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三坐过来,哈哈笑道:“君公子,他们都嫌我的酒太烈,你敢喝不?喝上一口就不冷了!”

君浣溪迟疑一下,听得那粗扩爽朗的笑声,胸中一宽,顿时豪气激荡:“怎么不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说罢一拔木塞,仰头灌下一大口。

啊,这酒真是够劲,辛辣刺喉,饶是自已有着一点酒量,此时也是连咳几下,半天缓不过气来。

不过,酒入喉中,腹间瞬间温暖起来,熏熏软软,好不舒服。

“哈哈哈,君公子为人仗义,脾气又好,这南医公子的名号,真是当之无愧一一”颜三说着,指着对面几人道,“那边有好几个负责打前锋的弟兄都想与公子结交,又怕公子嫌弃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粗人“!

君浣溪一挥手,懒懒笑道:“颜三哥此话差异,没读过书又怎样,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才是好生羡慕你们,策马江湖,行侠仗义,如此人生岂不快哉?!能与大家认识,却是我君浣溪的福气啊!”

颜三闻言大喜,赶紧唤人过来,一一引见。

君浣溪一大口烈酒下肚,有些头晕目眩,只勉强与他们说话聊天,含含糊糊,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到得后来,聊得高兴,又被灌下两口,却是支持不住,软软朝一旁倒去。

“君公子真是不胜酒力啊,才喝几。就倒下了,哈哈!”

“去,人家君公子是斯文人,哪像你我这般粗鲁。”

“你们接着喝,我送君公子回帐休息…”

迷糊中,感觉一人凑近过来,一把扶起自己,跌跌撞撞,刚走出两步,却是停止不前。

咦,怎么不走了?

“盟主!”

男子醇厚的声音响起:“君公子怎么了?”

“君公子被颜三哥灌醉了,颜三哥正要将功折罪,送他回帐去。”

“交给我吧,我送他回帐。”

一双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将自己打横抱起,步伐沉稳,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楚略…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心里有些明白来人是谁,昏昏沉沉,勉力挣了挣,哪里挣得开!

男子没有作声,动作保持不变,直到掀帘进帐,将她放在一处绵软的褥子之上。

黑暗中,沉寂无声。

他走了么?

“楚略…”

过得良久,方才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你这个傻子…怎么就这样走了…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对我好一点…”

泪水奔流,汹涌而出,正是满心酸楚之际,忽然觉得面上一热。

一只宽厚的大手抚上脸颊,低低喃道:“浣溪,我在…”

卷三 水月镜花 第十三章 欲遣还留

这酒,可真是好东西,喝下去惆怅立消,竟然还能生出幻觉,幻化成那人的形象,在光线昏黑的帐篷里,真实伫立眼前。

是在做梦吧?

脑中昏昏,便是去推开那只停留在自己脸颊的大手,哽声道:“楚略,我恨你,你走开,走开!”

患得患失,自怜自辱,心中的严寒,如帐外山风一般凛冽沁人。

自己已经一心想要放弃,所以,即使是梦,她也不要他在梦中出现!

“浣溪,你为什么哭,为什么?”男子手掌一翻,反手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将掌中的温暖丝丝传递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在哭,悲伤地哭,压抑地哭,喊着自已的名字在哭。

这到底,是为什么…

听到那低泣的声音,胸口,为何又酸又涩,伴随着丝丝甜蜜,萦绕其间?

黑暗中,那一张比女子还要姣好的俊脸,满是泪痕,楚楚动人,带着几分惘然,几分决绝的神情,怔怔望着自己,羽睫一颤,一串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滑向鼻端,又斜斜流向那粉艳的唇瓣,如同清晨带露的花瓣,诱人采撷。

他是男子,是男子!

然而,男子,又如何?

君浣溪似醉非醉,当醒未醒,就那么昏昏然躺着,忽然觉得双肩一紧,男子强壮的身躯缓缓压了下来,目标,十分明确!

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一丝清醒,心跳几乎停止,整个人都是生生呆住。

这个人,是楚略啊,炽热的气息就在方寸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是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帐外忽然响起急迫的脚步声,有人高叫:“君大大,君大夫,文姑娘被蛇咬了,快些来看看!”

宇文子婴!

身子一僵,顿时酒醒大半,一把推开身上之人,低喃道:“楚…楚略…公主她…”

话声未落,男子已是面色一整,犹如离弦之箭,瞬间起身,冲出帐去。

出帐之时带起的冷风,呼呼袭来,令得她有刹那的怔愣,独自坐在冰冷的帐中,脸上热浪犹在,泪意尚存,说不出是羞辱还是惭愧,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

若不是这一声唤,方才,两人是不是已经意乱情迷,吻在一起?

