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安方才还是满面笑容,此时闻言一颤,脸色微变,只涩然道:“阿略,你决定了,真的也要…”

卫临风则是一掌猛然拍向案几,低叫道:“阿略,你不要忘了,我当初问过你,是你自己选择放弃,既然已经选了,就莫要反悔!”

选择放弃?

君浣溪呆了呆,忽然想起卫临风跳下马车之时喊出的那一句。

——我想找人打架!

他奔去的方向,正是天宇皇宫。

自己后来被沈奕安假扮车夫带去城外谈心,无暇顾及,而那一夜之后,楚略便是骑着他的踏雪回了豫北祭奠母亲…

这两个男人,又是暗中达成协议,这协议的主题是…自己。

自己,像个物品一般,在他们之间抛来送去,当初在农家小院是如此,如今来了宛都仍是如此!

哈哈,君浣溪啊君浣溪,枉你自诩聪明过人,却依旧被人玩弃于鼓掌之间。

情何以堪…

轻轻望过去,只见楚略俊脸阴沉,唇线紧抿,半晌,方才道出一句:“我以为这样最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这样最好?

他凭什么这样以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她的人生!

“临风!”沈奕安拉住卫临风的衣袖,直接朝一旁拖去,“走,我们先出去,让阿略跟浣溪好好谈谈…”

“不行!”卫临风一把甩开他的手,当即翻脸,“该出去的应该是他,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就一定要算数!他是武林盟主,便更应该如此——”

说到这里,看一眼那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更是火冒三丈,宽袖一拂:“放手!”

楚略轻哼一声,挡在君浣溪身前,出拳相抵,声音低沉:“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阿略,你…”

沈奕安在一旁见得两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急得直跺脚:“阿略,临风,你们在做什么,不要乱来!”

“你别管,我们…”

话没说完,只听得一声轻喝:“够了!都给我住手!”

闻听此声,三人都是停止动作,直直望过去。

“你们这群混蛋,当我君浣溪是什么?!是可以随意赠送的东西吗?你们从来就没想到,我心意如何,愿不愿意!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臭男人!混蛋!王八蛋!”

君浣溪越说越气,一脚踢向楚略的膝窝处,趁他弯腿分心之际,死命掰开那禁锢的大手,一旦松脱,便是退至墙壁,指着三人厉声道:“你们搞清楚,这里是君府,是我君浣溪的地盘,你们要吵要打,都到外面去!我不欢迎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

“浣溪…”

三人同时上前一大步,却被她抚着胸口喘不过气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浣溪,你别生气,千万不要动气!”

“是啊,老师说了,你伤口还需静养才能完全愈合,可千万不要再裂开了!”

“你坐下来歇息会,我们,我们出去便是…”

君浣溪揪紧胸襟,双目喷火,看着那犹豫不决步步后退的三人,怒声道:“滚!听到没有,都给我滚!”

不留情面,更无视那些深邃难懂的目光,将那三人全部赶出门去,喝令黄芩白芷住前门后院,插上门闩,没自己同意,谁都不准开门。

两个少年虽然与那三人变好,知她这回是真正动怒,也不敢违背命令,关上大门之后,只好言劝她回屋休息。

重新躺回榻上,回想一阵,沈奕安在其中却没有什么过错,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他一并赶出去,确是有些无辜。

罢了,等下提醒两个少年,等他下回登门之时,对他网开一面,单独放行便是。

想到自己方才在几个大男人面前大爆粗口,暴跳如雷的情形,不觉拍着床板哈哈大笑,心头的抑郁之气亦是消失了大半。

忽然觉得,抛开感情枷锁,与他们做朋友做兄弟,也不是件坏事。

做朋友…做兄弟…

敛了笑容,手臂枕在闹下,呆呆望着帐顶,神游太虚。

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叩门之声,黄芩的声音在门外急急响起:“先生,先生,快出来,快些开门出来!”

又出了什么事,莫非,那三人又回来捣乱闹事了?

这还要不要人消停了?

君浣溪微微火气,撑起身来,慢慢过去开门。

房门打开,迎上一张无措的面孔,正是黄芩,身后还站着一名女子,粗衣布裙,长发盖脸,看不清容貌。

君浣溪心头诧异,怔道:“芩儿,这是…”

那女子拂开面上发丝,现出一张憔悴的俏脸,朝她惨淡一笑:“阿哥,你不认识我了么?”

君浣溪睁大了眼,惊喜出声:“瓦儿,你!”

竟然是一直寻之不得的花瓦儿!

