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四分五裂之时,天地的意象,星相大变,唯有人间四兽之灵重现,方能辅助君主治理天下,世间重获安宁…”

当初王思怡念的那一番话,时隔多年,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这一夜之间却是福至心灵,一字不漏骤然记起,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一路都在想着这个问题,直到走到大厅,坐在早餐桌上,思绪仍是停不下来。

“阿溪,你有心事么?”

“哦,老师,没什么。”

眼见老师进来,君浣溪赶紧站起,恭敬行礼:“老师昨晚睡得可好?”

“还好——”君正彦面色一整,正色道:“听说那瓦儿姑娘最近要走?对于她,你是怎么打算的?”

君浣溪听得黯然,低头道:“瓦儿为了我的事情受了不少苦,我发誓要好好照顾她,自然是舍不得她走的,但是东夷头人病了,瓦儿又是头人最心爱的小女儿,我只好答应让她先回鹫峰山去,我忙过这一阵再去看她。”

君正彦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老早就想劝你,这府中全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瓦儿长期这样无名无分住着,也是于理不符,虽说与你结拜了姊…兄妹,但是时间一长,旁人总会说闲话的…”

“是,老师放心,我会好好安排的。”

君正彦又叮嘱了几句,君浣溪都一一答允下来。

默默用过早饭,两小正在收拾,自己也是欲要举步离开,背后却是一声唤:“阿溪。”

“老师,你唤我有事?”

转过头来,对上老人一双睿智的眼睛:“你最近心事重重,人都瘦了…”

君浣溪垂下眼,低声安慰道:“老师我没事,就是前一阵气血不调,没恢复完全。”

“你不说,自然有你的考虑,我以后也就不会再问,只是——”君正彦叹息一声道,“别只顾着别人,却忘记了自己,你不快乐,我们这一家人又怎么能安心呢?”

君浣溪心头一颤,低叫:“老师…”

这一阵子,自己对瓦儿,对那三人的愧疚之情,难道老师都看出来了吗?

“你下去吧,别想太多,也别让自己太伤神了。”

回到房中,花瓦儿已经收拾好了随身物事,正坐在榻边暗自垂泪。

君浣溪见她脸色苍白,眼中犹有血丝,便是一阵迟疑,代声道:“瓦儿,你实在舍不得走的话,要不然我去见见你的两位兄长,跟他们好生解释一番…”

“阿姐,千万不要!”花瓦儿急急拉住她的手,叫道,“我那两个哥哥脾气暴躁,若是和阿姐碰了面,又不知道阿姐的真实身份,只怕要坏事,何况我已经答应了他们,今日一早就走,他们也答应我不来找阿姐的麻烦!”

“瓦儿,你其实不必管我的,也不用理会其他,要看你自己的心意——”

若是论武功实力,这京城中谁人比得上卫临风沈奕安等人,大不了找个理由把他们两人请到府中小住,有了他们在此坐镇,她就不信还有人敢来自己府中捣乱!

还有,那月诏王一行,归期也已经临近了,他们一走,花瓦儿的两位兄长自然不敢继续留下。

花瓦儿摇了摇头,含泪道:“阿姐,别说了,我总是要走的,阿爸还在寨子里等着我回去,他老人家病了,我也放心不下。”

“瓦儿…”

“阿姐,我舍不得你,还舍不得那个人,梁大哥和杨管事帮我找了这么久,也没把他从京城找出来,看来我真是想错了,他若是有心躲我,又怎么会回家来——”花瓦儿擦一下眼睛,苦笑道,“经过这么久,我也想通了,一切都怨我自己不好,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死心认命,以后也不会再想他了。我会好好在寨子里陪着阿爸,安安分分做东夷公主…”

“瓦儿,不关你的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花瓦儿轻轻摇头:“阿姐,你别劝我了,我自己明白的,但是我绝对不会后悔。”

