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当即被人扭过,反剪在身后,有人在头顶之上沉声道:“刺客,只他一名吗?”

一听那熟悉的嗓音,君浣溪立时呆住,痛呼卡在喉咙,神魂不宁,半晌发不出声来。

竟然是他!

卷二 欲揽天下 第四章 身不由己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有时越是希望远离的人和事,就越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出现的面前。

比如此时,比如那人…

君浣溪心中苦笑,顿时停住挣扎,静默不动。

那人一击而中,立时发现不对,身下之人竟是没有半丝内息,低咒一声,当即将其翻转过来,迎面轻喝:“你到底是…”

对上那一双沉静凝然的眼眸,下面的话便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只低低喃道:“浣溪,怎么是你…”

“不错,是我。”手腕上的力量一松,君浣溪当即撑起身来,慢慢揉着被扭得肿痛的部位,朝他上下大量,但见一身沉肃墨色袍服,与先前所见侍卫的服饰相近,心念一转,强自压制住那一丝莫名的激动,冷然道,“原来你是进宫为官了…”

还道他生性淡泊,谁知还是受不了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的诱惑,宁愿放弃那江湖上的至高地位,也要在天子面前显露头脸,她又一次看错了他!

“是。”楚略苦笑一声,正要说话,忽又听得脚步声声,大队人马纷乱而至,有人高叫:“是楚统领,他已经拿住了刺客!”

楚略目光一凛,将她拉至身后,挺身迎向来人:“住口,他不是刺客,这只是一场误会!都退下!”

“他就是刺客!方才一直潜伏在前殿,欲要行刺本殿下,还想前往父皇的御书房刺探机密——”宇文明泽大步过来,冷声道,“来人,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押走,本殿下要亲自审问!”

“是,二殿下!”几名侍卫纷纷朝她扑了过来。

“慢着——”楚略身形未动,并不畏惧,只硬声道,“二殿下,此人你不能带走!”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无绶无印,名册上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竟敢对本殿下不敬?!吃了豹子胆不是!本殿下想带谁走,还用你来管?!”宇文明泽口中斥着,朝他一怒挥掌。

并没有预期的清脆掌声,那只手悬在半空,被人随意拿住,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楚略,你!”宇文明泽手臂受制,怒气冲天,咆哮道,“来人,快来人,侍卫统领楚略包庇刺客,协同作乱,传我命令,将此二人一同拿下!”

侍卫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两人围合在内,面对那一脸深沉肃穆的男子,神情却是犹豫:“楚统领…”

楚略双眉一扬,眼里怒意横生,冷然道:“怎么,就凭你们,也想…”

“哈哈哈…”

就在他嗓音稍顿,准备将后面的话着重说出之时,那不远处的大殿近旁,忽然响起一阵大笑之声。

随那笑声,有人尖叫高唱:“陛下驾到!”

君浣溪立在楚略身后,闻声微微叹气,见得众人皆是跪拜行礼,心知躲避不过,只得与楚略相继叩拜下去。

“免礼,都起来吧。”

闻听那声音,君浣溪微微抬头,只见面前立着三人,太子宇文明瑞在左,一名太监服饰的中年男子在右,那位于正中一身吉色锦服之人,不正是当年自己在普济药行诊治过的文老爷?!

“你终于还是来了——”宇文敬俯视着底下那抬眼相望的年轻男子,禁不住面露得意,哈哈大笑,“你说,朕该叫你白芷,还是叫你君浣溪?”

哎,这个宇文皇帝,还真是记仇!

一路上,君浣溪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暗中揣测着帝王心思,不知不觉便跟随众人到得一座宫殿门前。

微有疑惑,正欲举步踏进,身边即是传来一声:“这是长青宫,是父皇长住的宫殿。”

君浣溪朝他微微一笑,随之步进那高大的殿堂,走过长长的甬道,一直到得丹陛前方,正欲行礼,宇文敬却笑道:“方才在殿外已经拜过了,这回就免了,坐吧。”

君浣溪谢过之后,瞟了一眼身边的宇文明瑞,见他径直坐到那垫得甚厚的坐席之上,想到自己的平民身份,略一踌躇,便是去到一旁的地板上坐下,吴寿则是站在了天子身旁,除此之外,殿上再无他人。

刚一坐定,就听得宇文敬在上方大笑:“君浣溪,只两年多不见,你这性子可是变了不少啊!哈哈哈…”说罢,又转身向身旁笑道,“吴寿,看看这小子,如此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哪里还有当年倔强坚持的心性?!”

