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安,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君浣溪咬住嘴唇,涩然道:“你和临风,值得更好的女子,一生幸福无虞。”

沈奕安看着她,目光温和明净,像一泓静日湖水,微微含笑:“浣溪,别说对不起,我不怪你,也不会怪阿略,我其实老早就该明白了,却是痴念如此,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怨不得旁人。”

君浣溪眼眶一热,生生别过脸去,心里似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酸楚生疼。

奕安,她真宁愿他入卫临风一般怒骂,一般愤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如既往亲切和善,闻言软语,反过来安慰自己。

要怎样,才能弥补不经意的伤害,才能回报这一份纯粹无私的真情?

“方才我在林外,其实是不想露面的,没想开临风…”沈奕安顿了一下,又道:“好了,看到你们平安快乐,我也就放心了,我庄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我也该回去了,就此作别吧,等你们大喜之日,我再来讨杯喜酒喝。”

楚略一把拉住他,急道:“奕安,你也要走?”

“是,已经被徐将军讹诈了一把,我山庄上上下下改勒紧腰带了,哈哈!”沈奕安笑了笑,看他一眼,正色道:“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与朝廷搭上关系,这一回已经是破例,事情过后,也不想再予沾染了。”

君浣溪听到他话声淡然,语气却是坚决,不由微微叹气。

沈奕安面朝楚略,手掌落在他肩上,叹道:“阿略,你别怪临风,过一阵子等他气消了,再找他好好谈谈,当年我们三人歃血为盟,起誓结拜,那是句句发自肺腑,做不得假的!我们一辈子都是兄弟!”

楚略手臂一伸,搂住他的肩膀道:“是,我们是兄弟!”

“还有,阿略——”

沈奕安看着面前的两人,又唤一声,缓缓道:“阿略,你要答应我,好好爱护浣溪。你若是对她不好,我必定将她抢过来,再不放手!”

“奕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此机会。”

沈奕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只奔出几步,又朝他们回眸一笑,继而策马而去。

看到此处,君浣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两个不同性情,同样优秀的男子,自己终于还是辜负了。

“楚略,我们回去吧。”

收拾好物事,骑上他们留下的马儿,慢慢朝归途行去。

许久,楚略终于沉沉出声:“浣溪,相信我,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相信。”

“我没能留住临风,后来也没想再挽留沿岸,你…会怪我么?”

“不会。”君浣溪微微侧头,握住他的手,低低道,“他们都是如此聪明豁达的男子,需要时间去思考,这一时滋生的感情,假以时日,总会澄清下去,风平浪静。”

东士西商,如斯俊杰,自己没能爱上他们,何其不幸?

然后,自己终究不能回报他们相同的热情,那么,今日的离别,对他们而言,只会是幸事,再是纠缠,只会越陷越深,害人害己。

话是如此,心里歉疚良多,夜里也是辗转难眠。

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了过来,嗓音低沉:“怎么还在睡着?我今晚都忍住没有闹你呢。”

君浣溪转过头去,抱住他的腰,低喃道:“略,我睡不着。”

楚略皱了眉,道:“那怎办,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去昌黎,你要养好精神才是。”

“你…会唱催眠曲不?”

“催眠曲?”楚略怔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什么,眸光忽然变得幽深。

身下之人浑然不觉,只低低道:“给我唱首催眠曲,哄我睡觉,好不?”

“我…唱不好…”

“没事,我喜欢。”

也不知等了多久,屋中仍是一片沉寂。

就在她以为他心中不愿,已经是晕晕欲睡之际,男子醇厚而生硬的歌声缓缓响起——

“天上星,亮晶晶;湖边竹,青盈盈…”

这是豫北的童谣么,居然听着有丝耳熟呢,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星眸微闭,却是心神俱醉。

男子温柔的吻,落在哪满足沉睡的笑颜,一声叹息。

“浣溪,我爱你。”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二十六章 天意弄人

次日一早,收拾好所有物事,将宇文明瑞抬上来时的马车,套上马匹,沿着天子一行去往昌黎的道路,一路南行。

这些日子隐在山中,一切都是懵懂不知,出去之后方才真正感受到冬天的来临。

豫北的冬天,比起漓南来,冷了好几倍,纵然穿了棉衣,裹上皮袄,还是禁不住手脚哆嗦,宇文明瑞身上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盖了个严严实实。

一路上,都遇有衣衫褴褛的难民,成群结队,四处游离,停车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听说昌黎附近大军驻扎,已经开战,死伤无数,附近乡民纷纷举家逃亡,适逢冰雪来袭,路上饿死冻死,尸横遍野,不计其数。

这情形,远远比自己想象中糟糕得多。

豫北大乱,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则四灵再现,得四灵者安天下。

如今卫临风不知所踪,沈奕安回返弘西,四大公子中就只剩下自己和楚略两人,胜算几分,实在难说!

