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浣溪轻轻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我心里清楚,也不需他说出来。”

“浣溪——”沈奕安直直望她,犹豫半晌,方才咬唇道,“干娘寿宴那日,大家喝了很多酒,都喝醉了,我因为照顾初雪,倒是喝得不多,不经意听到,阿略他…”

君浣溪胸口一窒,听得他低声说道:“…他一直喊你的名字。”

楚略,他喊她的名字?

心头的阴郁浓雾一点一点散开,眼里有水汽慢慢升腾起来,渐渐遮住了视线,原来,自己竟是这般容易满足之人。

茫然间,他的声音又传来:“要不,我去问一问他,到底对你是怎样的想法…”

“不必了,奕安,谢谢你。”

君浣溪眼眸晶莹,止不住地微笑:“我决定,自己去问他。”

这一次,是最后给他机会了…

卷二 欲揽天下 第十三章 兴师问罪

次日到了太医署,整个署中叫苦连天,却说南北军统帅新近上任,那卫尉郑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上奏求得当今天子首肯,弄出一个南军与北军的比武大赛,骑射搏斗,武艺兵器,样样比试完毕,宫中一下子多了好几千名伤患。

那专门给军士看病治伤的良医所容量有限,大夫素质也是良莠不齐,有两名重伤士兵没得到及时救治,当夜就咽了气,军中怨声载道,士气低迷,于是在征得天子同意之后,一些重伤军士便转到了太医署来医治,一时间,署中人来人往,到处血渍斑斑,腥气冲天。

这一下,可忙坏了署中众人,不仅是祗侯、医效、郎中与大夫齐齐上阵,就连太医令许逸都是过来帮忙,起早贪黑,一连忙了好几天,总算把首轮医治对付过去了,但是每日复查换药,仍是陆续前来,并不见少。

不过,之前新进的实习女医士霓裳和羽衣,倒是派上了用场,一边学习,一边实践,在伤患中来回穿梭,清洗、消毒、上药、包扎,越来越沉着熟练,就连太医令许逸都是看得连连点头,直说她眼光独到,找到了两个好苗子,这女儿家比起男子来倒是一点不差。

一番话说得君浣溪眉开眼笑,得意不止,等到一日事务过去,署中渐渐人少,坐在堂前稍微歇口气,听着几名正在换药的期门军军士说着比试闲话。

“君大夫,辛苦一日了,喝口水吧。”

霓裳端了茶杯过来,君浣溪说声谢谢,端了杯子就灌下一大口,唇舌甘甜,原来这丫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微怔一下,便是回以一个了然的微笑,再看一眼近旁仍在忙碌的羽衣,不禁微微点头,这两个丫头,真是不错。

“唉,真没想到,这南军比试起来却是真刀真枪地干,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

“是啊,听说徐大人最近心情坏透了,损失了好多得力将领,非残即伤。”

“要是那新来的楚统领在还好,我们也不至于输这样惨…”

楚统领,楚略?

君浣溪立在窗前,抿一口蜂蜜水,耳中凝神细听他们的对话,目光却是投向窗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好几日都没见他了,那个当面问他的想法,还揣在心底,不曾实施。

当面问他…

想到这里,心间蓦然烦躁起来,抚一下头,轻轻唤来黄芩。

“芩儿,去,帮我去找楚略,让他等下来署中换药,检查伤口。”

他的伤口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过来换药也只是一个借口,正好趁着太医署治伤的人多,他过来也是不显,即使被老师看到,也可以说是因公见面…

——昨夜晚归已经让老师很是不悦,幸好知道自己是与卫临风出去,卫临风是他内定的第二人选,也不好骂自己什么,只警告了几句,便是作罢,此番可不能再惹出事情让老师不高兴了。

黄芩蹙了眉头,没有丝毫举动,面上也并不见喜悦,只淡淡说道:“楚大哥五天前就告假出宫去了,说是要下月才回来。”

“告假?为什么?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楚大哥只说有要事,并没说具体缘由——”黄芩看她一眼,撅嘴道,“先生不是从来不问楚大哥的事情吗,一听到楚大哥的名字就皱眉,我哪里敢说?”