宇文明瑞闻听此言,面露惊诧,却也并不插话,但见君浣溪轻轻一笑,欠身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

宇文敬哦了一声,微微诧道:“此时如何?彼时又如何?”

“彼时医患关系,平等互利,此时却是君民关系,云泥之别,不敢罔顾礼制律法,更何况——”叹一口气,放弃心中侥幸想法,彻底认清当前事实,“敝师的性命,还系于陛下一念之间。”

是的,先前一直还在担心老师与这中常侍吴寿可曾有些旧仇,意欲当面问清,看此情形,却是自己想错了,那千里拿人的举动,分明就是来自于这丹陛之上的旨意!

整理一下思绪,起身拜倒:“陛下,敝师年岁已高,早年在宫中任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看在其对君王一片赤诚,从无欺瞒的份上,请将敝师从狱中放出,草民感激不尽!”

“释放出狱?”宇文敬挑了挑眉,好笑道,“你老师被谁下到狱中了,朕怎么不知道?吴寿,你知道吗?”

吴寿上前禀道:“回陛下,臣不知,不过臣不久前才在太医署见过君大夫,他看起来气色不错…”

太医署…气色不错…

这是怎么回事?

君浣溪闻言怔住,直觉自己是一脚踏进了一个天大的陷进当中,正凝神细想,却听得宇文敬呵呵笑道:“君浣溪,朕听说你刚来宛都就大胆拦棺救人,与丞相府攀上关系,又千方百计随瑞儿偷偷进宫,方才还险些被宫卫当做刺客拿下,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见一见朕的近臣,真是令朕费解——朕问你,当年朕给你的信物,你为何不用?”

“信物?哦,草民一时忘了。”君浣溪捏一下衣袖,暗自苦笑,不是不用,而是不敢啊,皇权在上,这御赐墨玉一旦亮相,自己还能做回那个专心医药逍遥自在的南医公子了么?

“不是吧,都说南医公子君浣溪机敏睿智,心思缜密,居然也会忘事么?哈哈,别跪了,快起来吧,你今天已经跪得太多了。”

“谢陛下。”君浣溪站起身来,待他笑声停歇,方才抱拳道,“陛下,草民可以去见一见老师么?”

“当然可以。”宇文敬转向吴寿道,“你带他去吧,朕与太子还有话要说。”

两人行礼告退,领旨而去,君浣溪一路跟上,边走边是寻思,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太医署门前。

“常侍这是要诊病还是领药?”署中几名红袍黑带的太医看清门外来人,赶紧迎了出来,急急问道,“需要去长青宫出诊吗?”

吴寿摆手道:“诸位不要惊慌,我只是过来瞧瞧君太夫的,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

“君大夫方才还在替人看诊,这会应该是御药房吧…”

眼见吴寿停住脚步与一干太医闲聊起来,君浣溪也不理他,径直朝那说话之人所指的方向寻去。

刚走到一扇门前,就听得里面传来人声:“先生,姑姑是不是在封邑一个人快活,就不管我们了…”

那嗓音,如此熟悉,正是多日不见的白芷!

君浣溪眼眶一热,忍住叫喊,蹬蹬几步冲了进去,直接揪住那少年的耳朵:“臭小子,我才离开几日,你就在背地里说我坏话,哼哼,看我怎么收拾你!”

“啊,你…”少年听那声音,怔住不动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一头扑进她怀里,呜呜直哭,“姑…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阿溪…”

抬眼望去,老人发白如雪,脸上却是红光满面,君浣溪一怔之下,急急问道:“老师,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君正彦看起来精神不坏,只缓缓摇头,含笑看着她:“没有,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

“姑…”白芷哭丧着脸凑过来,拉着她的衣袖直姚,“先生好,但是我很不好,这皇宫里规矩多,大官多,成天跪来跪去,提心吊胆的,我难过死了,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君浣溪抚一下他的头发,不迭点头道:“芷儿别急,我这回进宫来,就是要带你们出去的,等下我就去求陛下。放心,我有十足把握,我们很快就能离开皇宫,回封邑去好好过日子!”

