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怒然转身,大步走向栓在门柱前的骏马。

一向沉稳的男子,终于被激出一丝与平常不同的情绪,这样的变化,实在说不上是好是坏。

君浣溪暗自叹气,开口唤道:“楚略,你冷静下——”

“不要,楚略,你不要送我走!”宇文子婴顿时慌了神,扑过去,从背后将男子的腰死死抱住,嚎啕而哭,“求求你…楚咯…我什么都没有了…父皇不喜欢我…母妃扔下我…就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楚略身躯一震,缓缓转身,看着那惊惶无助的少女,大手伸过来,将她狠狠按进自己怀中:“子婴!”

这一回,他叫的,不再是公主,而是子婴。

子婴…

卷三 水月镜花 第十四章 近水楼台

那一声子婴过后,楚略没有再提离开之事,一切不了了之。

只是从那以后,宇文子婴变得敏感而多疑,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性情也是沉默了不少,成天都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浣溪却是已经顾不上再为她调解矛盾,分析情形,因为,宇文明瑞的脉息渐弱,寻药救人,已经是不能再拖了。

好在这茅屋周围的山林中已经寻到好几味相关药草,按照那东夷秘笈上记载,那一味主药还魂草,就是被其环绕而生,以吸收天地灵气,偌大的山林,却不知是藏在何处,须得细细查寻才是。

于是每天一大早,楚略就起来砍柴挑水,洗衣做饭,将屋前屋后的事情尽数弄好,君浣溪却是负责为宇文敬煎好药汤,针炙按摩之后,方才背上个竹篓,两人相携而行,一同上山采药。

而宇文子婴,尽管央求了无数次,楚略还是执意将她留在家中,以便照顾父兄。每日见得那并肩步出的身影,少女的脸上神情郁郁,自是咬唇不语。

过得几日,楚略又提出将天子二人移至中间大屋,由自己负责夜间守护,君浣溪虽然大肆反对,他却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只好搬入小屋之中,和宇文子婴各住两头,待遇相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安眠熏香已经重新制成,经过改造,效用又好了一些,而那救命药草还没一点着落,宇文明瑞面色更加青白,君浣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整个人都是瘦了一圈。

“君丫头,别着急,吉人自有天相,瑞儿一定会没事的。”

出言安慰的,却是天子宇文敬:“你和楚略已经很努力了,不必自现,放心去做吧。”

君浣溪惊得一跳,即是左右环顾,见得周围无人之后,方才轻轻点头:“陛下最近气色也不太好,烦心的事情,大可不必去想。”

“朕不是圣人,皇位旁落,子嗣相残,离宫弃城…如此种种,怎么可能置之不理,抛诸脑后——”宇文敬叹一口气,面色沉痛,摇头叹道,“这些,是在惩罚朕当年冷血残忍,无情无义!报应啊,都是上天给朕的报应啊!”

君浣溪放缓手上按摩动作,一阵默然,帝王家的江山霸业,哪个不是靠兄弟阋墙,铁腕政权,在血肉白骨与权谋杀戮之中打造建立起来?

一朝天子,为君之道,自然不允许自己有所私情,从而成为掣肘负累。

沉思之际,又听得他喃喃道:“泽儿,也不知道在宛都怎么样了?”

君浣溪心头一惊,低声问道:“陛下,二皇子勾结外戚,逆天而行,如此行径,陛下还挂念他?”

宇文敬苦笑道:“这逃亡数日,朕在昏睡与清醒中辗转反侧,想到朕的前半生,想到朕的皇儿们,还想了许多…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朕好不容易才想明白,子不教,父之过,朕就是对…心存歉疚,才转而将一番疼爱转向泽儿和翔儿,疼爱变为溺爱,结果使得他们一个专横跋扈,冷酷无情;一个随心所欲,飘忽不定——说到底,都是朕的过错!”

“陛下…”

君浣溪低唤一声,实在想不到一向精明的天子竟会道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也不知怎样劝慰,只默默为其按摩穴道,不再说话。

过不多时,宇文敬忽然出声:“朕…什么时候能够上山走走?”

