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你的精神洁癖向来比我重,心气也比我高。只不过,你以为事到如今我隐忍不发是出于对潘海的夫妻情分?”若枝冷笑道,“要真这样,我也太没出息了。”

“那你是为了孩子?”

“孩子固然是一方面,我也为了自己。”若枝说,“不管将来是和是离,已经到了这一步,先不动声色往手里抓几张牌再说。”

朝露有些明白了。

若枝看着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一点也不善良?”

“哈,这个我管不着。”朝露不着痕迹地轻吸了下鼻子,“我只知道我站在你这边。”

若枝的心情似有好转,拉着朝露问起她的近况,免不了又提到方蕴洲:“你和他最近相处得还好?”

“很好。”朝露说,“他从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尴尬呢。”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波澜不兴?”

朝露笑了笑:“水都快干了,哪里还有什么波澜?瞧见没?”她指指自己的眼尾,“仔细看都有干纹了,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我们几岁,现在几岁?还老揪着过去不放做什么?

若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我看你的眼睛倒越发水汪汪的,分明是神采奕奕啊。”

朝露睫毛一颤,笑道:“那是我眼睛本来就长得好。”

“你少用嬉皮笑脸糊弄我。”若枝说,“你这个人,看着心思深,其实喜怒哀乐一点都藏不住,又不惯作假。远的不说,单看你上次同学会上连基本应对都懒懒的样子就知道。能让你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事有多少?你别怪我翻旧历,也就过去你和方蕴洲好的那会,我才见你那样从内而外透着股高兴劲儿。我今天刚见你,眼前就是一亮,当时还想是不是因为方蕴洲的缘故,可看情形又不关他的事。”她拿手推推她,“说说,是不是遇到什么艳遇了?”

就在若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的时候,叮叮咚咚一串琴音流进朝露的耳朵里,引得她忍不住就朝店里那架钢琴瞧去。弹琴的是个穿着燕尾服、梳着小辫的年轻男子,大概是店里新请的琴师。眼见不是自己心中一时所想到的那个人,她暗自笑自己精神恍惚,怎会一听见琴声就想起“他”来。那个人,明明说了今天要去自己家看望父亲,哪里会来这里。

“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朝露猛一听若枝这么说,倒有些扭捏起来。

“完了完了…连自己笑没笑都无知无觉了,朝露,你还瞒我!”

她望向前方一张空着的桌子,仿佛看见很久前的某个下午、那支斜倚窗台的手杖,还有那时漏满半室的阳光,心头莫名地暖起来。

“若枝,”她若有所悟,“我的心思,原来已经那么明显了啊。”

“你这人要是心里对谁好,就根本藏不住。”

朝露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丝释然的笑意爬上嘴角:“那就不藏了。”

朝露暗暗揣着件心事又过了整整一周。几天来有事没事总盯着手机看,一有响动都会很激动地接起来。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在盼着什么,可是,那个人的电话一直没再打来,为此,她原本有几分笃定的事,如今却没了把握,弄得她得有些垂头丧气、患得患失。

周六,她大早上起来,就见母亲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你不多睡会儿?”贺蕊兰见她已经洗漱完毕往餐桌旁一坐,就给她盛了碗稀饭。

“睡不着。”她说,“…妈,你要去褚云衡那儿么?”她明知故问道。

“是啊。”贺蕊兰坐下,夹了根酱瓜。

“那个…上次去游乐场回来,我借了条爸爸的裤子给他换,你别忘了拿回来。”

“哦,知道了。”

朝露划拉了两口稀饭,也没就菜就咽了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扯什么:“妈,你记得一会儿给褚云衡换床单时,要开窗子。他的呼吸系统好像有些过敏,受不了灰尘什么的。”

贺蕊兰放下碗,看了她一眼说:“瞧你说的,倒像我是头回去的。”

朝露脸登时通红,也不好意思再嘱咐什么。再者,这些嘱咐原也像是没话找话,母亲照顾褚云衡的日子比她长得多,她所知道的,母亲怎么会不比她清楚。

她闷头吃饭,心里慌得很,就怕母亲多问一句,自己露出马脚。谁知才吃了几口,手机铃声从她的卧房里传出来。虽不很响,却足能让她听个清楚。

她腾地站起来,撂下碗筷就往房里走。

褚云衡!她握着手机,一时忘了接起来,阖上眼,只觉得,这会儿的铃声都比往日好听。幸而对方有耐性,没有早早挂断。终于,在电话响了好一阵之后,她接了起来。

“喂喂…”她的声音都打着颤。

“朝露,是我。”

“嗯,”她傻傻地握着手机,心跳得连句整

话也说不出,“嗯!”

