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反应,手执颤颤上去,将那道伤疤掩住。

“君大夫…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我是羽衣啊…”

羽衣…

吕贵人…

君浣溪身子一晃,险险站立不住。

竟然是羽衣!

竟然是她!

可是,眼前这位一身贵气深受君宠的西宫贵人,怎么可能是当年瘦弱文静的太医署小医女?而且,还是自己从若干低等宫女当中亲自挑选出来,意欲改变女子不能行医现状的接班人…

“羽衣…你是羽衣…”

“是,我是羽衣,君大夫,是我,真的是我啊!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当时的羽衣,如今的吕贵人,上前拉着她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君大夫,我听说你被陛下革职流放,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当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呜呜…”

君浣溪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头顶上犹如电闪雷鸣,脑子里一片空白。

“羽衣…你是羽衣…”

轻声重复着,思维混乱,心伤欲裂。

老天,到底跟自己开了怎样一个玩笑…

卷四 第二十四章 咫尺天涯 无谓生死

“君大夫,蒙老天垂怜,我们还能见面,呜呜…”

羽衣拉着她的衣袖,声泪俱下,哭得浑身颤抖,君浣溪只觉得寒气一点一点从心底冒出,整个人似乎都给冻住了。

满心苍凉,满怀悲哀。

知道他后宫三千,知道他妻妾成群,以为不去想,不去看,就可以欺骗自己,相安无事,可是,为何会是她,会是自己当年亲自挑选,如此熟稔之人?!

“君大夫,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记挂着你,也不知你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

羽衣抹着眼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终于发现她面色不对,哽声道:“君大夫,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愿意看见我吗?”

“臣,拜见吕贵人…”

羽衣闻声一怔,眼泪不住滑落,掩面低泣:“你叫我…吕贵人?!哈哈,吕贵人?”

也忘了过来搀扶,只喃喃自语:“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贵人吗?我自己愿意吗?当年我被抛下马车,没人来拉我,没人来救我,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我知道情形危急,我一个小小宫女,比不上公主的命值钱,可是,这就该是我的命吗,我好恨啊,我怎么可能甘心…”

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庞,伤疤扯动,竟显出几分狰狞之色来。

“先生!”

正说话间,一条人影从斜刺里闪电一般冲了出来,扯在君浣溪面前,指着羽衣恨声道:“羽衣,我不管你是什么贵人不贵人,当年先生随你不薄,手把手教你做事,若非如此,你能有今天?忘恩负义的女子,你凭什么让先生给你下跪行礼?!”

“黄岑…连你也这么说我…我…”

羽衣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声悲呼,捂着脸狂奔而去。

“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

君浣溪被黄岑轻轻扶起来,身上渐渐回暖,蹙眉一望,忙推开他道:“跟去瞧瞧,别让她出什么乱子!”

“我不去!”

黄岑咬着唇,头转向一边:“她这样伤先生的心,还顾她做什么?先生,我扶你回房休息,方才我看见卫侯爷和沈大哥进宫来了,说不定过来会看你…”

君浣溪摇头道:“不过是跪了下,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叫你去你就去,别废话!”

黄岑低低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去了。

回屋躺了一会,头仍是昏的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脚步声响起,黄岑慢慢踱进房间来。

“她…怎么样?”

黄岑看了看她,一阵默然,半晌才徐徐开口:“当年羽衣被郑党骑兵擒住,吃了很多苦,她性子烈,逃过两次,都被抓了回来,还给划伤了脸,不知怎么又回了宫中,做了名粗役宫女…”

“然后呢?”

“后来陛下扶灵回宫,偶然看见她,兴许有些模糊地印象,觉得当初没能救到她,心感歉疚,就让她做了司帐女史,很是信赖,过不多久,又收西宫,封了贵人…”

“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君浣溪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陛下对她很好,也算是对她的补偿了吧。”

黄岑睁大了眼:“先生,你不生她的气了?”

“我方才是太震惊了,不是生气——'

君浣溪侧头苦笑:”只是一个贵人而已,还有后宫千余采女,还有众多妃嫔,我真要怄气,便是没完没了,一命呜呼了!再说,我现在只是一介医官,却有什么资格管天子的家事?!”