“阿哥,我总算明白,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卷二 欲揽天下 第二十章 败事有余

“不见画眉岭上山,只见雨打风来吹。

阿哥一去再不返,徒留阿妹独悲伤。

阿哥啊,妹问你,

待过雨过天晴日,画眉声声何时归…”

夜色降临。君浣溪端一碗汤杨立在门前,听得屋中如泣如诉的歌声,叹气推门进去。

去得榻前,看着榻上双目无神的少女,柔声道:“瓦儿,该喝药了。”

自己开的房子,以当归、桃仁、益母草、红花等等药材为主,主要功效却是益气补血,治疗小产之后的虚弱症状一一

是的,小产之后…

轻叹一声,过去关上房门,回来默默坐下,看着捧着空碗发呆的女子。

过了半晌,花瓦儿终于抬头:“阿姐,你都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君浣溪伸手抚上她的头发,低声道:“你要是不想说,那就别说了,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会照顾你的。”

“阿姐…”花瓦儿靠过来,嚎啕大哭,“我的孩儿…呜呜…摔下山…流了好多血…没有了…”

“瓦儿,好瓦儿,别难过,都过去了一一”君浣溪心中酸涩,只抱着她低低安慰,“你还这样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相信我,一定会有的!”

花瓦儿摇了摇头,攥紧了拳,泪流满面,咬牙叫道:“阿姐,我恨他!我好恨他!他答应了回来带我走,可是为什么要失约?!我在山上草屋里等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一直等,他都没有来,他骗我啊,所有说的话,唱的歌,原来都是在骗我…”

“瓦儿…”

“阿爸说得对,汉人男子心眼坏透了,没一个好东西!阿姐,我好后悔啊!我恨他,我真的好恨他!”

“瓦儿,别这样,你听我说一一”君浣溪按住她不断挥舞的双手,低喊道,“为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混蛋男人,这样伤心难过,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啊!”

“阿姐…”花瓦儿闭上眼,伏在她肩上,低低啜泣,“我管不住自己,我恨他,可是我也好想他,我要去找他,找他问个明白,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嫌我生得不美,嫌我不懂礼仪,嫌我是个夷家女子,还没成婚就急着把身子给了出去?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不是,瓦儿,你听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子,你值得有更好的男人去爱…”

比如,那个急急追去月诏国的蒙哲。

“更好的男人…”花瓦儿眼神黯淡,花容失色,只轻轻摇头,喃喃道,“不会了,阿姐,我心里已经有了他,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傻瓜,真是个傻瓜!”

君浣溪长长叹气,转念一想,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人是赶走了,心却也跟着一并远去…

甩一下头,摒弃那些无谓的思绪,犹豫一下,试探低问:“瓦儿,那个欺负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瓦花儿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神采迷离,“他说他的名字太复杂,也不好记,我便叫他卡伊,卡伊在我们古老的东夷话里,是仙人的意思…”

君浣溪没有插话,只听她继续说道:“我把东夷秘笈给了你那童儿之后,还是不放心,有一天趁着阿爸不备,偷偷溜下山去,不想在林子里听到有生人闯入的声响,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子,被一条五花咬了,已经昏过去了。”

“我本来担心阿姐的盅毒,不想管闲事的,但是那人清醒了一下,忽然抱住我的腿,叫着救命,我心一软,就把他带到我自己搭的草屋去了,给他解了蛇毒,还给他做饭洗衣…”

“阿姐,你不知道,他说话声音真是好听,温温柔柔的,和蒙哲他们都不一样,在草屋里,他给我唱歌,吹笛子,还跟我讲好多故事,全是他到处游玩亲身经历的故事,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什么荒漠啊,什么大海啊,什么冰山啊,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听入迷了,一天不去草屋就魂不守舍,然后等他伤好的时候,那天晚上,他跟我讲天上的牛郎织女,把我都听哭了,他抱着我,给我擦眼泪,我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把身子给了他…”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一直抱着我说对不起,他说他家里人正在到处找他,要逼着他回去,可是他不愿意,一直在躲,他说让我在草屋等他,他下山去跟那些人说清楚,然后就回来找我,带我去那些美丽的地方,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那么相信他,一点都没怀疑过他说的话,我们开开心心过了几天,然后我就送他下山去了。之后我一直在草屋等他,等他回来带我走,可是,他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了,我等啊等,一个月,两个月,草屋里的东西吃光了,水也没有了,我好累好饿,身上又难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都以为我要死了,直到阿爸派人来把我抓回去,族里巫医给我检查,说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阿爸大发雷霆,说我上了汉人男子的当,对我又大又骂,我伤心极了,使劲往外跑,蒙哲过来拦我没拦住,我没看清路,就从山上摔下去了…我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花瓦儿说到这里,又是痛哭失声:“我的孩子啊,阿姐,我虽然那么伤心,但是从来没想过不要他,我一心一意要把他生下来的呀,可是,他没有了,没有了!”

“瓦儿,我可怜的瓦儿…”君浣溪亦是怔怔落泪,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别想了,都过去了,阿姐已经禀明老师,认你做妹子,好好照顾你,阿姐发誓,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阿姐,我等那么久,一路打听,可是他就像是在世间消失了一般。我好恨啊,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说得好好的,结果却不要我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他一开始就在骗我吗?阿姐,你说,他为什么不要我,到底是为什么啊…”

“瓦儿,我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我也弄不懂,但是你要记住——”君浣溪抱着她,停顿一下,轻轻道:“他离开你,放弃你,那是他的不对,我们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不要去想他了,开开心心过日子,将来有朝一日若是能够再见,便以最美丽夺目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后悔死!”

