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一切回归沉寂,君浣溪这才重新靠墙坐下,慢慢回味方才的情景,心头空茫茫一片。

这是天意吗,这不顾一切夤夜降临之人,不是自己最期待的那一个,而是…沈奕安。

绝美出尘,温柔多情,西商公子,沈奕安。

是的,楚略处事谨慎,心思缜密;卫临风出身士族,爵位在身,对于自己被囚之事,有天子圣谕在前,他们两人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沈奕安,只有这个沈奕安,才是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抱着无所畏惧的决心,前来劫狱。

虽然到最后,因为自己的坚持而未能获得成功,但是这份勇气,这份情谊,却是磕得人心头发痛,不能再像过去一般置之不理。

君浣溪啊君浣溪,你欠下的这份情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闷坐大半夜,也不知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直到天色渐亮,这才随意裹了被子,昏昏入睡。

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之际,便听得有人在不远处轻唤:“君大夫,君大夫…”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是吴寿!

君浣溪猛然睁眼,看着那牢栅外伫立之人,一身深色单衣,绶带泛青,其间银光闪耀,果然是吴寿。

拢一下略微散乱的头发,整理一下已有褶皱的衣衫,起身见礼:“吴常侍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吴寿面无表情道:“自君大夫被下诏入狱,已是第三日,我奉陛下之命过来看看,顺便询问下你的心意,经过这几日牢狱生活,可有一些变化?”

“原来如此。”君浣溪压根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奇迹发生,闻言也便不感意外,只低低应声,拱手道:“请常侍回去禀报陛下,就说我心意已决,就算再过一年半载,也是不会改变。”

“放肆!”吴寿狠狠瞪她一眼,怒斥道,“我是因为你昔时曾救得陛下性命,先前又一直为陛下尽心诊治,这才尊称你一声君大夫,你莫要仗着陛下对你的不舍与不忍,就自以为是,盛气凌人,将一切恩宠都看作是理所当然!”

君浣溪并不退缩,只平声道:“常侍请息怒,我本意并不在此,也无心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我只是不愿意将以毕生自由为代价,来求取得一段在世人看来尊贵奢华,于我看来却是水月镜花的皇家姻缘而已。”

吴寿闻言,嘿嘿冷笑:“君大夫,你入宫并非一天两天,自当明白,天子赐婚,并不是你说不愿就不愿的。”

君浣溪怔怔想了一会,这才诚挚道:“常侍此话也不尽然,我相信,陛下是英明圣主,自有不同寻常的思想行为,必不会将这儿女私情凌驾于国家大事之上。|”

“你——”吴寿冷诧一声,挑眉道,“果然是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心思,难怪陛下如此相待,一门心思想要撮合…”

沉默一阵,便是长长叹气:“君大夫,我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就走。

君浣溪赶紧抱拳恭送:“常侍慢走。”

吴寿应了一声,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眼光斜斜朝上,瞟了一眼那破损的顶窗,似是不经意道:“这窗户怎么是坏的,栅栏全都没了?这些狱监,真是白拿天子俸禄!君大夫也是,怎么不叫人给换一间?”

君浣溪心头微惊,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只漫不经心道:“既是诏狱,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

“这可不是小事,要是钻些鼠蛇虫蚁进来,惊到君大夫清修反思,进而扰乱心意,却是大大的罪责了——”吴寿话声拖长,环顾四周,低头一眼,又出口赞道,“不过,说他们笨,却也不尽然,知道你身份特殊,这件牢狱除了窗户损坏之外,位置却是极好,被褥也是从未有过的干净,还算是花了心思。”

这位常年伴在天子身边的近臣,心眼多不胜数,这一番话先贬后褒,虚虚实实,却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自己也懒得猜测,只担心张义的处境,略一思忖,即是扁嘴道:“哪有什么心思不心思的,他们知道我是陛下的主治大夫,刚刚才下狱,而陛下又还病着,大概是怕有圣旨下来将我召回去重新问诊,所以将我关在入门不远,也算偷懒取巧,图个方便。”