无关爱情,只是春萌…这借醉偷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羞愤!

君浣溪,你行事一向自尊自重,为何今日竟会如斯下作,如此不堪?

朝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又狠狠挥下,勉力用了银针刺穴醒神,一咬牙,带着满心的懊悔,与一身的狼狈,趺跌撞撞奔出帐去。

那边,人群聚集,声音杂乱,见她急急过来,均是松了一口气。

“好了,君公子来了,都退开吧,让君公子给文姑娘看看!”

众人很自觉朝两边退去,为她让出一各道来,君浣溪撑起身子,走到近前,但见那少女被楚略抱在怀中,面色苍白,已经昏迷过去。

“到我帐中去,那里有药箝…”

药箱里,还有几颗解毒丸,如若不是剧毒蛇类,应该问题不大。

碍于宇文子婴的女子身份,人群只停留在帐外,不予凑近,帐中,除了伤者之外,只留下君浣溪和楚略两人。

借着昏暗的油灯,君浣溪掀开她的襦裙,除掉鞋袜,解了裤脚,少女嫩白的小腿露了出来,上面,有一处咬痕,血色已然发黑!

一探她的脉息,急促而凌乱,很显然,毒性比自己想象中更来得猛烈,而且还在迅速蔓延。

君浣溪定了定神,打开药箱,取了药丸喂进她的嘴里,边做边道:“楚略,你封住她伤口周围的几道穴道,我来把毒血给她吸出来“”,”

话声未落,楚略已经是两指并起,刷刷几下飞速点击,接着,突然低头,朝着那一片嫩白俯身下去。

“你…”

君浣溪低呼一声,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接一口,为少女吸出毒血。

这,是怎样一份炽热的情感,毫不犹豫,义无反顾!

想不到,平日沉稳内敛的男子,也会带着如此强烈独占的意念,对于心爱的人,根本不愿假手于人,只想自已亲力亲为。

宇文子婴,真是有福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楚略吐掉口中毒血,撑起身来:“浣溪,你来看看…”

君浣溪回过神来,仔细查看一阵,见得伤口处的血迹已经颜色转为鲜红,于是点了点头,取了纱布为她包扎好:“毒血已经吸出,药丸也服了,大体是没事了,不过也有可能引发高热,这个倒是无妨,你去守着陛下吧,放心,我会照顾她。”

楚略看了看那昏迷不醒的少女,犹豫一下,道:“那好,就辛苦你了。”

“那么客气做什么!”

君浣溪低头一笑,开始准备物理降温的物事,不经意抬眼,却见那男子立在帐边,怔怔望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事吗?”

“浣溪,方才…我…”

听着那犹疑不定的话声,君浣溪别过脸去,轻声道:“方才我喝多了,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吧?”

楚略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好,你刚才有可能吞入些许毒血,等下自已试着运气,看看是否有异常,明早我再给你看看。”

“好,我去了。”

等到那脚步之声远去,君浣溪这才转身过来,悉心照顾昏迷的少女。

确如自己所料,不一会儿,宇文子婴果然开始发热,双手胡乱挥舞,意识更加模糊,不时伴有阵阵呓语:“楚略…楚略…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君浣溪去得帐前,唤人找来清水和烈酒,为她拭汗敷额,抹酒降温,半夜过去,宇文子婴时惊时醒,胡言乱语,直到天色蒙蒙亮了,休温脉息方才趋于稳定。

君浣溪守了大半夜,自已也渐渐困乏,不知不觉伏在边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帐内光线亮起,感觉不适,才勉力睁眼。

茫然动了一下手臂,却见身上盖着一件男子外袍,目光慢慢移过去,少女横躺的位置,多了一道挺拨轩昂的身影,正低头下去,为其拨开额发,拭擦汗水,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神情专注,动作温柔无比。

“楚略…求求你…不要送我我…”宇文子婴低低唤着,梦中犹在哀声啜泣,“父皇…母妃…不要…不要啊…,”

那一双纤细的小手,在空中挥动着,终于,被男子的大掌紧紧抓住,沉声保证:“我答应你,不送你走,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的!”

少女被他轻轻拥着,逐渐平静下来,安宁入眠,唇边一抹满足的笑意,分外甜美。

真是一幅静好的图画。

君浣溪悄悄起身,无声无息行了出去,将一帐旖旎留给这一对有情人。

帐外,阳光终于从云层中透出脸来,难得的一日放晴,林中白雾散去,豁然开朗。

那边,一群汉子正在搭灶埋锅,准备早饭,许是因为林间露重,柴火未干,久久不燃,又吹又扇,捣鼓了半天,各人面上灰黑大片,相互看看,皆是忍俊不已,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早起的鸟儿,双翅一展,笔直飞向天际。

君浣溪看得呆住,怔然成痴。海阔天空,这一步,何时才能全然退出?