君浣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侧过脸去,低低叹了一口气。

刚一抬眼,却见她从腰间取下一只银光闪闪的令牌,递了过来:“阿姐,这个是我东夷族人的信物,今后你要是到鹫峰山来找我,或者是在我族范围内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出示这牌子,只要是我东夷族人,都是会尽心尽力帮助你的。”

君浣溪重重点头,握住她的手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间一阵响动,似是有人踩在院墙上快速走动发出的声音,接着院外又传来几声奇怪的鸟叫。

“是我大哥他们,他们在催我了!”花瓦儿急急一声,奔去窗前看了一阵,回了个口哨声,又回头道,“阿姐,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君浣溪知道挽留不住,忍了不舍,送她到了后院门口:“瓦儿,答应我,好好保重,我一定会去鹫峰山找你的!”

“阿姐,你也要多保重,那个东夷秘笈你也一定要好好学,还有一一”花瓦儿走出两步,复又回头,“不要太辛苦了…”

君浣溪愕然看去,只见她挥一下手,终是跃上墙头,随那等候已久的两名男子而去。

花瓦儿一走,自己的心里却如同空了一大块似的。

一一不要太辛苦了。

不止是老师,现在连瓦儿也这样说,难道自己真的是表现得那么内外皆疲吗?

君浣溪啊君浣溪,这份随意洒脱的心性,如今却是要被深宫大殿所禁锢,沉闷郁结,却也无可奈何,心中那份不甘于不愿,终于快要爆发出来了么?

或者,自己真的该要自己好好想想,谋划一番了…

能够帮到自己的,也许会是那个专研奇门八卦,通宵机关建筑的安定侯爷?

打定主意之后,这一日散值便是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卫侯府。

见到那又是惊愕又是欢喜的俊美男子,也不废话,直接说明来意,当然,有些关于隐私之密,自然是隐去不提。

“四方神?浣溪,你还信这个?”卫临风看着眼前一脸正经之人,不觉好笑,“浣溪,你整日钻研医术,什么时候对星相开始生出兴趣来了?”

君浣溪不动声色答道:“最近无端做些噩梦,梦中异兽连连,搅得我睡眠难安,兴许是有什么特殊含意,想到伯母一直吃斋念佛,便猜想你也许知晓一二,所以来请教下你。”

卫临风皱眉:“不瞒你说,虽然我母亲信佛,但我一想是不太信这些的,要不然…”要不然府中一座好端端的神堂,也不至于被改造成了自己的练功研习之所。

君浣溪听得微微失望:“原来你也是不知,但不知奕安楚略他们知道与否,要不我去问问他们…”

说罢,拱了拱手,作势要走。

卫临风赶紧伸手拦住,这一本能举动,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一想到他要去找那另外两人,自己心里就莫名不舒服呢。

来不及多想,已经是跳到面前,急声道:“奕安那个人,叫他吟诗作词,算算账目还行,却哪里知道这些,再说,我刚劝得他要及时与宇文明泽脱离干系,现在他还正为这事奔忙呢,自然是没有空的…”

见君浣溪含笑不语,又道:“还有阿略,论舞蹈弄剑,搏斗骑射,这天底下没人及得上他,可是说到这顶上星宿,我敢说他却是一无所知…”

这个人,真是霸道的要命,自己不懂得东西,也不准她去问别人!

君浣溪好笑道:“但是,临风,你方才不是说你也不知道吗?要不,我另外去找别人问问,或者去庙宫里找个和…巫祝?”

这个朝代,佛教与道教都还没有起源传播,自然也就没有和尚道士一类的人物,庙宫里的巫祝,倒是会一些占卜星相的本事。

卫临风扬眉笑道:“我是不懂,但是我知道哪里可以查到。”

“哪里?”

“书上啊!”卫临风想了想,忽然叫道,“对了,浣溪,你最近是否要在太医署值夜?”

