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坐在殿中一直默然不语的天子,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一大截,此时终于沉沉开口,“太子的伤势究竟如何,朕要听的是,实话。”

许逸与几人交换一个眼神,方才涩声道:“太子并未被火烧伤,应是中了毒,毒素侵入身体,五脏六腑和脉息经络都受了极大损伤,而且…”

宇文敬垂眼,面色依旧,语气不变:“而且什么?”

许逸一咬牙,如实禀道:“而且太子的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就算治好,今后都不能再行动如常。”

一言既出,只听得轰然一声,宇文敬将面前案几连同其上物事一齐推倒在地,嘶声叫道:“竟然…狠心如此…来人!”

一直在旁侍候的吴寿赶紧过来:“陛下?”

宇文敬朝那榻上之人看了一眼,似是强自压抑,哑声道:“传朕旨意,命廷尉在宫中各处追查线索,羽林军在宛都全程暗中查探凶犯,执金吾徐诺…”

“陛下。”吴寿上前一步,及时提醒,“徐将军在京郊剿匪,尚未回返。”

宇文敬点头,冷声道:“那就令卫尉郑爽率南军,恪守关门,全城戒严,搜寻四皇子!”

“是,臣遵旨。”

吴寿领命而去,立在屋中角落的墨袍男子随即出列,抱拳道:“陛下,宫中追查线索之事,交给臣来…”

“不必了。”宇文敬淡淡一声,宽袍挥动,“楚略,你昨夜辛苦,下去休息吧。”

说罢,再转向那满面倦色的青衫男子,低声道:“安定侯,你,也下去吧。”

“陛下保重,臣先行告退。”

卫临风往那榻前担忧一瞥,即是拉了楚略,急急而去。

君浣溪走出长青宫,已经正午时分。

老师与诸位同僚还留守候着,天子念她夜间赶到,及时救助,特令其回太医署歇息片刻,再予轮换。

一进太医署大门,卫临风即是迎了上来:“等你好久了,快进来。”

正堂里已经坐了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先前被自己让黄苓带来太医署等候消息的沈奕安,另一人,却是楚略。

黄苓一边帮楚略放下衣袖,一边叫道:“先生,楚大哥手臂上的烙伤,我已经消毒处理过了,不过他与卫大哥吸入不少毒烟,还需先生来治。”

君浣溪心头一颤,赶紧给两人把脉,仔细检查。

还好,两人内功深厚,些许毒烟并不能造成实质伤害,于是取了纸笔,刷刷开了解毒方子,递给黄苓:“拿去让霓裳羽衣拣药煎了,及时送过来。”

回头又道:“你俩这会平心静气,尽量不要与人动武。”

卫临风点了点头,转向楚略道:“你进入火场时辰比我久,感觉怎样?”

楚略满面懊悔,只是摇头:“我没事。”

没事?脸色白得像纸一般,还说没事?

君浣溪暗自叹息一声,想到他不顾一切,抱着宇文明瑞从火场奔出,对着天子那痛心疾首的重重一跪。

——臣失职,罪该万死!

那一声,饱含深深的自责与无奈,震得她思绪颤动,满心酸楚,他是因为出宫探视自己,导致事发之时,不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指挥援救。

如若宇文明瑞身遭不测,真不知他会怎样…

抿唇不言,旁人也是无语,屋中一片静默。

沈奕安忽然一句,打破僵局:“你们不觉得,这着火与救火,都来得有些蹊跷吗?”

卫临风瞟他一眼,哼道:“你才发现?”

“我对皇宫不熟,只是觉得不妥,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沈奕安侧头回忆,又道,“我昔日曾在瑞亲王府见过太子一面,太子性情沉稳,不该是那种因为贪杯醉酒,遂起纷争之人。”

卫临风沉声道:“太子当然不是,而明翔也不是,这里面有很大问题。”

楚略眉峰拢紧,沉吟道:“另外,太子伤得也是蹊跷,这不是一般人所为,而是绝顶高手用上刚猛指力,还有那破坏全身经脉的奇毒,我一时也想不出,武林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厉害角色…”

卫临风接口道:“这样一来,别人自然会有说法,明翔周游郡国,极爱研习新奇,结交异人,此事天下皆知!还有,那宫门守护侍卫不是也说,明翔带了一名随从进宫吗,而火起之后,两人皆是不见踪影,表面上看,却是醉酒伤人,酒醒之后,已经酿成大祸,全无生路,只能是…畏罪潜逃!”

说罢,即是冷笑:“太子伤重,明翔在逃,这一箭双雕之计,真是好得很啊!”