队伍原地休整一日,等到宇文子婴情形稳定之后,方才继续行路。

这一路上,自制熏香渐渐用尽,又无原料补充炼制,已无后备,天子宇文敬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头痛之症也是时有发生,脾气暴躁不安,极有可能是病变前兆。

此关键时刻,君浣溪自然是衣不解带,专心照料,再无心顾及其他。

偶尔听颜三说起,那文婴姑娘伤好之后,对盟主寸步不离,黏得更紧,对此,也只能是避而不见,一笑了之。

三日之后,终于行入楚略的家乡,云川。

云川位于豫北东北部,山峦如云,白水中分,因此而得名。

这里的山并不见险峻雄伟,却是连绵起伏,青翠无比,一路行进,除了气温冷冽,寒潮侵身之外,景色却是美得出奇。

暮色苍茫,随着前方人等数声吆喝欢叫,马车缓缓驰进一处峡谷,走上平整小道,过不多时,便是停住不动了。

“到了,大家下车吧。”

君浣溪掀帘下去,只见不远处一条清幽小溪,四周碧草茵茵,溪边结着几间竹舍茅屋,甚是简陋,已经有些破败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么…”

问话的,却是刚刚苏醒下车的天子宇文敬,身子犹是颤动不稳,君浣溪赶紧过去将他扶住,急声道:“陛下,你当心些…”

宇文敬朝她摆了摇手,只看向楚略。

那男子并不作声,挺直站在屋前,静立半晌,方才低喃道:“娘,我终于回来了…”

走进屋中,家具摆设更是简单,台面上皆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好在人多力量大,众人一起上阵,小半个时辰,就里里外外收拾出来,就算是安顿下来了。

茅屋一共三间,偏小的一间给了宇文子婴,另一间住下了宇文敬父子二人,以及随行照顾的君浣溪,其余众人则是挤在了所谓大堂之中,就地而眠。

就这样住了一夜,到第二日早,颜三便带着众人前来辞行。

君浣溪诧异道:“颜三哥,大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才一个晚上,怎么就说要走?”

“君公子有所不知,这地方狭小,又有女眷,我们这大帮人再住下去,却是诸多不便,现在一切安好,又听闻弘西匪患猖獗,我等已经打定主意,留下来效用不大,还不如过去助朝廷一臂之力——“颜三想了想,又呵呵笑道,“再说,大伙都是粗人,夜里鼾声大,跟一群蛤蟆似的,会吵到贵人睡不好觉…”

贵人?

不是说了只是普通身份的投亲者吗,怎么成了他口中的贵人了,难道楚略已经言明是当朝天子?则是不太可能。

正想着,却见得楚略走上前来,对着众人一揖到底:“诸位兄弟,此次为了楚略的事情,不远万里,奔波劳累,这一番挚诚情谊,楚略无以为报,还慢待了大家,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颜三大惊,赶紧相扶:“盟主,这可如何使得!盟主的事情便是我们大家的事情,若是他日再有难事,只要一声招呼,我等立马赶来,在所不辞!

“是啊,盟主,你就不要客气了,等你处理好事情,和君公子一起,不管天南地北,我们再聚!”

“还有啊,盟主,大伙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到时候可别忘了告知…”

谈笑间,众人面上却是去意坚决,不容挽留。

马嘶萧萧,风声呼啸,送别一行人等,两人并肩而回。

众人虽然走得匆忙,却是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口粮,厚实的被襟和最好的马匹,君浣溪回屋查看一阵,低叹一声道:“真弄不懂,大家在一起好好的,为何执意要走?”

楚略一声不吭,忽然转身,去向角落方的小屋,将刚刚睡醒的少女一把拉了出来。

“楚略,你…起得这样早做什么?”

宇文子婴探一下惺忪的双眼,迷茫看着眼前面色铁青的男子,迟疑道:“你…怎么了?”

楚略直直盯着她,森然道:“我问你,昨晚,你对颜三哥说了什么?”

“我…”宇文子婴张了张嘴,低声道,“我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还敢说没有!“楚略身躯轻颤,厉声吼道,“若不是因为你言语不敬,他们又怎么会一大早就急匆匆告辞而去?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伤害他们,便是在我楚略心口上狠狠刺上一刀!”

宇文子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吓白了脸,哇哇大哭起来:“楚略…你吼我…你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我可是公主…是天宇王朝的公主…”

“你…”楚略胸口起伏,咬牙道,“陛下说得对,我真不该留你下来,我这就带你去追他们,让他们护送你回宛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