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寿双手拢袖,沉声答道:”回陛下,上至X狱,下到地方牢狱,一共释放案犯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人。“

宇文敬哦了一声,转向君浣溪道:“你认为,朕这回是否应该继续遵循皇室盛典,大赦天下的旧制?“

君浣溪不防他有此一问,一时怔住。

回答是,顺着这台阶下去,自己罪不至死,理所当然随之获得释放,这事便是圆满告终。

只须回答一个字:是。

可是,大赦天下这个制度,自己本身并不看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说出违心之言,亦非本愿。

宇文敬见她沉吟不语,却是笑道:“怎么,朕这个问题,就那么难回答吗?”

君浣溪点头坦言:“是有些难,要不容臣先想想,等下再作答,在此之前,请让臣为陛下把脉诊断一番,如何?陛下的病痛,须得不断治疗,全力排除,才以不留隐患。

“你啊,这关键时刻,还是三句不离本行!”宇文敬呵呵笑着,忽而狭眸微眯,若有所思,“关于大赦天下,在今日之前,也有人向朕提出过反对意见,他所说的话,跟你方才所言,倒是大同小异。“

敢在天子面前出言反对的,除了当朝丞相孟仲卿,不会有第二人。

君浣溪好奇一问:”他说什么?“

宇文敬看她一眼,平声道:”他说,朝廷对各地匪患正不断剿灭,全国治安逐步改善之际,此时放出各处囚犯,无异是劫掠乡里,祸乱百姓......“

这个孟丞相,思维果然清晰,看待问题深远透彻,理应当此重任!

君浣溪心服口服,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处境,脱口称赞:”不错,臣也不主张大赦天下。“

宇文敬眼中光芒闪动,捻须而笑:”这是为何?

为何?天子为己祈福,因私忘公,将牢里的罪犯尽数放出,以致世道不稳,治安大乱,这样的事例,历史上不是没有过!

有一句话说得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么英明圣主,便不该将自身凌驾于纲纪律法之上,而更应该维护法律尊严,坚守社稷安宁。

君浣溪想清楚这一点,却不敢说得太过,沉吟一阵,方才简言道:“臣只是感觉,全国各地的刑狱监牢之中,像臣这样的好人,应是极少数,没必要为了这极少数人,把那些本该好好服刑的罪犯都放出来。“

”君浣溪!你!好,真好!“宇文敬侧头与吴寿对视一眼,朗声大笑,”没想到,竟然全被他猜中了!好吧,这个赌局,朕输了,自当遵守诺言,放你出狱,予你自由,你就小心谨慎,继续在太医署待着吧!“

赌局......诺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出长青宫,呼吸着新鲜空气,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堂是浑浑噩噩,不知何故。

自己,就算是厄运结束,刑满出狱了?

——可是,到底是谁人出力,救了自己?

卷三 水月镜花

第四章 渐起龌龊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已经是月上中天,夜色降临。

这不是在牢狱的草堆里和衣而眠,而是自家府里的寝室,一身清爽,舒服安眠,睡到自然醒转。

懒懒躺在榻上,看着屋中熟悉的景致,不觉勾唇一笑。

不是梦,而是事实——自己,终于回家了!

坐起身来,这才发现,榻边还靠着一人,正埋头打盹,伸手一推,那人茫然仰头,惺忪揉眼,却是黄苓。

“姑姑,你醒啦?”黄苓瞧见她一脸笑意,惊喜唤了一声,赶紧跳了起来,“老先生给姑姑把过脉,细细检查了,还针灸推拿了一番,咕咕现在觉得如何?”

“我这会很好,就是有点饿了。”

难怪自己觉得神清气爽,原来是老师给自己诊治过,环顾四周,墙角还有袅袅燃着的安神熏香,确实费心了。

“对了,老师和芷儿呢,他们可好?”

“白芷这会应该已经服侍老先生睡下了,卫大哥和沈大哥也刚走不久,老先生说姑姑这几日在狱中辛苦了,要好好休息,不让人打搅你,让他们明日再来。”

卫临风,沈奕安,只他们两人吗?

心底,有淡淡的惆怅,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黄苓从案几上取了一只温壶过来,解开盖子,米粥的香味顿时溢满房间。

君浣溪不断的遭遇,令她明白,自己虽然医术高明,位列四大公子之首,自保能力却实在是太弱,所以,那本东夷秘笈,一定要学,而且还要好好研习,成为个中翘楚!

黄苓找了书来,想了想,又取了那一双夜明珠来,扣在卷起的帐帘上,屋中顿时大亮。

“好了,苓儿你下去吧,不用管我了。”

打开书卷,从第一页开始,一字一字慢慢阅读,领会,感悟…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门口咯吱一声,有风吹进。

“阿溪,你才从狱中回来,应该好好休养,看书的时间,往后多的是!”