吴寿微微点头:“这倒也是,既然如此,君大夫就好好在狱中候着吧。”

“是,感谢常侍前来一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吴寿,坐下歇息一阵,就见张义面色惶然,匆匆过来,那腋下遮遮掩掩,似是夹着什么东西。

“君大夫,这个给你…”

君浣溪看着他递过来的物事,有丝错愕:“张大哥,你怎么又拿个枕头给我?我已经有了,你就留着自己用吧。”

这个朝代又方又硬的竹枕木枕,自己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况且这牢狱连张床都没有,要那么多枕头做什么?

张义摇头道:“我方才在整理狱中物事之际,忽然听得扑通一声,有人从窗口扔了这么个物事进来,说是交给君大夫,然后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有人给自己送枕头来,什么意思?

君浣溪摸一下凉幽幽的竹皮枕头,蹙起眉头问道:“那人还说什么?”

张义想了又想道:“他好像是说什么…侍竹临风,高枕无忧。”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三章 心有灵犀

倚竹临风,高枕无忧。

这个卫临风,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跟她呤诗作对!

不过,这可是沈奕安的专利,却跟他的性情丝毫不符啊,应该是奇门八卦与机关之学......

等等,不对。这个竹枕,若真是那只暴龙让人送来的,断不会只是让她枕着睡觉这么简单,难道,其中另有蹊跷?

想到这里,将那竹枕翻来覆去,不住摸索,伸手叩击几下,又抱起来大力摇晃,摆弄半晌,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该死,故弄玄虚,让她空欢喜一场!

随手一扔,竹枕被轻轻甩出去,在地面弹了一下,正好落在送饭进来的张义脚边。

张义放下蓝子,伸手将那竹枕拾了起来,随意拍了拍:“君大夫若是不喜欢,我等下就把它扔出去...”

“哎,算了,留着吧。”

终究是人家一份心意,说不定真是送来给自己做枕头用的呢。

接过张义递过来的饭食,转念又想,这X狱中的饭食和自己想像中还是有些出入,分量足,味道也还过得去,不知是不是有特殊优待?

当然,这样的疑问自然不会说出来的,装作迷糊不知也就是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实在没必要抗拒一切,固执到底。

君浣溪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朝那墙角的竹枕看去,心念意动,忽然低叫:“张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把刀来?”

“刀?”张义吓了一跳,赶紧朝四处望去,见得一切无恙之后,这才低声道,“君大夫,外间侍卫武功高强,你可别打这样的心思......“

君浣溪哭笑不得:”我哪是这个意思,你别管那么多,先帮我找来,我自有用处。“

张义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匆匆而去。

”张大哥,那个,要尽量锋利一点。“

果然想岔了!

君浣溪忍住笑意,低头又去研究那竹枕,揉来按去,还是没找到窍门,索性放弃,等他回来。

过不多时,张义果然折返,背转身去挡住外间光线,颤巍巍递上来一把雪亮短刀。

”多谢了。“

君浣溪一声过后,也不看他的脸色,将短接过,眼眸微眯,手起刀落。

只听咔嚓一声,竹枕断为两截,一方白绢随那刀风,飘然垂地,其上,隐有字迹。

卫临风,这个家伙,居然在竹枕中藏有信函,要不是自己急中生智砍这一刀,只怕是等再过几十年,竹枕破旧腐烂之际,才能现出其中奥妙来。将短刀还给张义,拾起那柔软白绢,急急展开,但见素白底色之上,写有几个大字:天子寿诞,普天同庆。

没错,这字迹相当眼熟,自己昔日在随州卫府之中见得不少,正是卫临风的字!

不过,他这是要向自己传递什么信息呢?

君浣溪将那白绢看了又看,又拾起两截断开的竹枕细细查探,除那八个字之外,更无半点讯息。

打哑谜是吧?来就来,谁怕谁!