君浣溪呆了一下,见他怔怔望着窗外出神,于是随口答道:“再等些日子吧,等到这熏香安眠的疗程过后,各种症状再稳定一些,臣就带陛下出去,游山玩水…”

“带朕游山玩水?好没诚意的话,朕根本不指望——”宇文敬瞪她一眼,轻哼一声,忽又喃喃道,“听说楚略母亲的墓就在那后山上,你去看过没有?”

“这个,倒是没有。”

君浣溪垂下眼睑,静静动作。

一一要带,也是带别人去,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宇文敬看她一眼,呵呵笑道:“放心,那个小子会带你去的。”

君浣溪张了张嘴,正要说明情由,忽然又想到他对于那两人恋情的执意反对,只得住了口,另换话题。

简单闲聊几句,便是完成治疗,匆匆告退。

屋外院坝上响起噼里啪啦的砍柴声,随意瞥去,只见那男子仅着单衣长裤,正在挥动斧头劈柴,动作说不出的流畅好看,旁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堆成了一座小山。

如此情景,却令得她想起过去与老师童儿住在山谷里,家里没个壮实劳动力,一到冬日,就靠着采摘药草和出门看诊得来的银钱,去向谷外的农家买些柴火来烧,断粮缺柴的日子常有,经常是一家人靠在一起冷得直打哆嗦。

那个时候,自己曾经起过一个荒谬的想法,等到这个身子长大一些,就在外招赘一名青年男子上门,一起服侍老人,照顾童儿…

并肩看夕阳,茅屋话桑麻,平淡如常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吧?

“浣溪,早饭已经做好了,热在厨房里的,你这就去吃吧——”不知何时,男子已经停下动作,站到身边,朝她展颜一笑,“等我去把缸里的水挑满,然后我们就上山去。”

君浣溪点了点头,摸一下空扁的肚子,转身进了厨房。

实在想不到,这个楚略,操持家务倒是一把好手,厨房里虽然简陋,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揭开锅盖,那热气腾腾的汤饼也是香气四溢,比起只会炒蛋炒饭的自己,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舀了一碗汤饼起来,蹲在灶台处,端着碗正吃得高兴,忽见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那宇文子婴捧着一只茶杯走了进来。

这个娇贵公主,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眼见她一脸恍惚朝灶台方向走来,就要去揭那锅正在烧着的滚水,君浣溪赶紧站起身来,出声相唤:“公主,等下…”

“啊一一”宇文子婴不妨斜地里冒出个人来,倒退一步,一个不稳,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瓷片摔得粉碎。

君浣溪急急扶她一把,又俯身下去捡拾那一地碎片,边做边是好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唤,竟然让公主受惊,真对不住。”

宇文子婴咬了咬唇,面色有些发白,搅动着衣柚,半晌才嚅嗫道:“我没事,只是过来倒口水喝。”

当朝公主亲自进厨房倒水自饮,这事若是放在当初,却是不可思议,对楚略,她确实是放弃了太多…

君浣溪轻叹一声,另外取了茶杯倒了热水递过去:“公主今日怎么心神不宁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等下我给你看看…”

“不,不用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宇文子婴眼光游离不定,只接过水杯,匆匆而去。

那背影,纤弱得似是一阵风都能将之吹倒。

君浣溪怔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日子她对自己的疏离,真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也难怪,身为情敌,总会有些相互敌视,心照不宣,就算自己此时是男子身份,亦是如此。她却不知道,那一声“子婴”,已经是将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生生破灭,只因为自己在一旁听得分明,那样性情深沉的男子,如若不是真正失悔痛心,发自肺腑,是绝对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的!

人在局中,都是不予自知的见…

吃过出门,楚略已经收拾妥当候在院中,仍旧是一件墨色衣袍,宽宽的腰带裹住结实的腰身,竹篓背在身后,带着一身的乡土气息,却依然是俊朗不减,气势凛然。

“浣溪,我们这就走么?”