“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还来吗?”

褚云衡的声音很是平常,只是只这一句过后,呼吸便有些深重。他沉默着,等待她的回答。

这话照理问得奇怪,原本她去他那儿就是替她身体不适的母亲来做一两回替工的,现在母亲身体好了,自然没有她再去的必要。可是,“道理”这种事,眼下不管用了。

朝露还没回答,就见贺蕊兰站在自己门口,带着考察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些话,当着母亲的面,她倒说不出口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褚云衡的声音听来有些沮丧,“本来…大周末的,你兴许就有别的安排,我不该打搅你。”

“没有别的安排。”眼见母亲进了自己卧室,朝露脱口而出道,“真的没有。”她听不得他语气中的失望,那简直象是能隔着手机信号传染给她。

“那…你就好好休息两天吧,”他的话里生出些许退缩之意,“我这里的事,麻烦的很,本来,也不该总去烦你…”

朝露还在犹豫怎么回答,却见母亲此时竟然回房换回了家常衣服,站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一脸了然的样子,又慢慢从她房里走了出去。

朝露想起若枝给自己的评价,说她藏不住心事,不禁失笑,心里倒打定了主意:“不麻烦,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再给我沏上一壶沉香茶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19、耍赖

在褚云衡家的门口,朝露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正是沉香独有的芳气,浓郁又不失清雅温润。朝露深吸了一口,觉得来的一路上那颗略微紧绷着的心些许松弛下来。只是低头见褚云衡是坐在轮椅上给她开的门,不免担心:“你的腿又不舒服了?”

“不是。”他把放在膝盖上的一个托盘拿起来放到桌上。“我在厨房煮了茶,不好拿,还是轮椅方便些。”

“这么开的水,你每次拿起来可要小心。”

“我这托盘是特制的,又有凹槽,稳得很。”他说,“其实我平时多半是用房里的饮水机,只是这沉香茶,非得沸上一沸才出味。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偶尔弄点茶,也不用讲究,直接在厨房喝就行,你来了,我总不能让你站在厨房里喝茶。”

朝露心中感动,她的一句戏言,竟让他不顾身体的不便,亲自烹茶相待。等她洗完手出来,褚云衡已经把轮椅折叠起来,换了手杖。桌上有两杯倒好的茶水。

“我本来是想等我做完了事再讨杯茶喝,没想到,你都准备好了。”

“你过来也不是很近,天又热,你刚从外面来,一定也渴了。”

朝露也未多客套,坐□后,端起茶杯凑近鼻子闻了闻。“好像和上次的味道有些不同。”

“我加了些普洱,你试试。”

朝露喝了一口:“我不大懂茶,可我喜欢喝你这儿的茶。”

褚云衡沉默地看着她。

朝露觉出气氛不大对,掩饰地道:“你是我接触过的最风雅的一个人了。”

“只因为一杯沉香茶?”

“也不是,我…我就是觉得你和一般人很不一样。”朝露察觉出自己话里有容易让人误解的意思,顿时连拍死自己的心都有,“我的意思是,你不俗气。”

“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有些超脱的吧。”他笑了笑,坦然的语气象是在说最平常的事。“只不过,每天的日常生活终归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免俗的。”他用右手握了握自己的左手。

“有时,也会感到辛苦,对不对?”

“当然。”

“有没有想过…找个人帮你一把?”

