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那一声低喃,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又仿佛已经远在天际。

楚略,他就是这样随便脱衣解袍,任意赠予的人吗?是吗?他是吗?

胸口发紧,生生忍下喉头火辣辣的痛,低低喃道:“公主所说之人,可是那楚统领?”

盯紧了那一抹娇红的唇色,多么希望从口吐出的是一个不字,可是…

宇文子婴轻轻点头,眉目含情:“自然是他了,在此之前,我在宫中也听说过他一些事情,都说他不苟言笑,沉稳能干,却不想,他也可以这样目光温柔,声音宠溺,让人像是进了蜜罐一般…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这样好过,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快活过!”

楚略,自己都从来没见过他温柔相待的模样,他却将这一切毫不吝啬给了别人…

君浣溪,你在这个古人手里,实在输得很惨!

“是么…”君浣溪垂下眼睑,苦笑一声,“公主跟我讲这些做什么?不怕我流传出去吗?”

“君大夫,你不会!我知道你是好人!”宇文子婴抓住她的衣袖,急切道,“我相信你,我找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帮我问问他,他是怎么打算的?”

君浣溪咬唇道:“公主难道不想自己问他吗?”

“我问了,我当然问了,他只是笑,什么都不说,然后我急了,脱口问他想不想娶我,结果——”宇文子婴拍着手,格格娇笑,“结果把他吓跑了,一直不敢再来瞧我,哈哈!”

“公主——”君浣溪皱眉,强自撑住心头酸涩,试探道,“你是金枝玉叶,而他只是个侍卫统领,你难道不怕陛下阻拦不允吗?”

“父皇有那么多公主,我只是其中并不受宠的一个,又被卫临风退婚,早已没了身价,还谈什么金枝玉叶——”宇文子婴叹一口气,复又抬眸道,“不过,他现在是父皇面前的红人,说话颇有分量,要是他能诚心向父皇求亲,我再去求太子哥哥在一旁说些好话,说不定父皇能体谅首肯…所以,君大夫,你一定要帮我!帮我告诉他,我不嫌弃他的出身,叫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好好商量这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

他是终身大事…

“好了,你别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我会去…好好问他的!”

君浣溪急急行礼,即是飞一般逃离。

出了建章宫,低头朝前走着,胸口一股气憋闷着,既有自怜不堪的羞恼,又有无法抑制的愤怒,眼里水气氤氲,仰起头,拼命给强逼回去。

君浣溪,笨蛋,白痴,放着好好良配不要,偏生要去选择那块对自己冷硬似铁对别人枝叶招展的木头!

而他,那般心思性情,如何让人猜得透…

错了,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大错特错!

“浣溪?”

一声低唤,在前方甬道处响起,那里,墨衣男子挺直而立,微微蹙眉:“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事。”君浣溪随意抹一把脸,勉强扯出笑容,“你是去看子樱公主的吧,她已经等久了,正着急呢,快去吧。”

说罢,绕开他高大的身躯,脚步不停朝前走去。

“等下,浣溪!”楚略又唤一声,急步追上,“我不是来看她,我是在等你,我有话跟你说…”

君浣溪停下来,低声道:“对了,我也是受人之托,有话问你呢。”

“那,你先问吧。”

君浣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子樱公主问你,你什么时候向陛下提亲,娶她过门?”

“提——亲?”楚略剑眉渐渐蹙起,面色怪异,“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君浣溪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苦笑:“其实不用说,我都明白,楚略,那晚的事情,都忘了吧,以后不提就是…”

话没说完,纤腰一紧,被他一双大手紧紧搂住,动弹不得:“跟我来!”

“我不去,我哪里都不想去!”胸口那口憋闷已久的抑郁之气涌了上来,委屈、失望、愤怒、懊悔、心冷等等众多情绪交织如潮,一齐迸发,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楚略,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用力挣扎,手足并用,一阵乱踢乱打,口中悲愤低叫,“你当我是什么,到底当我什么!我一心一意朝你靠近,你总是若即若离,心思不定,我为何要看你脸色,猜你心情!告诉你,这样卑微无助的爱情,我不要,宁愿一生孤寂,我也绝对不要!”

“浣溪,听我说,我不是…”

“住口!”终于挣脱出来,后退数步,背脊抵住墙壁,咬紧双唇,终是下定决心,冷然道,“楚略,事情由我开始,自当由我结束…”

“浣溪!”楚略面色发白,眼眸幽深如渊。

“那晚的话,我全部收回,一切——”停顿一下,亦是说出那一句让自己深深铭记的话,为之倾心动情的话来,“到此为止!”