“值夜?”值夜和星相难不成还有什么关联不是?实在有点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微微不解道,“暂时没有,不过若是需要的话,可以和同僚们调换的。”

卫临风哈哈笑道:“这就行了,这天宇王朝,若说书籍数目最多涉猎最广的地方,自然是皇宫之中的藏书阁了,不过白天人来人往,不太方便,要不我们晚上去好了…”

君浣溪吓了一跳,低叫:“你疯了,私闯皇宫禁地,可是砍头之罪!”

“我可不是偷偷摸摸进去,我会让人领路,大摇大摆进去。”卫临风看她一眼,摇头轻笑,“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就定在明日吧,你在太医署好好呆着,到时候自然有人前去唤你!”

“那好,你可别食言,若是让我空等,我下次便不再理你。”君浣溪说完,即是行礼告辞。

“哎,就这样走了么,我请你吃饭如何,等下让秦管家驾车送你回去…”

君浣溪疾走几步,回头一笑:“上回没去奕安的宅子喝酒,这次若是留在你府中吃饭,他可要怪我心有偏持了,还是等下次大家聚齐吧!”

瞥见他立在原地无奈跺脚的动作,心情无端轻松许多。

哎,瓦儿犯的这个错误,至少还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使得四人原本尴尬别扭的关系,逐渐回复到在鹫峰山之时的随意自在,安然喜乐,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如若不是觉得心中有愧,也不去想那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倒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今日署中也没太多事情,费了一番功夫,并坚持说是最近暑热,宫中别院又有贵宾驻留,须得夜间留人值守,总算是让太医令许逸答应将自己与另外一名年轻医效留下值夜。

散值之时,老师君正彦走过来,目光闪动,似乎想问自己什么,却是被季回春几人拉去吃酒赴宴,连同白芷一齐带走,只留下做事谨慎的黄芩与自己相伴。

至于一同值夜的那名姓余的医效,来太医署时日并不长,职业也是在她之下,自然管不到她那里去,倒也不用担心。

夏季昼长,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昏黑,署外果然有人来传:“君大夫在吗?”

来的是一名小太监,深色单衣,无绶无印。

“君大夫,请问是领药还是看诊?”黄芩出门询问,君浣溪这边已经收拾好药箱,凝神细听。

那太监答道:“也没什么,是永乐宫的主子…”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君浣溪却是立时反应过来,那卫临风说什么有人带路,自然便是说的这位太子表哥了,皇宫内宛除了天子之外,也就只有这位东宫太子可以自由出入藏书阁了,今晚真的有戏!

于是向那余医效打了个招呼,与黄芩一路跟上。

没走一会,就见前方廊楼宫灯下,两名挺拔人影伫立不动,正是宇文明瑞与卫临风。

“君浣溪见过殿下!”带着黄芩规矩行礼之后,即是站在一旁,等他们说话。

宇文明瑞挥手屏退旁人,呵呵笑道:“浣溪,你老早就叫我这个表弟进宫来陪陪你,他却总是找来一堆借口推来推去,今晚却是忽发奇想要去藏书楼寻找什么上古秘籍,还要找几位熟人相伴,没办法,我听说你正好在署中值夜,只好把你请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君浣溪张了张嘴,忍住笑意:“殿下说哪里话,能够陪殿下与侯爷查阅古籍,是我的荣幸,岂有介意之理?”

说罢,顺势瞟了眼那边一脸严肃之人,这个家伙,鬼点子真多,明明是她想找书,却说成是他自己的缘故,还令得这位一心拉拢的太子殿下信以为真了。

只是苦了黄芩,背着个沉重的药箱陪着演戏,实在辛苦。

众人进了藏书阁,由一位年老太监提着油灯引路,但见几间宽敝房屋,横竖左右全是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书籍,从笨重的竹筒,到厚实的书册,汗牛充栋,应有尽有。

卫临风问明守阁的老太监,拉了君浣溪径直去了一间屋子,两人借着油灯光亮,在书架上寻觅半晌,搬下一大堆竹筒来,一卷一卷拆开细看。

四方神,四方神,不说文字,至少弄个图画出来瞧瞧也好啊。

“临风,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我可记得你之前是从来不信——”宇文明瑞闲在一旁,打趣道,“对了,浣溪,你别帮他,让他自己找去,我倒看他到底要找出个什么来!”