“好,走吧。”

这样养眼的男子,看着真是心安,踏实。

君浣溪微微一笑,收敛心神,大步行了出去。

这一日,走上了另一条山路。

握着把楚略给做的小药锄,走走停停,在寻觅还魂草之时,顺道也挖了有用的药草丢在篓中,不知不觉竹篓装了小半,而最终目的还是隐然未见。

奇怪,这数日来已经是寻遍了各处山林,所有相邻药物都已经找到,偏偏就是没看到那一棵还魂草,到底是书上记载有错,还是自己寻觅不力?如若最终真是觅之不得,宇文明瑞,那位太子殿下温文俊秀,良善和蔼的形象,是否就只能存在于天宇子民记忆当中?

这,却将是医者心中永恒之痛…

一路上都在想着心事,自然有些神思不定,忙活大半日,眼见天边泛起彩霞,又是一天过去,又将空手而归,无力感却如潮水一般袭来,击打得人心微痛。

宇文明瑞,真希望能救得他啊…

“天晚了,我们回去吧,明日再来。”

男子的脸上,神情依然沉稳,好像天大的事情,他都能够一力承担一般。

“好,我们回去。”

沿着原路返回,楚略自觉走在前面,自己随后慢行,举目四顾,却见路边一大片碧绿的草叶,因为贪恋那一片纯猝无暇的绿意,不由缓步靠近,只默默想着,这草生得有些奇怪,色泽绿得发亮,直逼人眼,生在这深秋时节,却与周围植物大为不同。

“哎一一”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脚踏空,身在山崖之外,半空当中。

“浣溪!”

墨袍男子瞥见那一道翩然下坠的人影,没有半分迟疑,箭一般奔过来,飞身而起,脚尖勾住一处横生的枝桠,大手伸出,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君浣溪被他拎着,身子悬空,在风中荡来荡去,身下却是云雾弥漫,不知何处,慌乱中正欲闭眼,突然瞥见那青翠山崖间的一点艳红,定睛一看,不由眼睛发亮,失声叫道:“楚略!”

听得这一声唤,男子的心头一紧,生怕他有何不测,微顿一下,即是低喝道:“起!”

随那声音,手臂一抖,借助一个巧劲,将之轻轻抛了上来,自己随即又是一个翻身,兔起鹘落,大力搂住少年的纤腰,几步退回安全地带。

“浣溪,你没事吧,觉得怎样——”问话间,双手握住少年单簿的肩膀,上下检视,“你动一下手脚,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君浣溪轻轻摇头,推开他,朝那片碧草小心翼翼过去:“这一片草叶伪装得真好,看起来像是一处平地,没有想到下面竟是悬崖,却真是暗藏玄机”。

“你,当心些!”

楚略看那少年立在崖边,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去,不由得心头狂跳,伸手过去,将他的纤手紧紧抓住。

“楚略,我没事——”君浣溪转过头来,朝他淡然一笑,眉眼弯弯,梨涡浅显,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书上说那还魂草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已经具有灵气,懂得自己隐藏,这话果然不错,若不是我方才碰巧那一摔,我想我们就是在山里呆一辈子,都是没法找到!”

话到最后,却是微微一怔,在这山里呆一辈子,听起来倒是极好…

楚略眸光闪动,惊喜叫道:“你是说,还魂草,就在那草叶下方?”

君浣溪含笑点头,将手中药锄递了过去:“应该就是,你下去吧,注意连同底下的泥土一同拨起。“

楚略接过药锄,朝崖边探望一下,即是翻腾而起,双足倒钩住崖上树桠,身躯直直坠下,双手舞动。

君浣溪立在上方,只听得些许声响,等了一会儿,就见那男子脚尖一点,宛如一只展翅大鸟,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落在地上,那一小丛艳红如火的细长草叶,被他捧在手中,如同捧着最珍贵的珠宝,慢步过来。

“是这个吗?!”

君浣溪张了张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喜极而泣:“是它,就是它!楚略,太子有救了!”

