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浣溪脚步未停,一笑了之,话声轻忽传来。

“他再这样不爱惜自己,再吐血几次,也是活不长了,他死跟我死,也没什么区别。”

从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

别无选择,只要他好好活着…

卷四 第二十五章 幸福何在

寒风凛冽,白雪飘飞。

帝寝之中幔布低垂,榻前烧了四只火炉,炉火熊熊,室外严寒,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丞相,真的答应设置尚书台,三公共同代征?”

闻听天子轻声一问,正在案前整理各州均上呈奏疏之人抬起眼眸,微微一笑:“正是。”

宇文明略浓眉蹙起,半信半疑:“之前他可是极力反对的,为何…咳,咳…”

说罢,有连声咳嗽起来。

君浣溪赶紧放下手中事物过来,替他抚背顺气:“丞相归顺臣服,只是好事啊陛下别多想了,养好身体要紧。”

“朕,不能不想啊…”

宇文明略叹了口气,朝向她道:“君大夫,这一阵真是辛苦你了。“

君浣溪敛容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只盼陛下将来念着这份苦劳,不会追究臣的过失…”

宇文明奇道:“你有什么过失?”

“臣…”

君浣溪垂眼,含糊道:“陈医术不精,没能早日治愈陛下,深感不安。”

“好了,你也不必自谦,都说你是太医署首席大夫,你都自认不精,那天底下就没有人能治好朕这一身恶疾的人了!”

君浣溪点头称是,一抬眼,就见门外人影闪动,却是吴寿疾步进来。

“吴常侍回来了,请过来看看,这些奏疏是否规整到位?”

君浣溪背对龙榻,起身走去案前,与来人交换一个眼色。

吴寿目光闪耀,轻轻点头。

君浣溪见状舒了一口气又一场殿议结束,众臣恭服,平安无事。

这一月以来,终日都是在惶惶不安,战战兢兢中度过,毕竟找人假扮天子,殿议亲政的大事,说起来简单其中涉及牵扯众多,真真是步履维艰,施行不易。

不出她所料,宇文明翔直骂荒谬,坚决不同意,经过自己连番轰炸,软硬兼施,最后搬出那下毒之事哭诉威胁,才勉强答允下来,只说三月期限一到,立时走人。

广仁王宇文明翔的面容五官过于俊逸,身形清瘦修长,与天子宇文明略并不太像,不过天子久病卧床,脸色青白,神情憔悴,清减太多,用上易容药膏,再加上殿内昏暗的灯光,几次下来,竟无人察觉。

一月下来,宇文明翔的表现,亦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这个逍遥皇子,从一开始懵懵懂懂,只听不答,到后来慢慢上道,开始分析情势,讲诉意见,气势上竟不逊于人,虽然比不上天子沉稳内敛,但是他多年来周游郡国,熟知民情,再加上心底仁善,所提建议皆为民生民心,参与殿议的臣子无有异议,政令执行颇为顺利。

吴寿开始不放心,经过几次暗中观察,也不禁点头称赞,将心思尽数放到照顾天子上来。

这段时间,因为找准病因,对症下药,且再无政事烦忧,朝堂秩序逐步成序,天子的并提也是一日好过一日,肌肉慢慢有力,已经可以举手抬脚,做一些简单动作了。

冒险之举,收获颇大…

见到去到一旁,打开药箱取拿针灸工具,吴寿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吕贵人又在殿外求见陛下,被我撵走了。”

君浣溪应了一声,着实恼怒,这个羽衣,自从与自己相认之后,三天两头往长青宫跑,拉着自己问长问短。

一开始还好心跟她说下天子病情,安慰几句,到了后来,却真是烦不胜烦,索性避而不见,她倒好,见不到自己,又转而来求见天子,日日前往请安,恳求侍奉驾前。

被她这样一弄,建章宫众人跟疯了似地,什么婕妤,什么美人,什么傛华,一个个都冒出头来,一天一换跪在帝寝外间,争宠献媚。

宇文明略见状不怪每日好脾气地让吴寿出去抚慰,逐一劝回。

其他人倒好,那两名公主出身的婕妤,不知是昔日备受冷落,含恨在心,还是借机试探君心,谋求利益,竟是在殿外大闹不走,非说吴寿叵测,是风党残余留在宫中意欲对天子不利。

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地位尊贵,吴寿虽是两朝内侍,也不敢直接得罪,一时挡驾不住,吵闹声传进室内,刚服药睡下的天子也给吵醒了,睁着一双满含血丝眼眸,皱眉不语。

君浣溪正在榻前服侍,听得宫人禀报原委,二话不说,直接过去抓了悬挂在墙上的天子剑,走去两人面前,拔剑出鞘。

“圣驾在上,若是再吵,斩无赦!”

