。把手杖倚靠墙壁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张长条形的纸片,说,“这两张票对我没什么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玩吧。”

“叮”——电梯门打开,朝露没理会,低头接过他手中的纸片看了看——原来是两张游乐场的门票。

这个叫“梦之谷”的游乐场是近两年新开的,朝露没去过,据说里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乐项目,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朝露心想,也不知褚云衡哪个没心没肺的朋友,会送他这样的票子。

她把票递还到他,他没接。朝露一愣,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这票不便宜,比我这两次的钟点费都高,我收下,怕不合适。”

“这不是钟点费,更不是小费。”他拿起靠墙放着的手杖,重新拄稳,“我只是想物尽其用。你也说了,这票不便宜,对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别人送你的票,说不定是想邀请你陪她去玩来着,你转送给我,会不会辜负了别人的一番美意?”

“这票严格来说,是我买下的。”他虽笑着,脸上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云衡没打算去游乐场,何必花不低的价钱买下这两张票。

“好吧,看来,我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收下这两张票的了。”褚云衡一脸没辙的表情,说话时已不见惯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诉你,这两张票是我的学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有些猜到了:“女学生?”

“是的,”他说,“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朝露半秒钟也没迟疑,连连摇头:“恰恰相反。”

他显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你买下这两张票了?”

他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也有点晕,不知如何处理最妥善,灵机一动就说,刚好想和女朋友去游乐场。无功不受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学生的礼物,但既然她有现成的票子,我出钱买下就是了。”

朝露啧啧道:“你可真够狡猾的。”——可不是?这么一说,不止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同时还声明自己是个有主的人,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

“那现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子掏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

褚云衡帮她按了电梯。“再见,朝露。”

“再见。”她说,“还有,谢谢你的票。”

电梯之前已经被别的楼层的人按过,此时正从顶楼慢慢下来。朝露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雨伞。

“我用不到伞。”

“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蓦然间,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叫住了他:“褚云衡。”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响亮。

朝露等待他撑着手杖、动作笨拙地回转身后,上前一步道:“你…你去游乐场真的很不方便吗?”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神情:“你认为呢?”

“我猜,坐坐摩天轮之类的,应该没有问题。”

“我想也是。”

“明天一起去怎么样?”她并未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就像你拒绝你的学生时所说的,无功不受禄,如果一起去的话,我也就不算平白接受你的馈赠。”

“我明天有时间。”他低下头不看她,“只是,怕你会因为我不尽兴。”

朝露说:“我早就想去这个游乐场玩了,只是一直舍不得票价,好容易得了免费的票,一定会好好用足它的!反正那些惊险项目玩起来都很快,你要是不能上,可以在下面找个坐的地方等我。”

“没问题。”他似乎是真的喜欢这个提议,“我还可以帮你买点饮料什么的。”

电梯门再次打开又合上了。

朝露重新按好电梯:“明天直接在游乐场门口碰头可以么?”

“可以。”他目送她上了电梯。

在电梯朝下走的时候,朝露才开始怀疑自己可能干了件很白痴的事情。她之前还在心底笑话送褚云衡游乐场入园票的人是个没心没肺的,她自己又干的事又该被称作什么?

她想了半天,想到了一个词:鬼使神差。

雨点在伞面上砸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朝露走在伞下,望着在不远处跑过的一个小男孩出神。那个小男孩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小雨衣。

褚云衡在雨天大概也是穿雨衣出门的吧?她想,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呢。

明天?她的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还没等拨出储存在电话簿中的号码,手机就在她掌中震动起来。她看到了来电显示。

“褚云衡?”

“朝露,”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温柔而磁性,“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问你,明天几点见?”

朝露说:“我也正想打给你。你看,十点好吗?”

“好。”

她望着沿着伞边滴落的雨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如果明天下雨,还去吗?”

“明天不下雨。”他说,“我刚搜了天气预报。”

“那就明天十点见。”

“好。”

朝露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她看了眼床头钟,才凌晨三点半。

她刚从一场梦里走出来,她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坐上了摩天轮,她的手里握着一大支粉红色的棉花糖,她对着对面坐着的谁说了句:“我好开心哪。”

她又睡了下去,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是早晨七点。

已经是初夏,天亮得很早。七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她跳下床拉开窗帘,对着外面吸了好大一口气。果然是个晴天,地上的雨水已经干透了。

“你要出去?”贺蕊兰见她换了外出的衣服便问道。

“哎。”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晚饭回来吃吗?”

“应该会回来,不过你也别等我,我回来自己弄点吃的就好。如果玩得晚了,也许就直接在外面吃了。”她看着母亲的眼光在她身上上下溜达,赶紧拿上包出门,“妈我走了。”

贺蕊兰没再追问,朝露走下楼的时候,倒怪起自己的敏感来。本来,她今天也没什么反常的,不过就是休息天出趟门,和朋友去哪里玩玩,素面朝天,穿的也是普通的牛仔裤加T恤衫。她也不知道她在面对母亲随口的问话时穷紧张个什么。

游乐场建在市郊,好在有地铁可以直达。她虽没去过,但找得很顺利。按照地铁里指路标示从最近的出口出来,走不到三分钟,就是“梦之谷”游乐场的正门了。

门口不少,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朝他挥挥手,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竟也微微抬了抬右手的手杖致意。她奔了过去。

“你到得比我还早?”朝露确信,现在最多只有九点四十五。

“我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到底要多久,怕我动作慢让你等,就早点出门了。”

“累吗?”她问,担心他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不累。”

检了票,刚进门的地方就有供游客代步的小车,朝露见一辆车上还剩下两个空位,就赶紧和褚云衡坐了上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游乐场之类的地方了。”车发动后,褚云衡说,“谢谢你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还怕你觉得是我胡闹,昨天从你家出来的时候,还后悔过来着。”

“后悔?”他皱了皱眉头。

她看出他不喜欢这个词,心里一慌赶忙说:“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你是勉强答应的。”

他的眉间舒展:“不勉强,需要一点勇气是真的。”

朝露笑了笑,心底却有些淡淡的苦味。她不由在想,要是换了她,是否有勇气拄着拐杖来游乐场这种地方。她想,她是断然不肯的。

车停了下来。这种园内电瓶车都是到一个景区就停一站,随游客乐意从哪一站下来。朝露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景区都是些过山车之类的惊险项目,就说:“我们再坐一站吧?”

“不,”褚云衡先撑起了手杖站起身,“我想下去走走。”

朝露没法,只好跟着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