楚略心念意动,低呼道:“你是在怀疑…那个人?怎么肯能如此毒辣,他…他们是亲兄弟啊!”

卫临风摇头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亲兄弟又如何,这件事后,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受益人?”沈奕安身子轻颤,脱口而出,“行凶之人,是二…”

卫临风看他一眼,并不言语,显然是默认了,君浣溪却是缓缓抬眼,疑惑道:“我在想,那水池和水井里的桐油呢,是谁倒进去的?再有,我和奕安昨晚进宫之时,发现宫门守卫是南军在值守,这临时换防之事,是否留有记录?最重要的是,昨晚在流云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四殿下,如今人在何方?”

楚略闭一下眼,复又睁开,沉声道:“桐油,自然是宫中之人所为,换防也是与此有关,我已经心里有数,这就去查。”

话音刚落,人已在门外:“此是非常时期,你们自己小心。”

“喂,阿略——”沈奕安唤出一声,见那墨色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得苦笑道,“他就这么走了,还没喝药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君浣溪摇头道:“没事,我刚才已经把过脉,他身体底子好,倒是无妨。”

卫临风沉默一阵,忽然抓住她的手道:“浣溪,你说实话,方才许逸对陛下所言是否属实,太子他真的…”

君浣溪点头:“属实,太子即使能救回性命,都只能是一个废人。”

而且,救回性命的可能性,极小。

“这个宇文明泽,如此凶险狠毒,我这回饶不了他!”

卫临风双手握拳,愤然而去。

“临风!”

沈奕安没能拦住,跺脚道:“怎么办,临风这冲动的性子,会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太子宇文明瑞是他的亲表哥,平日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此时见得这番惨景,自然怒不可赦。

君浣溪叹了一口气,冷静道:“临风脾气暴躁不假,不过人也不笨,若实在不放心,你就跟去看看,反正你并无官职,也不宜在宫中久留。”

沈奕安点头,走出两步,又折回道:“但是浣溪,你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宫中也不安全,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宫去吧。”

君浣溪摆手道:“我不能走,太子状况堪忧,太医署所有人等都须轮流值守,不得随意出宫。那个,你也不用担心我,还有楚略在宫中呢,他会保证宫中安全的。”

“但是…”

沈奕安还在犹豫,君浣溪已经是一把将他推出门去:“别管我了,快去吧。”

待他走后,想到不知几时才能回家,又唤来黄苓,让他出宫回府,带些换洗洗衣物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黄苓答应一声,正要踏出,君浣溪想了想,迟疑又唤:“等下,苓儿,我房中枕下,那一本旧书…也帮我带来吧。”

依稀记得,那东夷秘笈之上,有一章叫做回魂,应是救人之术…

数日过去,汤药、针灸等等,各种方法都已试过,太子宇文明瑞静卧榻上,始终未醒,仅是含了千年参片,残喘续命。

太医院聚集一堂,束手无策。

天子寿诞,再无人提及。

一波未平,数波又起。

天宇旗下诸侯国沧澜、周渔、突然拥兵十万,意欲独立。

骥东弘西两郡交界处,流寇窜出,掳掠乡里,执金吾徐诺刚剿灭郊匪患,便是马不停蹄,赶往该地。

永乐宫大火之后,宛都城九市萧条,流言四起,不知是谁编出童谣:“天火来,圣君至,灭旧制,创新颜”,到处流传唱诵,作奸犯科之人趁乱为盗,京城百姓终日惶恐不安。

这一日,天子宇文敬在朝堂上商议政事之际,心忧劳累,骤然昏厥,抬回长青宫,已是面如白纸,气息微弱,幸有太医署几位大夫针灸刺穴,将其救醒。

服下汤药之后,天子沉沉睡去,殿中众人却是面色灰败,皆是摇头叹气,这多重打击之下,颅中恶疴,极有可能发生病变,危及性命!

“许医令,陛下的病,到底如何?”

开口询问的人,正是在后宫掌管大权的郑妃娘娘。

吴寿一个眼神过来,许逸心领神会,行礼答道:“陛下心忧太子,导致气血失调,调养一阵定当无妨,请娘娘放心。”

“那就好。”郑妃点了点头,忽又道,“既然陛下龙体不适,本宫身为天家妃嫔,自当亲奉羹汤,问疾榻前。来人,本宫从今日起,搬至长青宫清音殿,所有起居用物速速运至,不得有误!”

吴寿面上不动声色,只劝道:“陛下这边有奴才照应着,娘娘是千金之躯,劳累不得…”

“混账奴才!”