只一句话,就吓得两人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吴寿立在身后,悄然拭泪,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

回到帝寝,也不管榻上之人,如何表情形态,把宝剑挂回原处,慢条斯理收拾药箱,等待斥责处罚。

过了半响,屋里仍是一片静寂。

君浣溪心头微诧,抬起眼眸,却是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狭眸,眸中光芒闪动,似欣慰,似迷惘,又似失意…

帝王心思,谁又能看得懂呢?

相对于建章宫的倾巢而出,热闹非凡,皇后所在的未央宫却是冷冷清清,悄无声息。

天子回宫已经一月过半,皇后自己行动受限,却也从未派人过宫探视,只在这一日,未央宫中常侍高继被宫卫带到崇明殿,说是无双公主思念父皇,终日哭闹不休,皇后不思茶饭,郁郁成疾。

高继说完,犹豫道:“皇后自知是戴罪之身,不敢可求服侍驾前,遣老奴来禀明陛下,请陛下安心休养,好好保重。”

“朕知道了,你去吧。”

高继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宇文明略又唤出一声:“高常侍,请留步!”

“陛下?”

“小公主,近日长得可好?”

高继回身禀道:“无双宫主前些日子一直咳嗽不止,这一日才好一点。”

宇文明略听得微微动容:“没有传太医去看吗?怎么说?”

“太医署说是风寒所致,开了方子,每日都有送去汤药。”

宇文明略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忽然道:“小公主年幼,有病当早治,不能拖延。去叫李医令过来,让他找太医署最好的大夫,去未央宫给小公主诊治。”

“不必了,陛下——”

君浣溪原本一直低头侍弄物事,此时慢慢出列,前去行礼:“若是陛下信得过臣,就让臣去给无双公主诊治吧。”

高继张了张嘴,惊喜道:“君大夫是太医署首席大夫,你能出诊,真是再好不过了!”

宇文明略看她一眼,点头道:“诺,有劳君大夫。”

远远望见戒备森严的未央宫,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黄芩突然出声:“先生,你为何要答应去给冷月的孩子看诊?”

君浣溪撇他一眼,好笑道:“我最近憋在长青宫不予出门,人都快生霉了,何乐而不为?”

黄芩咬唇道:“但是,那不是别人,那是冷月…”

“不管大人做过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

君浣溪苦笑了下,轻轻叹气:“毕竟,这是陛下唯一的皇嗣…”

“先生…”

黄芩呜咽一声,别过脸去,再不说话了。

进入未央宫地界,忽见墙角几株梅花开得正艳,与那皑皑白雪,相映成辉。

君浣溪怔了一下,下意识放慢脚步,收敛姿容,漫步前进。

内殿主席之上,冷月一身红服,满头珠翠,端然正坐,青黛铅华淡淡妆成,似乎那一场宫乱反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依旧是昔日眉眼如画的温婉女子。

突然觉得,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是那宫外的红梅,在这天寒地冻之时,颤颤开放,楚楚堪怜,怎能不让那人心存眷恋?

“你,还是回来了。”

闻听那一声低喃,君浣溪徐徐走进,并不行礼,只是一瞬不眨看着她。

“不错,我回来了。”

冷月微微点头:“陛下病重之时,本宫也曾千方百计寻你,可惜一直没有你的讯息。”

没等君浣溪回答,黄芩在身后已是恨声道:“陛下如此,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女!”

冷月腾地一声站起,面上红白不定:“本宫没有!不是本宫做的!”

君浣溪冷然看她:“不是你,事情也是因你而起,不是吗?”

“你!”

冷月攥紧了衣袖,胸口不住起伏,慢慢平静下来:“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君浣溪看着她,缓缓道:“我是不知道,愿闻其详。”

冷月喘了口气,突然笑道:“当日我心烦意乱,看走了眼,没想到林楚原是故人…不过,你也别得意的太早,陛下中毒之事,我自认没有半点加害之心,这个陛下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置群臣异议于不顾,执意将我留在未央宫!”

黄芩冷哼一声,嗤道:“脸皮真厚。”

冷月不以为然,又道:“陛下生怕乱党欲孽作怪,还给我派驻这样多的士兵守卫,哈哈,宫中哪位女子有此殊荣?告诉你们,只有我冷月,只有我!”