卫临风笑了笑,也不理会,继续埋头苦干。

趁宇文明瑞侧头去看那架上的其他书籍,君浣溪赶紧小声道谢:“今晚辛苦你了,多谢。”

“没事。”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就为了他一句话,居然费尽心思请自己原本躲都躲不及的太子殿下帮忙,深更半夜到皇宫里来找什么古籍,而且一听到这一声道谢,心里的沉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说不出的欣喜与满足。

完了,自己怕是要步上沈奕安的后尘了!

不敢再看那张灯光下沉静异常的俊脸,低头下去,飞速翻找着手中的册子,慢慢平复心底那一丝浅浅的悸动。

就在心神渐定之际,却听得对面之人一声低呼,声音轻微,随即停住。

“浣溪,怎么了…”

“好像是这个…”

君浣溪呆呆看着手中摊开的图像,这羊皮图卷不知是从哪卷竹简中掉出来的,页面颜色已经泛黄,图纹色泽却是清晰可见。

青龙,连蜷于左;

白虎,猛据于右;

朱雀,奋翼于前;

玄武,圈首于后;

四方神兽,分据东西南北,守护着天地正中的帝微星。

这些,和自己在梦中所见的图像是一样的,和自己夜里凭窗所见的星空也是…

啊,不对,有些地方已经不一样了!

变了,已经变了,星相大变!

君浣溪手指颤抖,一个不稳,图卷应声而落,人也是跟着跌坐在地。

“浣溪?!”不止是卫临风,就连宇文明瑞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来。

“对不起,我,我胸口闷,出去透透气…”撑起身子,顾不得行礼告退,匆匆出门而去。

站在殿前空旷的平台上,倚着一根宫柱,一边喘息,一边睁大眼睛盯着那缀满繁星的苍穹。

是的,夜空中的星相,与图卷和梦境中相比全然不同,四灵的位置已经彻底打乱,中间的帝微星,却是光芒不再,逐渐黯淡。

为何会这样!难道上回自己解除王府刺杀危机,竞是丝毫没能改变这场浩劫吗?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皇宫别院的小楼上,一道窈窕身影迎风而立,眼望顶上,面带微笑。

“父王,我们这就回月诏去吧,等到该来的时候再来…”

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份,可是大大地改变了——

我的陛下,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卷二 欲揽天下 第二十六章 突如其来

“浣溪,你到底在看什么?”

不知何时,卫临风已经站在身后,不解询问。

“没,没什么…”君浣溪垂下眼睑,心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无力感。

星相大乱,星相大乱…

原以为王府决杀行动已经被自己成功阻止,一切危险已经终结不复存在,但却没有想到,这只是个开端,渺小如己,又怎么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轨迹?

君浣溪,你可以创造命运,却不可能改变历史!

可是,眼睁睁看着杀戮与叛乱,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面对他投射过来的关切目光,摇了摇头,低叹道:“有些事情,我也没想得太明白,要不我们四人哪日找地方聚一聚,好好商量下…”

卫临风点头:“那好,等我约了奕安和阿略,就去找你。”

两人回到藏书阁,屋中无人,寻了一阵,才见太子宇文明瑞正立在楼台上,对着西北方向举目远眺,目光凝然,一动不动。

卫临风走过去,好笑道:“殿下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专心?莫非也是对星相生出兴趣来了?”

宇文明瑞转过头来,略带遗憾道:“月诏王已经向父皇请辞,再有几日就要离京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