“我…”茫然坐下,叹了口气,摆手道,“知道了,你忙去吧。”

垂头坐了一会儿,就听得头顶上有人轻唤:“先生,先生。”

抬眼一看,却是霓裳,递过来一块温热布巾:“先生面色不好,一定是最近几日太过劳累,擦擦脸,歇息一下吧。”

君浣溪接过布巾,随意在脸上擦了擦,正要说话,忽然堂前有人唤道:“君大夫,君大夫在不在?”

“崔侍卫?”君浣溪放下布巾,站起身来,讶然道,“崔侍卫找我有事吗?”

崔浩抱拳行礼道:“殿下偶感不适,想请君大夫过去长青宫看看。”

宇文明瑞病了?怕是心病吧…

见他直直立在门口,引得众多同僚齐齐举目相望,君浣溪也不便多说,背上药箱走了过去:“崔侍卫,我们这就走吧。”

一路上,那崔浩并不多话,板着一张冷脸,疾步朝前走。

君浣溪脚步不停,这才勉强跟上,行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太子宇文明瑞的寝宫长青宫。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到这俗称东宫的地方来,刚进得正宫大殿,就听得一阵悠扬琴声舒缓而起,侧头一看,崔浩垂手静立,并不上前,于是顺着那甬道径直走上前去,放下药箱,跪坐下来,听着那人静静奏琴。

乐声初初听时平和无波,越到后来,越是汹涌澎湃,暗藏惊涛骇浪,到得最后,刷的一声,立时停歇,归于宁静。

“你来了。”

听得那温软一声,君浣溪不慌不忙,俯首行礼:“君浣溪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宇文明瑞面色柔和,低应了一声,待她坐好之后,似是不经意问道,“君大夫,你听了我方才所奏之曲,觉得如何?”

君浣溪微微一怔,见他表情仍是安详,并不见特别之处,思付之际,便是平淡答道:“很好。”

宇文明瑞哑然失笑:“就是这两个字吗,没有别的词来形容?”

君浣溪淡然一笑,即道:“浣溪并不通器乐曲律,就只能用这两字来回答殿下。浣溪愚笨,还请殿下恕罪。”

“君大夫——”宇文明瑞叹一口气,轻声道,“与其说是愚笨,倒不如说你太聪明,懂得审时度势,藏身隐形,以坐观虎斗…”

“殿下,我…”

宇文明瑞脸色微沉,挥一下手,止住她的说话,平声道:“你怎不问我有何症状,生什么病?”

君浣溪低头苦笑:“我若是问了,殿下必然说我是矫揉造作,多此一举。”

宇文明瑞面上稍缓,点头道:“不错,你若是真的问诊,我确会这样说…君大夫,你可知道我叫你前来,所为何事?”

何事,当然与之前的南北军比试有关…

“这个,浣溪却是不知。”

“君大夫!”宇文明瑞咬一下唇,叹息一声,却是改了称呼,“浣溪,事到如今,你还在怀疑我的诚意吗,我当日在宫外是真心与你结交,此时也是真心寻求你的帮助,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过来帮我…”

“殿下,浣溪无才无能…”

“好了,推辞的话,你已经说得够多了!浣溪,你位列当今天子钦点赐名的四大公子之首,却敢说自己无才无德?!”宇文明瑞拍案而起,微喘一阵,方才慢慢坐下,“罢了,你先跟我说说那受伤军士的情况,你又是如何看待这次比试?”

果然,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

君浣溪低叹一声,如实道:“从现时情况看,南军训练已久,准备充分,在场上全力厮杀,受伤较少;而北军则是只当比试,全无防备,自然损兵折将,特别是都尉以上官职,伤残惨重。”

“这个郑爽!真是太猖狂了!”宇文明瑞恨得一拳捶下,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君浣溪担忧看他,轻声道:“殿下…”

“你可知道,执金吾徐诺,一直暗中与我交好——”

君浣溪身形微动,有丝吃惊,徐诺,执掌北军的统帅,竟然是太子党?那么,宇文明瑞告诉自己这些内幕,却是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也成为他身边的人!