楚略把草叶递到她面前,摇头笑着,衣袖过来,抹去那晶莹大眼下的颗颗泪珠:“看你,哭得像个孩子,可知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子俊朗刚毅的脸庞,近在咫尺,触手可如…

君浣溪呆了呆,当即挥开他的手,勉强笑道:“你少来给我说教,大道理我可比你懂得多…好了,我们快些回去吧,陛下和公主他们该等急了。

似是在躲避什么,急匆匆奔下山去,回到茅屋,便更不理他,只棒着还魂草,对照那东夷秘笈,冥思苦想,不能自已。

晚膳过后,为宇文敬煎好汤药,又针炙一番,服侍他沉沉睡下,又点上新制的熏香,想到明日不用再上山,特意又将熏香的份量加足,以促进安眠,帮助恢复。

“浣溪,我烧好了热水,今日劳累辛苦,你就早些歇息吧。”

君浣溪抬眼看了看那立在门口的男子,摇头道:“我不困,等下还要去捣药,你先去睡,不必管我。”

说罢,提起那装满药草的竹篓,背上药箱工具,从他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向屋后溪边,在溪畔那宽大光洁的石台上操作起来。

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不觉,已经是月上中天。摆弄好一切,收拾妥当,又去厨房悄然洗漱过后,这才返回屋中。

在榻上坐了一会,心中莫名觉得烦躁,忽然想到今日熏香加得过多,不知那男子睡在靠外位置,是否也会受些影响?

一念及此,不由披衣起身,漫步去向中间大屋。轻轻推门进去,渐渐适应里面的黑暗,借着外间月光,看清屋中情景,不觉一愣。

屋里靠墙的榻上躺有两人,正是天子宇文敬,和太子宇文明瑞,门边地上铺着干草与褥子上,胡乱扔了张毯子,本该睡在那上面之人,却是不见踪影。都快半夜了,这人却是到哪里去了?

带着一丝疑感,从屋中退了出来,正欲回房,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脚步不由自主转向另一侧。

那里,是宇文子婴的寝室,楚略,他会是在她房中吗?

明知此举失妥,却是忍不住直直行去。油灯昏黄的光芒,从紧闭的窗缝里透了出来,刚站在门口,就听得屋中隐约传来男女说话声。

是楚略,他果然在里面!

青年男子,半夜出现在人家少女房中,就是用脚趾头,都想出屋里的旖旎风情来。

君浣溪揪紧了胸襟,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脑子里暗骂自己卑劣,催促自己快些离开;脚步却如同定住了一般,半天移动不开。

房门并未闭紧,屋里的对话,仍在继续一一

“楚略,你看你,一直在流汗,这衣裳,还是让我给你脱了吧——”

男子声音沙哑,喘息粗重:“你,别过来…”

“楚略——”少女轻叹一声,话语幽幽,如梦如幻,“你还在顾虑什么呢,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趁现在父皇心思不定,我们朝夕相处,赶紧……定下来,只要我们做了真正的夫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宇文子婴,你疯了!你!竟然给我下药?!”

“我没疯,楚略,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放弃了,你怎么忍心辜负我?!”少女说到这里,却是格格一笑,“这是二皇兄以前给我的,说是那醉花街最烈的媚药,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抵挡得了,必须与处子欢好,否则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你…”男子大口喘气,似是愤怒之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柔媚相唤:“我知道,楚略,你过来,让我来救你…”

卷三 水月镜花 第十五章 一宿鸳梦

君浣溪立在门外,指甲已经掐进肉里,几乎将掌心抓破。

怪不得数日以来,那少女总是神魂不定,今日一早在厨房里不经意遇到自己,更是吓得摔破了茶杯——

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处心积虑,做贼心虚。

媚药…

宇文子婴,她竟然给楚略下了媚药,世间最烈最毒的媚药!

而此刻屋里,半晌无声,一片静默。

也许,两人已经楼在一起,肆意缠绵…

纤手颤颤伸过去,按在门板上,只需要一用力,便可以破门而入,前往阻止。

阻止他,阻止他们,阻止这一场不该发生的春情!

宇文子婴,自己佩服她的勇敢与决绝,但是,却不能容许这样卑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