君浣溪叹气道:“你真是疯了!”

当下也不再理她,与黄芩一道,在殿里房中四处找寻起来。

冷月惊道:“你,你们在找什么?”

君浣溪淡淡道:“听说小公主病了,我们奉旨过来看看。”

冷月悚然一惊,一口回绝:“我们有仇在先,你此番前来定没安好心,本宫的孩儿,不会给你看的!”

君浣溪听得哭笑不得,正要反驳,忽然听得侧殿里响起一阵婴儿啼哭声。

刚呆了下,就见冷月跳下软席奔了过去,将乳母抱出来的女婴紧紧抱在怀里,恨恨道:“本宫现在还是天宇皇后,未央宫容不得你来放肆无礼,耀武扬威!你们,马上给我出去!出去!”

君浣溪走近两步,站在离她一丈之遥的位置,仔细看着那名大概十个月大的小女婴,脸蛋小小的,面色青白,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眼泪,五官十分端庄,眉宇看上去却有几分先帝宇文敬的影子。

“小公主,看起来底子不好,脾胃虚弱,要早早治疗才是…给我看看吧?”

冷月柳眉竖起,抱着婴儿倒退一大步,厉声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本宫告诉你,陛下没有龙阳断袖之癖,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趁早死了这条心!”

君浣溪听得叹气,摇头道:“冷月,你真是不配做一名母亲。”

“先生,她既然这样说,我们还理他作甚,快走吧!“

黄芩说着,拉着她就往殿外走,边走边道:“这未央宫,我们再也不要来了,任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我就不信,陛下会看不出她这狼子野心来!”

君浣溪轻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黄芩停下脚步,突然问出一句:“先生,你如今…也是旁观者清吗?”

君浣溪被问的当场愣住,半响才答:“这是当然。”

黄芩咬牙道:“你就甘心如此吗?不后悔?”

“我怎会后悔?”

君浣溪敛了笑容,悠悠叹道:“你看这冷月,当初那般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如今却固守深宫,不惜自降身份,与一干嫔妃争斗邀宠,使劲手段,甘愿受那油煎火烤…尊为帝后又如何,这样,能算是幸福吗?”

想到此处,心底骤然一痛。

后宫三千,妻妾成群,勾心斗角,内忧外患…

他,可曾觉得幸福呢?

第二十六章

从未央宫回来,又是数日过去。

此时正值初春,阳光明媚,万物复苏,深宫里的人心,似乎也如这温暖季节里的田地,开始萌芽生长。

在此期间,西宫吕贵人很是执着,以探视天子为由,三天两头前来问事叙话,还不时差人送来些裘皮补品,说是念她诊病辛苦,特地犒劳。

君浣溪不胜其烦,一直避而不见,最后实在没法,令黄芩将一干赏赐物事尽数退回,并传话回去,只说是往事已矣,各自为安,希望她另辟蹊径,给自己一点清净日子。

黄芩空了手归来,禀报说吕贵人抚着脸颊,大哭一场云云。

此事也就没了下文,不了了之。

令人庆幸的是,天子的病情也是逐步好转。

经过治疗方案的调整,培本固元,一系列针灸与推拿复建手段的施行,宇文明略终于告别床榻,不仅能斜斜靠坐,这一日,还自己撑着床柱下得床来。

“陛下,不要贪功,站一会就好了,来日方长啊!”

“我没事,你们让开!”

宇文明略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弯眼笑了笑,手掌慢慢放开,缓缓踏步:“朕自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唔…”

虽然步履蹒跚,只朝前走了几步,就禁不住朝一旁歪倒,但对于一名死里逃生,且久病虚弱之人,能有此成就,已经是着实不易了。

君浣溪离他站得最近,一见他摇摇欲坠,想也不想就冲上前去,一把将其架住。

她却忘了,如今的他,早就不是那名刚从地道中救起的轻如鸿毛的垂危男子,,经过这几个月的治疗恢复,这具身体虽略显瘦削,却是骨架沉重,血肉充实,小山一般压倒下来,教矮了整整一个头的她如何承担得起?

只听得咣当一声,两人重心不稳,直直倒在龙榻上,不用说,自然是她在下面垫底。

“陛下!”

“先生!”

吴寿与黄芩在一旁施救不及,吓得大叫一声急忙扑了过来。

“朕…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