褚云衡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有啊,所以,我才请了钟点工。”

朝露低头道:“我说的,不是钟点工。”

“呵,”他扶着手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如果你说的是伴侣,那么,就和对钟点工的期望全然不同了。你也许会觉得我不现实甚至是不自量力,可是我还是得说,我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并不是一个

料理家务的钟点工、或是伺候残疾人的保姆。我的身体虽是这样,可并不表示我可以降低我对感情的期望值。”

朝露站到他的身前,诚恳而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的要求,丝毫不过分。本来…感情的事,就应该是纯粹的。”

褚云衡深深地回望着她,半晌,他认真地说:“朝露,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念头了…如果、如果我不是残废的就好了。”

朝露的头“嗡”地炸开了。那句话的杀伤力太强,象是突然爆裂的弹片,把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痛了。不久前,她自己也有过那个念头——“如果褚云衡不是残废的就好了”,可是,现如今听他自己这么说出来,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是什么?茫茫浊世中难得的稀世珍宝,要真是美玉无瑕,只怕早被人捡了去,还轮得到她?她真傻,现在才弄懂这个道理。

“即使你是残缺的,也依然很好。”她柔声细语,却说得字字清晰。

褚云衡倒象被她的话震住了,后退了一小步:“…你并不真那么想。”他有些泄气地说,“你早就拒绝过我,不是吗?”

朝露立刻听出他话中有话:“你这是从何说起?”

褚云衡朝她近前半步,凝视着她的眼睛,嗫嚅道:“任何健全的女孩,听到别人要把自己介绍给一个残疾人,总是会排斥的…我只想知道,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惹人嫌弃的残废?”

朝露足足用了十几秒才消化了他的话。重点是,她明白了,褚云衡早就知道她是母亲有意安排给他的相亲对象。想到这一层,她扭头便走。

这算什么?她觉得自己象只猴子一样被人戏耍了一通。褚云衡也许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知道她是谁。他一步一步攻陷了她的心房,或许为的只是证明自己的魅力不输给正常人。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更加伤心。

“朝露,你站住!”褚云衡边拄着手杖试图追回,边在她身后急嚷。

朝露已经走到门边,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就要拉门。

褚云衡的手杖撑得太快,两条腿交替间乱了节奏,他竟然被自己的腿绊了,他闷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冲。朝露回头,也忘了生气,赶忙伸手扶他,却被那股冲力也带倒在地。

两个人同时“哎哟”叫唤了一声。

朝露和云衡两双眼睛互相望着,也忘了要从地板上爬起来,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褚云衡一伸胳臂,把开了一条门缝的房门给推上了。

他离得那么近,朝露

被他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的。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她并不急于推开他站起身。

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右手却准确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又顺着鬓角一直摸索到她的唇瓣。她也不自禁地跟着阖上了双眼。那种痒痒的感觉更甚,他的触摸、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无不令那种酥/痒的感觉都从她的肌肤一直渗透到心里。她很难说那是一种纯粹舒适的感觉,可是,却令人陶醉,不愿撇弃。

她凭着下意识,也去碰触他的肢体。她握住了他的左手,轻轻地搓揉着,好像那样能使得它恢复生气,最后把她贴向自己的胸口。

“朝露、朝露…”他仿佛呓语般一遍遍地叫轻声她的名字,身体不安地扭动着,有些吃力却十分努力地贴紧她。

她伸出手臂,圈住了他。他的吻落下来,蜻蜓点水之后,是猛烈如暴雨般的狂热。

“朝露,你要知道,我的左手虽然不济事,触感还是有一些的。你下次可别随便往哪里都一放,小心我情不自禁…”热吻之后,他有些脱力地说。

朝露睁开眼,见他挂着一丝戏谑的坏笑看着自己,假装生气地把他的左手甩到一边。理理头发,靠着门板坐起来。

褚云衡调整了一下/体位,单手慢慢撑起身子,也靠坐在了门板上,主动拉住朝露的手说:“不生气了么?”

“你该早让我知道,你认得我是谁。”对于这一点,朝露还是有些介怀。

“不,我们见面之前根本不算认得。”褚云衡对此有不同看法,“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暴走那天,那个时候,我也并不知道你是我爸和你妈商量好要给我介绍的人。直到第二天你来我家,我才知道你就是贺阿姨的女儿。”

“他们一早就跟你说了相亲的事?”

“也不是。只是有一次我回家,偶然听见贺阿姨和爸爸在说,大致就是本来想给我们安排相亲,可是你不乐意见我,因为我…”

朝露听了这话倒反而觉得愧疚:“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

“我理解。”他拿起她的手掌,放到唇边啄了一下。

“你看啊,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认得谁,”朝露笑着说,“我固然没一眼看中你,你也未必对我就有兴趣了。”

他跟着笑了:“那倒是,我虽然条件不佳,可也不是品味很低的人,感情方面,挑剔得很。”

朝露忽然想起件事:“可是我记得,直到上次去游乐场之前,你也没对我产生兴趣啊。要不然你怎么还送我两张票,要我去和我男朋友约会呢?”