楚河汉界,天上人间,早在她对他施下催眠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分得清清楚楚了。

“岑儿,我有点累,等会给陛下按摩推拿,就你去吧。”

躺在榻上,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睡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屋里门窗皆闭,光线幽暗,塌前人影晃动。

“浣溪,你醒了?”

沈奕安凑近前来,温润的黑眸闪动着柔和光芒。

卫临风则是双手抱在胸前,面色愤然:“在行宫的时候,你向我们保证得好好的,说什么身体已经大好,能够照顾好自己,结果如何?哼哼,一个小小的贵人,就能把你欺负成这样?”

“你们…都听谁说的?”

君浣溪撑起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有谁欺负我?真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

侧头看向正在捣药的黄岑,还没开口,后者抬起眼眸,一本正经道:”我什么都没说,侯爷是问了外殿守卫的侍卫。”

卫临风看他一眼,轻轻叹气:“岑儿还在生我的气,怪我那日伤了你家姑姑?”

黄岑垂头下去,低哼道:“不敢。”

卫临风再叹一声,幽幽道:“当年可都是叫我卫大哥的…”

这只暴龙,心眼多得很,黄岑哪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卫…卫大哥…”

“乖,这才是我的好岑儿!”

“好了!”

君浣溪下个床来,瞪了一眼那洋洋自得的男子,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们进宫来做什么,别个我说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可不信。”

沈奕安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道:“临风是和广仁王一起来的,至于我,真是来看你的。”

他眉宇间轻愁犹在,眼里一如既往溢满温柔,让人实在不忍拒绝。

君浣溪手指微动,挣了几下,终于还是任他握着,心里轻轻叹气。

眼前之人,才是自己应该去想,应该去爱的男子…

卫临风瞪着两人相牵的手,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敛了笑容道:“陛下召了一干重臣商议边城战事,我是中途溜出来的。”

君浣溪听得一惊,赶紧放手过去,急急问道:“什么边境战事?”

卫临风答道:“风厉已经逃到回月诏,月诏王得知爱女被囚深宫,废后在即,勃然大怒,纠集精兵十万,意欲以武力威逼,迫使陛下改变主意,收回成命。”

君浣溪一拍床柱,怒道:“陛下从未有过废后的念头,都是那风厉挑拨离间,一派胡言!”

卫临风摇头道:“这还不算什么,月诏王还想与周渔沧澜联合进军,三方正在接洽…”

“周渔?沧澜?他们又凭什么?陛下可没亏待他们的公主!”

卫临风叹气道:“亏待是没有,不过据传这两位公主虽然贵为婕妤,在后宫却极不受宠,下嫁三年,也没见陛下几面,陛下在病重之时,曾经提到过和离…”

“就算陛下想过和离,那也是为她们好,她们年纪尚轻,有没有子嗣,万一有什麽不测,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做回公主,也总好过呆在深宫内院终老一生!”

“你都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别人可不这样想…”卫临风哼了一声,面色逐渐凝重:“周渔与沧澜表面上答应了月诏,实际想的是静观其变,坐享渔翁之利。”

“卑鄙!”

君浣溪气的甩袖:“这两位婕妤也不想着劝劝自己的父王么,再怎么说,陛下总是她们的夫君,哪有帮着自己家人来跟夫君开战的道理?!”

卫临风冷笑道:“她们正求之不得,于此作为要挟,来提升自己的后宫地位,陛下对后宫态度颇不平衡,早就积怨深重了!”

君浣溪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听说最近你在帮着廷尉调查给天子下毒的案件,可有什么进展?幕后主使,确定是风厉和宇文明泽吗?”

卫临风微怔一下,随即点头:“不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们。”

君浣溪蹙起眉头:“宇文明泽还好说,但我一直弄不明白,风厉加害陛下的动机是什么?”

卫临风想了想道:“风厉对泠月一直有非分之想,久而久之,遂生异心。”

沈奕安在一旁听得兴起,插口道:“这个宇文明泽,真是处心积虑啊,他当初与我结交,邀我助阵,我还真没看出来他这么厉害!”

卫临风轻笑道:“有些人,是深藏不露的…”

“是么?”