抬眼一看,老人披件薄袍立在门口,满脸不悦。

“哦,老师,我没事,已经睡了大半日了,你先去睡吧,我自有分寸。”这会叫她再睡,就算是躺在榻上数一万只绵羊,她也睡不着。

君正彦走进来,仔细看看她的面容气色,叹气道:“阿溪,这一回,可真是把我吓坏了。”

君浣溪合上书卷,垂头道:“都是弟子不好。”

“不怪你,是为师的不是,不该把你卷入这趟浑水中来,希望,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君正彦目光闪动,沉声道:“经过这一次,我也看透了,我这一把年纪,声名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还是你和两个孩儿能够平平安安…”

“老师,我没事了,我…”

君正彦摆手,止住她的说话:“阿溪,你听我说,我已经决定了,等过了天子寿诞,便去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这几日,我让乐寒已经在整理收拾物事了。”

“请辞…告老还乡?”

君浣溪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君正彦点头道:“不错,如此以来,你也不必强求自己留在宫中,我想,有他们几人帮你,要离开,应该也不困难,只是多费些时日而已。”

出宫离京,回归自由…

这本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啊,为何心中兴趣欠缺,欢喜不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宫中来了一道圣旨,由长青宫中常侍吴寿亲自过来宣读,说是天子念其无辜下狱,遭受牢狱之苦,虚惊一场,故特准在府中休养,三日后再予进宫署事。

实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待遇,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也着实弄不清这天子到底在想甚做甚,怔愣之际,来不及细问,吴寿已经出府上了马车,回宫而去。

怪了,难道自己女扮男装,期满君主的罪责,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自在府中养身看书。

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外间声响,有人哈哈笑道:“杨管事,你忙去吧,我们认识路的,不会走错房门。”

“你放心,我们只是看看你家先生,不会惊扰他休息的,倘若在睡,我们坐会就走。”

哦,他们两人,来得这样早!

君浣溪微微蹙眉,看一眼身上衣衫,普通的居家装扮,倒是无妨,再瞥见手中书卷,赶紧合上,朝枕头下面塞去。

于此同时,房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一青一白两道挺拔身影出现门前,俊容如故,神采连连。

“浣溪,你在做什么?什么东西不能示人,我们一来便要藏起?”

“没什么,一本医术而已,老师说我近日辛苦,不让我看书研习,所以只能趁他老人家不在悄悄看了…你们两个,可不准去检举告发我!”

沈奕安温文而笑:“检举告发,自然是不会的,我们的为人,你还不相信么?”

卫临风闻言,却是面色变冷,大步踏进,一屁股坐在榻边,轻哼一声道:“检举告发,那是别人才做的事情,我卫临风最是不屑!”

这只暴龙,今日是吃了火药来的不成?

君浣溪懒得理他,只指着案几上的茶壶水杯道:“天气闷热,卫侯爷内火急躁,奕安给他倒杯凉水,压压火气。”

沈奕安扑哧一声笑出来,真的走出去,倒了一杯水递给那坐着的男子:“拿去,浣溪让你喝水。”

卫临风当真接过,一饮而尽,末了,抹一把唇边水珠,朝他恨恨道:“你当晚企图劫狱,离去之时,就没遇见他么?”

沈奕安秀目一黯,低声道:“是遇见了,不过阿略没有为难我,一句话没说,就放我走了。”

君浣溪张了张嘴,低叫:“你们…在说什么?”

其实不用他们作答,自己心里已经隐约明白,那个被自己埋怨不予出现之人,其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这一切。

甚至,就在沈奕安前来探视的那个夜晚,他也在现场,就在诏狱之外,还和被自己劝走的沈奕安打过照面。

那么,他为何就没想过,利用职务之便,来看看自己?

或者,像沈奕安一样,窜上顶窗,飞身而入,毕竟,以他的武功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现实是,他没有来。

卫临风沉沉看她,咬唇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费心尽力,想法救你,有人却在为臣谨守本分,在天子面前进言告密,将一切破坏得干干净净!”

一言既出,君浣溪心头一颤,脑中一阵眩晕。

那被天子抛下的葛布包裹的物事,再一次浮现眼前。

铁栅!竹枕!

难道这两样证物,都是那个人呈上去的吗?

他对天子的忠心,真的可以如此坚定不移,连她这个朋友都可以直接无视?