眼望那郁郁青天,茫茫荒野,再看看那车下步履蹒跚的人群,心头一酸,不觉低叹出声。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穿越过来的人,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社会责任感,那四灵归位,天下安定的箴言,不知不觉已经是抛诸脑后,渐渐淡忘。

而如若不是因为这一场情感争夺,四角关系,卫临风不会负气而去,沈奕安不会黯然回归,四灵本该顺应神只之意,团结一致,同心协力,辅助君王夺回江山,重还世间安宁。

——这一切,都被自己给破坏了…

“浣溪,你在自责什么?”

车帘被掀开一角,高大的身躯挡住车外大半光线,因为背光而立,却也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狭长的眼眸光芒流转,隐隐有着一丝喜悦。

目光对上,心头莫名安定下来,低唤道:“你回来就好,这荒山野林,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吃的,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我其实不饿的。”

有病重之人随行,又要煎药,又要诊治,车身必须尽可能保持平衡,这速度可想而知,行了五日,也就走出几十里,离一百余里之外的昌黎,还差了一大截。

带出来的食物,早在一天之前,遇上第一批难民的时候,就散发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从这一日开始,四人加上一个病号的吃食,就靠楚略与李赵两人轮流出去寻觅而得。

在这天寒地冻,兵荒马乱之际,到处都在闹饥荒,外出寻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几次,李远和赵谦都是是神情黯淡,空手而归;而楚略,却如同有特异功能一般,每次都能寻得些食物回来,有时是一个馒头,有时是两只地瓜。

每每看到这些,君浣溪总是睁大了眼,好笑道:“你看,我说你鼻子比旺财灵敏,没说错吧?”

而这一回,带回来的却是一罐微微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和一大块干饼。

怪不得,他那么高兴,原来是找到了比寻常更多的食物。

尽管那清粥水多米少,粥面上漂浮着几丝野菜,几乎能照出人影来,饼子也是又冷又硬,拼尽力气都掰不动,但是这样的环境下,能够找到这些,不能不说是奇迹。

“楚略,你简直是个超人!”

楚略浓眉一扬,不解道:“超人?什么意思?”

“就是神仙的意思。”君浣溪偷偷一笑,转移话题道,“说说,你为什么找吃的这样厉害?”

楚略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只是在车上取了几只小些的瓦罐,动手分配,实在经不住她反复追问,才淡淡道:“小时候艰苦过活,经常是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几乎没吃过饱饭,除了挨打,最深刻的感觉就是饥饿,找吃的,自然比较在行。”

“挨打?”君浣溪听得心头一痛,低低道:“是谁打你?”

“父亲家里的人,侍卫,婢女,婆子…什么人都有。”

“你父亲呢,他不知道吗?他都不管吗?”

楚略摇了摇头,垂眼道:“他应该知道吧,这些事情,他不想管,也没空管。我从有印象开始,到最后跟着母亲被师父救走,也只远远见过他一次。毕竟,在他心目中,我身份尴尬,并不是他的…”

“略!”君浣溪打断他,握住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柔声道:“都过去了,以后也别想了,他不珍惜,以后会有人珍惜的,永藏于心,视若至宝。”

“是,我不想了。”

楚略在她手上轻轻一按,将分好的菜粥与干饼递了过去:“这是你和殿下的,你吃了过后就去喂他吧。”

君浣溪看着那转身走开的身影,不由轻唤:“你呢?你自己吃了没有?”

楚略朝她一扬手中的食物,答道:“我过去看看李远他们,一起吃,热闹。”

和自己一起吃,就冷清?

君浣溪瞪他一眼,放下车帘,闷闷坐下来。

坐了一会,忽然扑哧一笑。

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竟是连分开一小会都舍不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

不多时,宇文明瑞醒来,眼神有丝茫然:“怎么,还没到昌黎吗?怎不走快一些,不用管我,我挺得住。”

君浣溪坐过去,一边将干饼撕碎了放进粥里泡软喂他,一边解释道:“殿下不要着急,我们再行几日,等过了前面的湄河,就到昌黎了。”

宇文明瑞慢慢嚼着已经软和的饼粒,想了想,又问道:“外面怎么这样吵闹?”