“不然你认为

我能怎样?”褚云衡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我既不知你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又不知你对我的想法,而且…坦白说,我连自己接下来要拿你怎么样都没有下定决心…如果你真的欢欢喜喜拿了票和别人去了,我也就死心了。”

朝露笑骂道:“狐狸!”嘴上骂着,身子却不觉往他肩头靠过去。

褚云衡轻轻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在地上撑了一把。

“我以为你会叫我‘老狐狸’的。”

“你不老啊。当时看照片,我以为你最多三十岁。”

“你真老实,我以为你会很夸张地说,我看上去最多二十五。”

“你要二十五咱俩就没戏。”

“为什么?”

“我不接受比自己小的男生。”

“幸好幸好。”

朝露此时也看出自己这样靠着他,其实他须费一番力才能稳住,可是,她又不想离开她的肩膀,于是就挽住了他,悠悠地道:“你现在,下决心了么?”

“嗯。”他说,“我今天打电话叫你来之前,就已经下决心放手一试了。”他指了指被摔在一旁的手杖,“即使拄着它,也要追上你。”

朝露故意玩笑道:“要是我撒开腿跑,凭你哪里追得上?”

“你要是不回头,我当然没戏;可只要你肯停下来看我几眼,我就有希望赶上你了。”

朝露撇嘴道:“那今天这算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你就耍赖倒地不起了。”

“这可不是预谋的。”褚云衡腾开右手,身子晃了晃,朝露连忙紧张地侧过身扶他,却被他右手大力圈住,按压下来,他又深深地吻了她许久,最后,才喘着粗气,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说:

“这才是预谋好的耍赖!”

20、虚荣

这天下班,朝露因为手头有一些事要处理,就比平常晚了半小时出来。恰好在电梯口碰见财务部的Emma,他们工作上的交流不多,但因上回暴走活动上聊了几句,彼此不算陌生。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在电梯里随意聊了起来。Emma无意间说起自己今年年底预备结婚的事,朝露倒有些意外,在她想来,Emma不过刚刚毕业不久,年纪尚小,竟然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对象。她不禁说:“据说现在电视里上相亲节目的不少还是在读的大学生,我还说怎么这么急,没想到是我落伍,被你们年轻人赶在了前头。”

Emma笑笑说:“这个因人而异的,我和我男朋友认识好多年了,感情和各方面的条件也都已经成熟稳固,早点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正说着,Emma手里的电话响了,她似乎也知道差不多这会儿会有电话进来,立即就接了起来:“我已经下来了,直接上停车场找你。”

“男朋友?”朝露问。

“嗯,最后再享受一段恋爱时光。”

朝露忽想起自己下午忙着做事,已经半天没留意手机,也不知会不会错过什么电话,便拿出手机来看。果然五点多钟的时候有两通未接电话,间隔时间很短,都是褚云衡打来的。又见有一条短信,也是他发来的:

“我在你办公楼下的沙发坐着等你。万一你要加班走不开,下来让我见个面,我就走。”

朝露心里甜丝丝的,盯着短信看了又看,舍不得漏掉一个字。直到电梯门打开,她才放回手机,和Emma一同正往刷卡处走。才走了两步,她想起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脚步也停了下来。“Emma,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你先走吧。拜拜!”

Emma不疑有他,跟她告了别。她舒了一口气,转身闪到闸机口边上的一条小过道上,随后拨通了褚云衡的电话:

“云衡,我刚看到你的短信。我…快下班了。”

“事先没跟你说好就来了,一直也没见你回复,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还好我没走。你要下来了么?我还在沙发上坐着。”

大堂里有好几张沙发,朝露所站的角度,正好看到褚云衡,他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之所以一眼就能发现他,是因为沙发的扶手旁靠着一根黑色的手杖。

朝露想了想,说:“我大概还要一刻钟…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你去我们地下层的云山咖啡店等我吧,我正好也有点困,一会儿想先喝杯咖啡提提神。”

“不麻烦,我还可以先给你点上一杯咖啡。你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