“让他后悔…让他后悔…”

见她低头不语,君浣溪沉吟一阵,转移话题道:“对了,瓦儿,我之前见过蒙哲,他以为你去月诏国,于是也跟着追去了…”

花瓦儿点了点头,总算是露出一点笑容:“哈哈,那是个障眼法,我不想让族里的人找到,就故意在月诏边界出现,引人注意,其实一路向宛都而来,因为他无意中说过,他是京师人氏…”

京师人氏?会唱歌,会吹笛?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

君浣溪蹙起眉头,脑中似乎又一道光线闪过,迷迷茫茫,一时也没抓住。

正在沉思之际,花瓦儿却是忽然一句:“阿姐,那三个人,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君浣溪怔了一下,没回过神来:“什么?”

花瓦儿抹去眼泪,低笑道:“其实我翻墙进来已经好半天了,一直躲在窗外,散了点熏香,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你和那几人的事情,我都看到,也听到了!阿姐,他们三人对你都那么在意,我在山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你到底是喜欢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啊?”

“我…”君浣溪低头苦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喜欢的人,他只是关心我,却并不喜欢我。”

花瓦儿睁大了眼,叫道:“怎么可能?阿姐那么美,那么聪明,那么有本事,这世间男子哪个能不对阿姐动心?!那个人,他不喜欢你,那会喜欢谁?”

君浣溪抚着颈项的纱布,轻轻道:“不知道,也许是另有其人,也许…”

也许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那一身心事与责任。

心事重重,责任深沉。

楚略,如谜一般的男子,从今往后,他是所思所想,跟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

花瓦儿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不是还有两个吗?阿姐难道一点不喜欢他们?”

还有两个?沈弈安和卫临风?

应该也有心动过吧,毕竟都是那样俊美出众的男子,美色当前,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但是,此时此刻,光想想便是头痛,她实在不愿再提这些纠结难缠的情事,顺其自然,改怎样就怎样吧。

想到这里,微微蹙眉,违心道:“我只把他们当做朋友,并无别的想法…”

花瓦儿轻笑:“只是朋友?但是我看他们可不是这样认为呢。”

君浣溪抚一下额,无奈叹道:“那是他们的事情,跟我无关,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真的,只是他们的事情,而与自己无关吗?

在府中好好休息了几天,颈上的伤已经结疤脱落,仅是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正好就在那假喉结与颈上皮肤的结合处看起来倒是活灵活现,更像是真的了。

君浣溪对着铜镜,看得满意,索性连后面的药也不上了,自得笑了几声,继而又是一叹。

花瓦儿经过这几日被她连番开导,心情总算好了许多,此时见她神情,倒是不解:“阿姐,你高兴什么,又叹气什么?”

“我呀,只是在想,若是能够一直做个男子多好,也少了这许多烦恼…”

说着,伸过手去,搭上她的脉息。

经过这几日汤药调理,气色倒是好了很多,至于心境,还要慢慢来…

花瓦儿呵呵乐道:“那就继续做啊,若是那白蟒蛇皮不够,我再想办法回去多弄一些来,足够你用上几十年。”

君浣溪收回手来,摇头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君浣溪叹气道:“是我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被那三人看出端倪,一眼识破,从此,便是麻烦不断,要想象在封邑那会潇洒自在,机会是不可能了,唉…”

花瓦儿抿了嘴,轻轻笑道:“这倒也是,我方才听黄芩说,这几日虽然府中大门紧闭,那三人却是每日在府外守候,打探消息,早来晚归,风雨无阻呢。我说阿姐,他们都很关心你,你真的不让他们进来?真那么狠心?”

君浣溪哼了一声,侧过头去整理药箱,既然颈上的伤已无大碍,等下便去和老师商量,提前结束假期,回太医署继续工作去,这几日在家也没闲着,认真整理了一套护理学的方法,回去还要好好教导那两个丫头。

“阿姐,你怎么不说话?”

“没啥说的,我烦他们烦得要死,我巴不得自己真的变成男人,好让他们死心…”君浣溪听得外间人声,好像是老师与白芷从宫中回来了,随意抛下一句,便是推门出去。

“阿姐,你真的想…一直当男人?”

听得背后轻微一声问询,君浣溪回头轻笑,有感而发:“是啊,当男人多好,平起平坐,自由自在,不是谁的附属物,不会被转来送去,自然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不过,生来就是女儿身,没法改变,这些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说罢一叹,转身大步而出。

花瓦儿立在原地,眼神闪耀,明暗不定,忽而狡黠一笑:“阿姐,这个心愿其实并不难办,就让我来帮你吧…”

正厅之中,君正彦居中而坐,在他下首,却是坐着三名男子,听见门口脚步之声,皆是抬眼望去,齐齐唤道:“浣溪。”

君浣溪立在门前,一脚正要迈进,闻得唤声,不禁苦笑。

老师啊老师,那避若瘟神的三人,他为何偏要带回府来?

见得她转身欲行的动作,君正彦沉声一唤:“阿溪,进来。”

“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