宇文明瑞没有看她,继续说道:“所以,郑爽对北军的压制打击,其实却是在针对我。”

君浣溪只低声劝慰:“殿下多虑了。”

话是如此,心里却是明白,这次南北两军的比试,实质上是二皇子宇文明泽与太子宇文明瑞之间的较量,谁赢谁输,已经是一目了然。

一声过后,手掌便是被他抓住:“浣溪,如若你真的只是醉心医学,不愿意涉足朝政,我也不勉强,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君浣溪愕然抬眼,并不好挣脱,只得低声道:“殿下请讲,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宇文明瑞点头,正色道:“听说你与临风私交不错,你帮我去说服他,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卫临风?那只狂暴的巨兽,她都好几日没见他了!

君浣溪听得苦笑:“殿下这是在为难我,他那暴躁脾气,哪里听得进去劝说。”

宇文明瑞眼神一闪,轻轻摇头:“据他所说,你曾经为他母亲医好过腿疾,他是个大孝子,自然对你言听计从。浣溪,你答应我,帮我说服他,他与我的关系本就非同一般,他既然已经入驻朝堂,受封侯位,他怎可能袖手旁观,于情于理都应该站到我这边。”

“这个,我尽力吧。”

卫临风,这个时候,舍车保帅,只好先出卖他了,反正他也说过,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并不会无动于衷…

君浣溪不欲多留,勉强答应下来,便是起身告退。

宇文明瑞亲自送到殿门口,眼见已经是天色昏暗,两人正在道别,忽然从斜刺里奔来一个娇小的身影,红光一闪,便是立在面前,掩面低泣道:“太子哥哥,你要帮我啊,他又欺负我!”

“子婴,出了什么事?”

“卫临风,这个该死的,我送他的礼物,他看都不看,就随手送给他的下人,呜呜,我为了做那只香囊,熬了好几个晚上,手指都扎出血来了!”宇文子婴扯着宇文明瑞的衣袖,边哭边道,“他还说,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就像是天上的明月,我连她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他在胡说,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别的女子!”

“好了,子婴不哭了,回头太子哥哥帮你教训他去,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君浣溪在一旁听得颇为尴尬,朝两人施了一礼,便是朝来路退去。

宇文子婴瞥见是她,微怔一下,即是抬袖拭一下面颊,过来急急唤道:“君大夫,等一下!”

君浣溪挑一下眉,回眸一笑:“公主找我有事么?”

“君大夫,我问你,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是不是?”

好朋友?那个家伙,居然把自己给推了出来,这样的行径,真是恶劣,那么她先前所作所为也不算过分了!

“那个,算是吧,怎么…”

宇文子婴低头道:“君大夫,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帮我约他明日下朝之后,到御花园来,我在那里等…”

“这…”这兄妹二人,把自己当什么了,传话筒还是什么?那个男子听到之后,不暴跳如雷才怪!

宇文子婴见她沉吟不语,大为着急,扯着她的衣袖便是一阵摇晃:“君大夫,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好了,子婴!”宇文明瑞看得真切,听得分明,大步走了过来,将她一把拉住,“子婴,你是天宇王朝尊贵的公主,怎么可以主动去约见男子?你这样,只会让临风看不起你!”

“可是,太子哥哥,他不理我啊,他要是被别的女子抢走了,我该怎么办?”

那语气姿态,就像是被人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十分娇蛮可爱。

“公主!”君浣溪听得好笑,也顾不上身份,轻声问道,“你真那么喜欢临风吗?那么在意他被别人抢走吗?”