微微转头,含泪笑道:“老师,你说好不好?”

“哦,好…”

君浣溪只顾安抚那过不惯宫廷生活的少年,却是没有看见,一句之后,老人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与两人简单说了下别后遭遇,便是急急告辞出门,去找吴寿,恳求他带自己去见天子。

事到如今,那藏在袖中的救命法宝,必须要拿出来了。

心中只秉持一句,信物在手,君无戏言,当年天子可是说得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他都会给…

天子宇文敬在长青宫与人叙话,通传之后,两人便是立在殿前等候。

吴寿见她手持墨玉,心有所悟,叹息道:“君先生,当年陛下回到宛都之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其实陛下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你就没想过留下来为陛下效力么?”

君浣溪轻轻摇头,低声道:“人各有志,这宫中的生活,我过不惯的。”

吴寿看她一眼,微微笑道:“年轻人,难免心性浮躁,不愿受约束,但是君先生怎不为尊师考虑一下?”

“老师?”君浣溪听得一阵愕然,不解道,“我自然是为老师着想,他老人家年岁已高,正该心无牵挂,安享晚年…”

吴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为人徒者,应该明白老师的心境,先生真的觉得陛下令君大夫重回太医署,做回首席大夫,是在为难他吗?”

君浣溪张了张嘴,想到方才所见老人那精神矍铄的模样,跟在封邑医馆之中完全是两回事!老天,原来老师心里一直没有放弃…

“我早年与君大夫一向交好,也多少知晓一点他的气性,君大夫当年被殿下革去官职,实在心有不甘啊,如今好不容易得陛下恩典,不计前嫌,官复原职,却是…”吴寿说到此处,并不往下继续,却是静静看着眼前之人的反应。

君浣溪挺直而立,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沉默半响,终于将那握得汗意涔涔的墨玉慢慢收回袖中,涩然道:“吴常侍,你好生厉害,把我说服了。”

吴寿见她如此动作,点了点头,朝殿内望了一眼,又道:“不过,君大夫这个脾气,心高气傲,耿直敢言,实在容易树敌,恐被小人利用作乱,身边没个人提醒,也是不妥…”

君浣溪直直看他,冷笑道:“吴侍郎,你到底想说什么,用不着兜圈子了,不妨直言吧。”

吴寿轻笑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君先生好好斟酌一下,等下见了陛下,要说些什么…”

君浣溪冷哼一声,一时咬牙切齿,恨然道:“常侍对陛下的忠心,真是超过了我的想象!”

吴寿面色一变,满脸冷意,怒斥道:“你以为宫中啊监,便都是阴冷残暴,惑乱君主之人么?君先生,你实在小看了我吴寿!”

君浣溪闻言一愕,立时反应过来,在自己固有的思维当中,宦官并无善类,大多是些身体残缺心里变态的人物,而自己所知道,历史上也有过不少宦官专权导致国家政权走向衰亡的事例,在这一点上,一开始就存在了偏见,是以说话便是语气偏颇,令人生厌。

一念及此,立时恭敬行礼,诚挚道歉:“吴常侍,浣溪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担心老师处境,方才出言失态,还望常侍雅量海涵。”

吴寿脸色和缓下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过往不究。

君浣溪又躬了躬身,这才直起,继续等候天子召见。

吴寿看她一眼,沉默一阵,长长叹气道:“当今天子求贤若渴,是难得一遇的明主,先生另有他想,陛下必然不会勉强,只盼先生不会误会陛下的一番苦心才是。”

君浣溪点了点头,微微蹙眉,一时陷入沉思。

吴寿见她如此,也不多说,没过一会,就见那高大健硕的墨色声影匆匆从大殿出来,身后一名太监紧紧相随,君浣溪一瞥过去,四目相接,都是面露惊诧。

怎么回事,原以为是太子宇文明瑞在殿内与皇帝说话,等了半天,没想到却是楚略!

“楚统领!”吴寿上前行礼,看起来对他很是尊敬。

楚略应了一声,径直看向身后之人,轻声唤道:“浣溪,我求过陛下,他已经答应,不会逼你做违背心意的事情。”

什么,他去求宇文皇帝?

如此强韧硬气的男人,为了自己,不顾颜面放下身段去恳求别人?!