君浣溪抬起眼眸,饶有兴趣道:“这个深藏不露,用在宇文明泽身上,好像有点怪怪的。”

沈奕安点头道:“我也觉得,他实在不像…”

“好了!奕安你不是一直说担心浣溪的身体吗,没见的时候盼着见面,见了面却不好好问候,总是说别人的事情…宫门关闭的时候就快到了,你知道不?”

沈奕安不以为然笑笑:“我说临风,都好几年了,你这脾气还是这样火爆,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听不进不同意见…”

“你!”

卫临风剑眉一挑,正要和他理论,忽闻脚步声急促而来,有人大步奔进来。厉声高呼:“君大夫!君大夫!”

拍闷声密如织雨,门板啪啪作响。

黄岑刚一开门,一名长青宫内侍扑了进来,喘气道:“陛下…陛下方才又吐了血,昏过去了!”

“混蛋,这个吴寿,明明跟他说了要控制谈话时间,不能过度劳累的!”

君浣溪跳了起来,面色煞白,抓起药箱就往外冲。

“先生等我!”

黄岑收拾下东西,也跟着奔了出去。

君浣溪大步跨进帝寝,一眼就看见龙榻上一人仰躺,面如金纸,地板上还淌着一下滩血渍,朝臣均已退下,屋里只剩下吴寿与几名内监,惊恐万状。

看着那张憔悴之极的脸庞,心如刀绞,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觉颤声低吼。

“我不是叮嘱过吗,不能让陛下太过劳累!怎么会这样?他不能再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吴寿过来,脸露惭色道:“陛下总是不肯休息,我劝过好几次,都劝不动。”

黄岑打开药箱,递了针囊过来,君浣溪镇定下心神,一边取针,一边问道:“到底谈论出个什么结果,怎么会吐血?”

吴寿答道:“陛下病重不能临朝,按照旧制,应设尚书台,由三公共同代政议事,但是孟丞相执意请辞,单凭张大夫一人,不足以服众,陛下一着急,非说要自己在长春宫亲自议政,每隔三日一回。等诸位大人一走,就吐了血…”

“这个孟仲卿,真是个老顽固!迂腐得过于了!陛下都不计较他的过失,他反而还耿耿于怀!”

吴寿叹道:“孟丞相,一直对陛下不冷不热…”

君浣溪停下动作,皱眉想了一会,问道:“若是天子无有子嗣,王爷能否代政监国?”

吴寿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是说,广仁王爷?”

“不错,他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逍遥皇子,如今也该收收心了。”

君浣溪针灸完毕,替天子盖好棉被,点上熏香,见他沉沉睡去,方才把吴寿拉到一边,点头:“广仁王的为人,吴常侍应该是比我清楚,他来代政,确是最佳人选。”

“我自然放心王爷为人,只是——”

吴寿摇头道:“无此先例,陛下也肯定不同意。”

“如果,不让陛下知道呢…”

“代政是不妥,但是天子病重不能亲政,情有可原…”

“亲政…”

喃喃念着,忽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心里跳了出来,身子骤然发热,真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望着吴寿,双眼闪光。

“每三日才有一回殿议,长青宫大殿宫门紧闭,帷幔垂落,光线自然幽暗,陛下久病初愈,精神不会太好,面容和嗓音有些变化,也是自然,不容怀疑,何况,天子威严尚在,朝臣们哪有敢仔细审视…”

“君大夫,你在说什么?”

吴寿心有所悟,惊得跳了起来,指着她急急道:“你别乱来,我不会帮你!”

君浣溪斜斜睨他一眼,转身就走:“我什么都没说,陛下不是要殿议亲政吗,我是帮他极力促成心愿…”

自己的易容术虽然不算精通,若是有人帮助遮掩,也勉强可以应付过去。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天子病症已经找到因由,顶多三个月时间,她定能让其告别床榻,亲自临政,其前提是静心休养,坚决不再为繁杂琐事所扰。

为了他的身体及早恢复,这个险,值得去冒…

吴寿在身后不甘心问:“王爷,他会答应吗?”

“大不了我跪下求他。”

“君大夫!”

吴寿眼里泪光闪耀,涩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找人假扮天子,代政临朝,他日东窗事发,主犯可是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