随那话声而起,身子骤然回转,朝着来路奔去。

老师,你是对的,似这般心性气质的男子,我实在不该招惹,伤身伤心…

老师,我错了,现在悔改,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胸腔的胀痛好似就要裂开一般,五脏六腑都在被人凌迟,既是痛楚,又是快意。

颈上,一股热流缓缓淌下,随意一拂,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哦,身上的伤口裂开了,那么,心头的呢…

就在藏手于袖,步步远离之际,一双手臂从背后突如其来,环住她的腰身:“浣溪,我一直以为,我才是爱得卑微的那一个…”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二 欲揽天下 第十九章 欺人太甚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梦醒之后,即是大彻大悟。

软软躺在榻上,颈项缠满厚实的纱布,有着缝针过后的刺痛感,听着外间老师与梁旬杨乐寒交代什么,好像是说告假之事,也懒得去理,只一味沉睡。

这段时间,身心疲惫,真的是太累了,睡得好沉,也好香。

也不知睡了多久,微微睁眼,面前便是一声轻唤:“姑姑,是醒了吗?”

是黄芩的声音。

君浣溪应了一声,哑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先生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了?

君浣溪微微起身:“扶我起来,我…”

黄芩赶紧上前按住她,严肃道:“老先生交代了,养伤要紧,姑姑还是躺着吧。”

“这点伤算什么,老早就好了,只是昨日激动了点,给扯裂开了…”

也怪自己太沉不住气,死命挣扎,拳打脚踢,又扯着嗓子吼出那几句,这刚刚结疤两天的伤口,不裂才怪!

不过也好,痛得厉害,才会醒得彻底。

没什么舍不得的,从今天起,真的收手了。

自嘲笑笑,轻咳两声,又道:“我有点口渴,你倒杯水给我。”

黄芩依言站起,去到桌前倒了水过来。

君浣溪扶着他的手臂,结果茶杯小口小口喝下,又慢慢躺回去,闭上眼静默着,半晌,又才沉吟道:“这一日多,宫中府里没什么事吧?”

黄芩犹豫一下,方道:“没,没事。”

“芩儿,你不必瞒我,有话就说。”君浣溪并不睁眼,轻声道,“你不说,我等下就去问别人——”

“哎,先生,我说…”黄芩叹口气,小声道,“老先生一见楚大哥抱着姑姑满颈是血回来,气得不行,当场就把楚大哥赶走了。今天楚大哥又来,老先生只说姑姑在上药不方便,不准他进屋探视,这会还在外面没走…”

楚略,还在府中?

这个人怎么了,不是一直以他那皇帝主子为重吗,老是耗在这里做什么?

隐隐记起自己在昏迷之前,似乎听到他在低声说着什么,当时意识已经迷糊,除了听清他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后面的字句却是全无印象。

既然没听到,也懒得去问了,无非就是对不起,我不是一类的话,这些沉闷的话自己已经听得够多了,以后也不想再听了。

“还有,沈大哥和卫大哥今日也来了,都在外厅喝茶呢,坐下就不走了,白芷直抱怨,说他今天早上到现在一直在烧水,就一刻都没停歇过。”

什么?

君浣溪头一扬,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怕扯到伤口,笑到一半又自憋住,顿时咳嗽起来。

“姑姑!姑姑!你小心点!”黄芩急急扑过去给她扶背顺气。

君浣溪摆了摆手,自顾自喘气,总算是平复下来:“我没事了,你出去在厨房里找点吃的过来,我好像有些饿了。”

黄芩依言带门出去,屋中重归静寂。

轻轻动一下身子,慢慢坐起身来,摸一下颈上的纱布,不觉好笑。

其实这伤实在不算什么,若是一开始就用按穴止血,根本不至于流血不止,还有,自己的晕倒和这伤口其实并无关系,只是最近睡眠不好,一时五脏不调,气急攻心而已,她就不相信老师会诊断不出来!

然而现在,又是告假卧床静养,又是整个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实在小题大做了吧。

过不多时,黄芩端了热气腾腾的鸡粥进来,一进屋就是一股浓香。

君浣溪心情大好,接过来大口吃了,感觉精神恢复,力气也是慢慢回来,于是整理好身上衣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黄芩见状低叫:“姑姑,你做什么?”

君浣溪瞥他一眼,轻笑:“紧张什么,躺这么久,手脚都发僵了,我也该出去透透气,要不这懒病一旦养成,以后想改都难!”

“可是,他们三人都在外面呢…”

“芩儿——”君浣溪拉他过来,轻轻一掌,拍在少年略显瘦削的肩上,轻声道,“你已经长大了,自然应该知道,人活于世,应该有些担当,之前是姑姑太懦弱,刻意去回避一些问题,现在姑姑想通了,不再当鸵鸟,让大家担忧着急,这所有的一切,我应当自己去面对。”

黄芩听得似懂非懂,轻声唤道:“姑姑,你和楚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得出来,楚大哥他其实很担心你的,他送你回来的时候,声音都变了…”

“我们是有误会,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多到没有办法调和——”君浣溪侧过头去,看向窗外,轻轻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于是,就越走越远了。”

“可是,楚大哥他明明…”

“没有什么可是——”君浣溪转过头来,看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少年,悠然一笑,“别担心我,你聪明绝顶独一无二的姑姑,还怕没人要吗?”