“那是当然,他是我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身份也配得上我…”宇文子婴说着,瞟一眼对面俊秀绝伦的男子,心中微微一动,若论长相,这个君大夫也不比卫临风差,只不过,卫临风还是一位威风凛凛的侯爷,自然就给比下去了。

君浣溪轻轻摇头:“喜欢一个人,是不应该只看容貌与地位的…”

若论容貌,沈奕安绝美非常;若论地位,卫临风世袭侯位,可是,自己心里偏偏就住进一个楚略,横亘其间,挥之难去,真是造物弄人!

“子婴别担心,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谅这个小子也没胆量拒绝——”宇文明瑞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话声过后,宇文子婴即是双目发光,笑容绽放,连声道:“太子哥哥,你说得是真的吗?到时候谁去说呢?”

宇文明瑞哈哈笑道:“你先不管,你只要说,你愿不愿意?”

宇文子婴晕红了脸,只是不迭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这就对了!放心,你是我最心爱的皇妹,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君浣溪默默立在一旁,隐约听得几句,心中暗自好笑,这个太子殿下帮着自己皇妹算计卫临风呢,自己到底要不要去通风报信呢?

待得宇文子婴欢喜去了,宇文明瑞这才回头笑道:“我这个皇妹,从小被宠坏了,真是没办法。”

君浣溪摇了摇头,由衷赞道:“子婴公主天真烂漫,直率无伪,倒是十分难得。”

“她呀,胆子确实比一般女子大多了,她母妃过世得早,也没人管着她,我真怕她那不服输的性子,哪一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宇文明瑞说罢,看一下天色,抱歉道,“时辰不早了,你今日又要晚归了。”

“殿下客气了,我今日本来就是轮到夜晚值守,不需出宫,直接回太医署去便是。”

行礼告退,没走出两步,宇文明瑞却是漫步跟了上来:“浣溪,等下,我与你顺路。”

顺路?自己是回太医署,怎么顺路?

见她侧头不解,宇文明瑞解释道:“明翔在御书房被罚思过,我过去看看他。”

“四殿下?”想起那日在御花园门口见得的年轻皇子,不觉好笑,“他做了什么错事,竟是被陛下处罚?”

宇文明瑞摇头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过去看看再说,我们走吧。”

君浣溪点了点头,两人漫步而行,走不多时,依稀见得前方御书房中明亮的灯光。

一人立在殿前,见得他们过来,不紧不慢前来行礼:“殿下!”

这人一身深色阿监服饰,青色绶带之下银光闪现,正是天子近臣,永乐宫中常侍吴寿。

宇文明瑞点一下头,低声问道:“父皇还在吗?明翔呢?”

吴寿摇头道:“陛下回宫去了,四殿下还在里面。”

正在说话,殿中却是传来似有似无的箫声,凄清而又绵长,显出弄萧之人寂寥的心境来,却是天地茫茫,形只影单,令人顿感惆怅难言。

君浣溪微微一怔,听得宇文明瑞低声奇道:“明翔这是怎么了,这次回来心事重重,竟似变了个人一般!”

吴寿应了一声,显是平日训练有素,面色沉稳,却不多语。

见宇文明瑞抬步欲行,君浣溪赶紧行礼告退,背着药箱匆匆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署中仍是忙碌不堪。

一连值了几个夜班,浑浑噩噩,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诊治之外的事情。

这日好不容易早早回府,晚膳过后,正懒懒躺在树下乘凉休憩,忽然听得顶上一声冷笑:“君浣溪,你倒好,一个人在这里舒服自在,却让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卫临风,他来做什么?

一身酸软,瞌睡正浓,也懒得睁眼,挥一下手,不耐道:“别吵我,你烦死了!”

“是,我烦,我可恶,我让你觉得讨厌——”卫临风一把抓住她的手,朝上用力一扯,暴跳如雷,“所以你就把我推给别人,是不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家伙,你胆敢把我推给别人!”

“哎哟——”君浣溪被他扯得痛叫,立时睁眼,“你这个疯子,你吃了火药来的吗?我什么时候惹了你了,你说,你说啊!”

“你还敢说没惹我!”卫临风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今日陛下把我叫去跟前,宣布赐婚,让我娶那个宇文子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