沈奕安眉间一皱,摇头道:“临风,你不要乱怀疑,阿略不是这种人,要不,我当晚也不会走得如此轻巧了。”

卫临风俊目一瞪,只是冷笑:“你一个人从那狱中出来,两手空空,他当然不会对你怎样,但若是带了浣溪一道,你确信,你能丝毫无损走出皇宫?”

沈奕安想着当日场景,一时默然不语。

卫临风见他如此,又转向君浣溪道:“我当日做好竹枕,曾经去找过他,希望由他带给你,但是被他拒绝了,我才去了东宫太子那里,另外找人给你送去。”

君浣溪点头:“不错,我已经收到了,绢上的字也看到了。”

“竹枕最后放在何处?”

“我让狱监拿去烧毁扔掉,不过——”不过,最后却出现在天子的御案之上,君浣溪甩了甩头,苦笑道,“也许,是那狱监办事不力,稀里糊涂忘了这事,碰巧给人发现了…”

“浣溪,那天子诏狱中的狱监,个个都磨练得跟人精似的,若是如此糊涂忘事的主,早被挤兑下去了!”

“临风,楚略他,也许…”

卫临风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摆手道:“好了,你们别帮他说话了,他是天子近臣,贴身跟了陛下这些年,思想自然会与常人不同,这个我也明白,但是我就是不满意,他不愿出手也就是了,为何要跳出来扯我们的后腿?!有了那所谓君臣之义,就可以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一笔勾销?”

沈奕安急道:“临风!你怎么能这样说阿略,你难道忘了,当初我们几人结拜的时候,所发的誓言吗?”

“我没忘!”卫临风低叫,一字一顿说出,“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福祸同享,不离不弃!以前,阿略做得很好,但是现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奕安,你说,你明白吗?”

沈奕安低下头去:“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相信他…”

君浣溪听得一惊,自己的事情,竟然引起他们几人相互不信任了吗?

——不管我在你们眼里变得如何,我的心还和以前一样,我是楚略,永远都是那个楚略…

恍然间,墨衣男子端杯低喃的话语在耳畔低低响起,酒后真言,不由人不信。

“临风你别说了,我也相信他…”

“你!你们!”卫临风气得直锤床,“你们两个,真是气死我了!”

君浣溪淡然一笑,又道:“好了,不管这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不是吗?我已经平安归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情,便不用计较了吧!”

说罢,抬眼看去,眸中晶莹:“奕安,临风,这一回真感谢你们,如若不弃,我们找个吉日,一起结拜吧,我也希望能成为你们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奕安,当日马车上的戏言,我还记得,就不知你们是否愿意?”

这想法,是发自内心的,自己早有与他们结拜的念头,只不过这一次绑架,一次入狱,却让她看清了他们的为人与心性,从而成为最好的催化剂,加速了这一进程。

四大公子,结拜兄弟,想起来都是无比期待。

这四灵守护之责,早该对他们说明了,从此以后,四人同心,各司其职,一起辅助君王,治理天下…

“浣溪,我没忘,我一直都记得的!”沈奕安闻言大笑:“太好了,这行礼的日子,由我去查,还有,早些去通知阿略,他在我们当中年纪最长,而浣溪却是年纪最幼的一个…”

“阿略,他现在恐怕忙得很吧,哪有时间出宫与我们行礼结拜?!人家在等着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呢!”

沈奕安看他一眼,不解道:“临风,你说什么呢,你最近对阿略,怎么就那么大的火气?”

“我…”卫临风揉一下额头,叹气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从太子那里得知,那个宇文子婴已经向陛下请求赐婚了…”

赐婚?这件事情早已明朗,只是自己一直不愿去思考,很自觉就抛在后,置之不理,如今,却是要被公示天下了,啊?

君浣溪心头一沉,只低笑道:“这是好事啊,你叹什么气呢?”

沈奕安也是附和道:“阿略这般年纪,早该娶妻生子了,若真是如此,我会为他高兴的。”

“他要娶的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公主!虽然陛下还没宣布,但是最近这种种迹象表明,阿略为顺利登上驸马之位,正一意积累功勋,擢升晋职,他的心,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卫临风轻哼一声,道,“你们认为,他即将成为皇室姻亲,还会在乎我们这些兄弟朋友吗…”

话音未落,醇厚男声及时在窗外响起:“谁说我不在乎!”

第五章 风云巨变

房门,无风自开。

高大的墨袍男子立在门前,目光在脸上匆匆掠过,声音低沉:“浣溪,你…还好吗?”

这些男人,都有不予敲门直接闯进别人房间的坏习惯!

“我…很好。”君浣溪心里轻叹一声,唤道:“既然来了,还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吧。”

楚略应了一声,大步踏进,朝向那榻前一坐一站的两人,自然而然打着招呼:“临风,奕安,原来你们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