拍一下他的脸,拉开房门,慢慢步出。

顶上阳光明媚,心中也是暖意迭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沿着厢房之外的长廊一直走,走到尽头,转一个弯,便是府中正厅,依稀听得说话之声,于是推门进去。

“浣溪!”

一见那颈缠纱布,面色苍白的俊秀男子进来,屋中三人都是急急站起,奔过来相扶。

“别那么紧张,不过是蹭破点皮,流了几滴血,药也上了,伤也裹了,已经没事了。”君浣溪大步过去坐下,招手一唤,立在一旁的白芷赶紧过来倒茶。

“好了,芷儿,你辛苦了,不用管我们,下去歇着吧。”

唤退了白芷,端了茶杯浅抿一口,看着那满面担忧的几人,面上风轻云淡,一一笑道:“你们几个,都堆在这里干嘛,真没别的事做吗?临风,你这安定侯爷不去上朝署事,来这里守着做什么?那个,奕安,二皇子那边,你到底了断没有?还有楚略,宫禁徼巡事关重大,还有那子婴公主玉体未复,你都丢得下,走得开吗?”

“从芷儿那里得知你出了事,我魂都没了,还管那些事情做什么——”卫临风首先跳了出来,凑到她身边,上下左右,仔细查看,“除了脖子上,其他哪里还有伤没有,让我好好看看…”

“去,少毛手毛脚的,我还是个病人呢,经不住你拉来扯去!”

话是如此,心里总是有丝感动,这个霸道的男人,对别人高傲无礼,对自己却是一片挚诚…

“我这是担心你,你别又会错意——”卫临风拉着她的衣袖,却是舍不得放手:“好,好,我轻些,让我看看你…”

“好了,你又不是大夫,看了也是白看,坐一边去!”

“浣溪…”身侧传来柔声低唤,是那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沈奕安,此时的他,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长眉紧锁,秀目黯淡,“一进来就跟临风说个不停,忽视我的存在,真让我伤心…”

呃,这个妖精男,受了什么刺激吗,又变回以前那般痞子面目了?

君浣溪转头看他,微微蹙眉,正色道:“对了,奕安,这几日你去了哪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奕安红唇一抿,叹气道:“还能去哪里,我去醉花街转了转,住了两宿…”

卫临风闻声一掌过来,将他推得老远,自己则是挡在了君浣溪面前,连连掩鼻:“走开,离我们远点,说不定你已经染上脏病,呸,呸,真是恶心死!”

醉花街?那不是宛都城里最有名的青楼妓院聚集之处吗?

君浣溪见状微愣,却见沈奕安一阵大笑,手肘撞一下一旁默然不语的楚略,指着他们叫道:“阿略你看,临风害怕成那个样子,哈哈!我不过是追浣溪开心,随口说一句他都相信,这家伙,脑袋最近被门板夹了,不好用!”

“沈奕安!”

卫临风一声怒吼,几掌袭来,虎虎生风。

沈奕安则是左躲右闪,直朝墙角退去:“哎,你是欺我在三人之中武功最弱不是?走,我们另外照样本事来比划,要不比算账如何…”

君浣溪听得啼笑皆非,原来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这两人,可真是一对活宝,插科打诨,实在绝配!

沈奕安早就提议结拜,被自己一句话挡了回去,现在想来,倒是不错,轻松自在,无拘无束。

只是可惜,他们都已经知道自己身为女子,如此以来,感觉就变味了…

正值出神,手背却是一热,男子宽厚的大掌压了过来,将其全然包裹。

“浣溪——”那对面就坐的墨袍男子终于开口,漆黑深沉的眸光投射过来,一瞬不眨,声音暗哑:“我想和你谈一谈。”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君浣溪轻笑:“有话就直说,这里没有外人,全是你的结拜兄弟。”

楚略咬唇:“有些话,只能单独说…”

“单独?”君浣溪挑了挑眉,侧目看一下那边已经停手回望的两名男子,再回过头来看他,面色清淡,沉静而笑,“楚略,我以为,昨日我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你也已经听明白了。”

“浣溪,不,不是那样的,我其实…”

“阿略!”

只听得方才还在数步之遥的两人异口同声,转眼之间便是尽数回返,一左一右贴着他的身体坐下,勾肩搭背,嘻嘻一笑。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阿略,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要不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是啊,浣溪还病着呢,别抓着人家的手不放,你这样用力,会让她不舒服的…”

“弈安,临安,你们——”楚略抿紧了唇,沉稳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一时阴晴不定,那紧握着她的大手,却是丝毫不予松开,“你们先出去,我和浣溪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