君浣溪心头一热,面上却是淡定漠然,只低低道:“多谢…”

“陛下有旨,宣君浣溪进殿见驾!”

听得那太监高唱之声,君浣溪略整衣冠,微一侧身,从他身边轻轻绕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只觉得手臂微微一紧,又听得他在耳边低喃一句:“浣溪,我…”

君浣溪抬眼望他,眸中一片沉静湖水,波澜不起:“楚统领,莫让殿下久等。”

一语过后,便是抽身而离,朝着那高大巍峨的殿堂,大步踏了进去。

楚略,他可以做到心冷如铁,她便是也一样。

大殿之中,铜鹤灯架上烛光点点,一片明亮,君浣溪一步一步走近,心底有一丝恍惚,而后愈见清明。

“臣君浣溪叩见陛下!”

宇文敬睁大眼睛,笑道:“朕没有听错吧,你…自称什么?”

君浣溪眸光闪动,将袖中墨玉取出,高举过顶,“陛下当年说过,带着这玉佩到宛都寻找陛下,陛下会给浣溪所有想要的…”

宇文敬微笑:“那你想要什么?”

君浣溪俯首下去,一字一顿道:“浣溪愿意为臣,请陛下成全,让浣溪在太医署供职,与敝师同进同出。”

宇文敬哈哈大笑,拍案道:“朕准了!”

君浣溪叩拜称谢,心中却是怅然,这轻松自在的日子,便是一去不复返了。

默然步出大殿,方才长长吁了口气,正寻思找人带路出宫,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墨色身影倏然出现,直将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那人沉稳出声:“我送你出宫吧…”

君浣溪瞪视着他,面对那一双幽深明晦的眼眸,终于忍受不住,将胸口一直挤压拥堵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楚略,你怎么那么烦!”

卷二 欲揽天下 第五章 追悔莫及

不知不觉,在太医署供职已经数日过去。

就在进宫觐见天子的第二天,中常侍吴寿便是携一道诏书来到宇文明瑞的别院,这宇文皇帝二话不说,直接任命她为太医署大夫,与署里其他医官一样,可以住在宫外,除了轮值与特别召见,平时颇为自由,并不比成天守在宫里;而在自己的请求下,天子也是恩准少年黄芩与白芷进入太医署御药房,继续当她的药僮,研习制药之术。

另外一个好消息也自传来,那就是君正彦多年前在宛都变卖的一座旧宅,现主人因为缺钱,要将其贱卖,也不知怎么就被出门办事的杨乐寒知道了,费了一点功夫,以极低的价钱给买了回来,当心找来工匠修葺一新,寻了黄道吉日,大伙人高高兴兴搬了进去。

没过几天,太医令许逸亲自上门来探望,带来几人落户京师的新户籍,还送还回来整整一马车的医书典籍,君正彦喜笑颜开,说是自己当年离京之时寄放在他府中,没想到竟然能保存完整,于是众人一起动手,收拾出一件空屋摆放进去,如此一来,从封邑一路跟来的梁旬便也有了长期的差事,即是整理书籍,妥善保管,他有此难逢的学校机会,自然面色欢喜,十分珍惜。

对于她的任职与离开,太子宇文明瑞显得十分宽容,只说要她一定记住他所说过的话。

想想也是,他现在是太子,将来便是天子,自己在太医署任职,以后也便是他的臣子,还不是一样为他办事…

为臣,似乎已经成了自己在此异世摆脱不了的命运。

正想得微怔,门外传来轻唤:“先生,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这就出的吗?”

“哦,好,我马上就出来。”当即回过神来,穿衣带帽,换好官服,整理妥当,这才推门出去,“芩儿,芷儿,拿好药箱,去扶老师出来,我们这就走吧。”

黄芩与白芷得令,一人拎着药箱,一人请出老人,一行人朝着府门方向步去。

“啊溪,真是委屈你了。”

踏出府门的刹那,君正彦忽然一句,直把她惊了一跳,自己对于现实状况的些许无奈心态,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吗?看着那静立不动一脸严肃的老人,感觉陪笑道:“老师说什么呢,这京城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委屈?!”

“是么?”君正彦叹一口气,凝望面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一身朱色官服,青黑束带,更衬得其面容光润,身形挺秀,说时候,能将这大好艳色穿得如此好看出众,整个太医署实在找不出几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