君浣溪叹了一口气,实言相告:“昌黎已经打起来了,也不知情形如何,外面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正朝其他地方逃离。我们的马力混在当中,确也走不快。”

宇文明瑞听着,似乎没太在意,淡然道:“只要月诏王答应借兵,月诏军队大军压进,郑爽不过是个文官司出身,怕他作甚?”

君浣溪点头称是,不再言语,只默默将饼粒与菜粥喂完。

久卧病榻之人,胃口也不见太好,宇文明瑞咽下最后一口,见她取来剩下的一份,当即摇头道:“我饱了,浣溪你自己吃吧。”

君浣溪见他神情不似作假,也就不再推脱,喝一口已经冷却的菜粥,又张嘴去咬那干饼,牙齿刚一使劲,忽然心头一动,生生停下动作。

随意寻了一个借口下得车去,见得李远与赵谦正在车下闲聊,身边是空荡荡的瓦罐,楚略却是不知去向。

“楚流领呢,你们可知他去哪里了?”

被她一问,赵谦朝不远处树下一指,道:“好像是去那边了,君大夫有事吗?我过去唤他回来。”

“不用,我自己过去,你们守着殿…公子。”

天色渐暗,四周的丘陵几乎成了墨色,枝叶萧条的树下,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怀抱个两三岁的孩儿,奄奄一息,小孩哭得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旁边瘦弱的老者过来,颤巍巍递上陶罐,一时老泪纵横:“这是人家公子给的,快喂给孩子吃吧,莫让他饿着了。”

“多谢公子。”

妇人眼睛一亮,喜出望外,赶紧接过来,给怀中孩儿大口喂下。

墨袍男子立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口气,即是转身离开。

一回头,就对上一双明净如水的眼眸。

少年双手拢在宽袖中,只朝他一努嘴,递个眼神过去。

“你跟我来。”

两人慢慢走着,绕过三三两两歇息的难民,走到一片树林前。

君浣溪在树后停下,向四周打量几眼,将藏在袖中的瓦罐和干饼现了出来,捧到他面前,神态温婉:“给你,快吃吧。”

“你…”楚略没有伸手,而是直直盯着她,眼神变得幽深,“你,怎么没吃?”

“我喝了粥,剩下的喝不下了,饼太硬,我咬不动,我…”

平缓的话声在他沉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低了下去,最后化为一个安慰的笑容:“其实我不怎么饿的,你吃了吧。”

“好。”

楚略终于应声,将她手中物事接过来。

君浣溪舒了口气,正要走开,却被他叫住:“去那边坐坐,陪着我吧。”

被他轻轻牵了手,并肩坐到一处大石上。

身下石头很硬,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心里却是异样满足。

“你,真傻…”

楚略修长的手指,如弹琴一般,一遍又一遍,轻柔抚上干饼边缘那细微的牙印,低喃道:“浣溪,我的傻儿…”

“好啊,你敢骂我!我南医公子聪明绝顶,才智过人,你居然说我是傻儿,你——”

一小块饼粒,被他手指捻住,轻触唇瓣,挡住了她似嗔似喜的埋怨。

楚略的眼中,满是怜惜与爱恋,更带着一丝歉意,一眨不眨凝望着自己。

“慢慢嚼吧,你身子弱,别总顾着我,自己也总要吃一些的——”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丝丝宠溺,“来,嘴巴张开。”

君浣溪瞪大了眼,在那一片柔和的波光之中,根本无力拒绝,微微张嘴,将饼粒含了进去,慢慢嚼起来,冷硬的干饼,居然会那般香甜,那般可口。

刚咽下去,第二口又喂了过来,接着,瓦罐也凑过来。

“还不是很冷,赶紧喝吧,再冷些,喝下去肚子会痛的。”

喉中发干,自然老老实实张嘴,喝下一大口之后,方才醒悟过来。

这个楚略,居然也会用柔情攻势,而且用得这样好。

亏自己还经常念叨那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却不想,是弄反了对象!

“敢阴我…”

低哼一句,伸手挡住他又喂过来的饼粒,直接捻起反喂回去:“我已经吃了那多口了,现在该你吃了,你吃,你吃啊。”

“浣溪,你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