挥一下手,让张义收拾了提蓝碗碟出去,自己将白绢揣入怀中,就着草堆坐下,掐指细细计算。

这是自己入狱的第三日,离天子宇文敬的五十大寿,尚有十天时间,只是,这天子寿诞与营救自己出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难道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听署中同僚说过,以往每年的天子寿宴,不过是在御花园大摆宴席,群臣恭贺,歌舞升平,热闹非凡,今年因为是大寿,最多再增加一项内容,便是举行国典,祈福积德。

这祈福积德的具体内容,无非就是救治人命,大赦天下。

对了,大赦天下?!

心头一跳,转瞬明白过来。

倘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卫临风是借此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好生保重,等天子大寿赦免牢狱犯人,他自会趁机进言,借天子之口,冠冕堂皇将自己迎出去。

至于为何不直接点破,而是弄这许多花样出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想通了这一点,心情渐好,更多的,则是感动。

虽然人未到来,但至少,他愿意为自己的事情花心思,想办法,已经难能可贵了。

先是沈奕安,再是卫临风,一个大胆劫狱,一个费心送枕,即便是他们都把自己当做男子又何妨,得友如此,无复何求?

三人之中,唯独剩下那个人,尚无音讯,此时此刻,他却在做什么呢......

盼来盼去,又等几日,楚略始终没有出现。

曾经微有期冀的心情,慢慢沉淀下去,终究归于平静。

这一天,刚用了午饭,正捧着张义送来的茶水漱口,牢狱外间便响起脚步声,有人急急行来,未临近前,唤声已到:“天子有旨,传君浣溪前往长青宫觐见。”

这声音,自然耳熟,正是天子近臣,长青宫中常侍吴寿。

离天子寿诞,还有好几天时间,宣布大赦天下,未免太早了一些吧?

这个时候,天子却是召一名在押钦犯觐见,是何用意?

君浣溪放下茶标,慢慢站起,朝自己周身略一打量,不禁皱眉:“不是我不愿见陛下,而是身在狱中,形容散漫,衣冠污浊,如此模样气味,实在与礼法不条符。”

这倒是真话,尽管张义偶尔也偷着送来凉水布巾给她擦洗,但此是夏季,牢中闷热不堪,仅仅洗脸擦汗哪里够!

这数日不曾淋浴更衣,身上衣衫早被汗水浸湿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头发也是尽数粘连在一起,莫说是天子,就是经常送物过来的张义,尚未走近,都已经开始悄然掩鼻了。

呵呵,这哪是什么南医公子,当个乞儿倒是绰绰有余。

吴寿看她一眼,微笑道:“这倒无妨,天子有今,先去清音殿淋浴更衣,赐酒压惊,然后再前往面圣。”

君浣溪一时错愕,自己没看错吧,这个平日不苛言笑的阿监,前一次还是怒声斥责自己,这一回,居然眉目舒展,而带微笑,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天子的旨意,自然不容指逆,而且淋浴更衣又是自己此时最为渴求的心愿,连半点抗拒的想法都没有,稍作整理,即是跟着去了。

挥退了过来侍侯的数名宫女,慢慢将自己弄得周身清爽,焕然一新,这才推门出去,由引领太监一路带到天子寝殿。

数日不见,天子宇文敬红光满面,气色还算不错,也不说话,只朝她上下打量着,眼神闪耀不定。

“罪臣叩见陛下。“

君浣溪走到丹陛下方,不敢怠慢,依礼稽拜下去。

“罪臣?呵呵,还算有自知之明,你起来吧。“宇文敬一挥手,身边只留个吴寿,其余宫女尽数退下,待得殿中闲人散尽,才道:”这数日牢狱生活,你感觉如何?可是改变了想法?“

”回陛下,臣在X狱中过得不错,所思所想,与之前无异。“

君浣溪低头答完,静立不动,眼角余光瞟向天子身侧的吴寿,他当日奉旨来狱中探视,自己说得很清楚了,却不知是否已如实禀报天子?