郑妃怒斥,伴随着一声清脆声响,这位天子近臣的脸上顿时红肿一片:“本宫主意已定,你还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吴寿垂眼之际,朝君浣溪所立方向忧心一瞥,即是咬牙退下。

这个吴寿,想和自己说什么?

夜深人静,一行人方才步出大殿,晚风一吹,面上颈间,微有凉意。

不知不觉,酷暑过去,秋天已经来了。

行至僻静处,忽然横出一只手来,拉住自己衣袖,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君大夫,借一步说话。”

君浣溪心头一惊,也不敢作声,趁众人前行不察,随那人悄然而去。

走到光亮处,果然是吴寿。

“吴常侍,不知…”刚要行礼,便是被他一把扶住。

“君大夫,情况紧急,我简单告知…”吴寿说得又急又快,平时冷静沉着的气度荡然无存,“近日来,你长居宫中,朝廷形势可能不太清楚,文武大臣对永乐大火及陛下之症心存疑惑,被有心人教唆挑拨,反对之声高涨,意欲另立新君,御史大夫日日进谏,孟丞相孤身作战,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有些事情,已经是在所难免!”

有些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他到底在说什么?

忽然间,万千画面生至,一个念头浮上心来。

“你是说…政变?”

君浣溪声音发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住。

连沈奕安这局外人都觉得蹊跷的大火…

是的,政变已经萌发前奏,浮出水面,这才是永乐大火最根本的目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大乱!

吴寿点头,忽然抓住她的手:“郑妃住进长青宫,情形便更加不妙…陛下在清醒之时,曾亲口说过,最信任之人,便是你和楚略。一旦局势控制不住,请你,务必尽全力守护陛下!”

见她静立不动,吴寿拜倒在地:“洒家,求你!”

天际,一抹乌云蒙上月色,寒风袭来,遍体生寒。

——快要变天了。

第七章 危机四伏

夜风寒凉,沁人心脾。

太医署御药房,一灯如豆,君浣溪伏案而坐,只手支颐,细读那东夷秘笈上的章节,却是秀美紧锁,连连叹气。

太子身上所中毒素,已经深入血脉神经,并逐渐侵进大脑,情况十分危急,书上倒是有类似的解救法子,但是所需药草只有极北苦寒之地才有,如今深处皇宫内苑,却是相隔千里,举步艰难。

天子病重,这个关键时期,太子,更不能出事…

正想得出神,咯吱一声,房门开了,君正彦立在门前:“阿溪,怎么还不歇下?霓裳羽衣两个丫头做什么去了,都不来唤你就寝,这是胡闹!”

“老师。”君浣溪赶紧将书卷收在袖中,起身过去扶他进屋,边走边解释,“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睡不着,一直在看书想事情。”

君正彦点了点头,也不看别处,只盯着她的眼睛道:“阿溪,你有心事?”

君浣溪轻笑:“老师,你多虑了,我哪有什么心事…”

“你骗不了我——”君正彦注视着她,缓缓道,“昨夜从长青宫出来,行至中途,你跟谁走了?”

君浣溪张了张嘴,低声道:“老师,你看错了…”

君正彦怒道:“我一手带大的徒儿,我会看错?!阿溪,你还想说谎骗我!你说,那人是谁?”

“他是…”

君浣溪暗自为难,若是说出吴寿托付自己的事情,又恐老师担心,正值踌躇,君正彦已经替她道出:“是楚略,对吧?”

“不,不是他。”

君浣溪听得啼笑皆非,看着那须发竖起的老人,抿嘴道:“老师你在想些什么啊…”

难不成,老师以为自己偷溜开去,趁着月黑风高,和楚略约会吗?

这个节骨眼上,哪有那份闲心,再说,就算自己肯,人家未必愿意,他的心思,可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不是他,却又是谁,你…”

“老师,真的不是他——”君浣溪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老师,你相信我,我没做坏事,具体事由,我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阿溪,你…”

君正彦还要再问,却听得门外一声轻唤:“君大夫,君大夫在不?”

君浣溪应了一声,朝君正彦拱一下手,趁此机会避开盘问,大步而去。

太医署正堂里,一名看着眼熟的年轻宫女见她出来,上前行礼道:“君大夫,六公主请你过去一趟,说有要事。”

宇文子婴?

“这…”君浣溪闻言,面露难色。

自己可是男子身份,这个时候出入公主寝殿,只怕引起非议。

那宫女见她不语,急道:“还犹豫什么,主子叫你去你就去吧!”

“宫主殿下,可是哪里抱恙?”

“是…是那个…”

那宫女话声嚅嗫,微微红了脸,君浣溪心中一动,也许,是女孩子的隐疾,不便在人前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