”是么,过得不错?君浣溪,你跟着君正彦学什么不好,却将他那一迂腐固执的性情学了个十之八九——“

此话提及恩师,君浣溪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反驳天子之言,只抿唇不语。

宇文敬冷哼一声,眼神凌厉过来,继续道:”这几日,朕这X狱人来物往,实在是热闹,这个沈奕安,还有卫临风,真是胆大妄为,当朕的皇宫是街巷市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君浣溪愕然,低声道:”臣不明白......“

宇文敬宽袖一挥,将一团用葛布包裹的物事抛到她脚边:”你自己看吧。“

君浣溪拾起,打开一看,不由苦笑:”陛下息怒......“

包裹里,却是一段带锈的铁栅,和半截青翠的竹枕。

——原来,他都知道了。

也是,沈发那晚动作如此之大,不仅打昏了侍卫,削断了窗栅,还跳进来跟自己说了好半天的话,自己原本就没报侥幸之心,被人发现倒也是不足奇怪。

但是卫临风,只是送了一个小小的枕头来,自己得到那有用讯息之后,已经是让张义拿去悄悄烧掉销毁,怎么会落入天子手中?

来不及细想,又听得顶上声音冷凝响起:“朕御赐名号的四大公子,原来感情如此要好,为了救你,不惜以身犯险,想尽一切办法......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女子身份吧?”

君浣溪张了张嘴,低沉答道:“不知。”

宇文敬挑眉,有丝诧异:“这几个小子也不笨啊,怎么就没看出来?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了,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君浣溪垂头道:“也许是臣掩饰得太好吧,他们并未怀疑。“

——中了花瓦儿的眼儿媚,自然会强制遵循脑中留存的指令,全无抗拒,一直到那最后的时效到来。

宇文敬闻言点头,忽而又道:“朕问你,沈奕安只身犯险,前来劫狱,夜色茫茫之中并无阻挡,你为何不跟他走?”

“为什么,臣为以,陛下应该明白......“

宇文敬蹙眉:“朕有些明白,但是朕想听你说。”

君浣溪涩然一笑,眼神渐渐变得清透明澈:“臣若能够做到潇洒来去,无牵无挂,当日何必追来京城,求见陛下,一意入宫为臣?“

宇文敬盯着她,目光镇定在那张沉静如水的俊脸上:”浣溪,你聪颖明慧,胆识过人,乃是朕所见过的最为特别的女子......,你可知道,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臣知道。“

自己的弱点,在于心太软,私情太重,割舍不下的东西太多。

”你表面冷清沉着,内心却是情感丰富,执着深沉,这一点,倒是与那人极像......“宇文敬不知想起什么,叹息一声,又道,”这几日,太子天天来这里为你求情,甚至连先皇后的令牌都搬出来了,至于是给谁当说客,你应该明白罢。“

君浣溪点头:”臣明白。“

太子宇文明瑞肯亲自前往,当然不是念着与自己的那点情谊,而是因为......卫临风。

他对这个表弟原本是想大肆拉拢,收为己用,没想到却是摊上了一个大麻烦,这会说不定正后悔不迭呢!

“朕有丝好奇——”宇文敬从座上站起,双手撑在御案上,俯视着她,“那枕中,究竟藏有何物?”

事到如今,想要隐瞒已经不可能了,却不知天子召自己来此,到底是何种目的?!

君浣溪思想一阵,咬牙将白绢取出呈上:“也没什么,只是一句贺寿的话而已。”

吴寿伸手将白绢取过,转呈天子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子将主意打到了朕的寿诞上!”宇文敬一眼掠过,即是大笑,笑声过后,转向吴寿问道:“上回的满十寿诞,朕可曾赦免过囚犯?“

君浣溪心头一动,天子果然精明,一眼看出症结所在,卫临风的计策,不知还能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