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略这小子,做事情神神秘秘的,那送信的人说他中了剧毒,身边虎狼环伺,要我在约定时日前往搭救…没想到,哼哼,这个卫临风,居然把他带去京郊行宫,害得老夫一阵好找!”

君浣溪听得一惊,心底隐隐觉得不对:“裴先生的意思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中毒?那约定的时间,到底是多久呢?”

裴伯夷瞅她一眼,笑道:“他对他的武功修为,倒是了解得透彻,提前了大半年给我送信,果真如他所想,坚持到了最后关头。我的徒弟,真没让我失望…”

原来…是这样…

当初泠月为了逼走自己,顺利上位,用上一招苦肉计,而他,何尝又不是如此!

从小在冷宫里生活的皇子,长大成人后,更是城府深重,不可能连一点警惕性都没有,由着羽衣日日下毒,毫无察觉。

他,根本就是早有打算,且铺好后路!

穆易,天子暗卫,安阳幽州两营…最后的救星,是他的师父,文武全才的江湖异侠裴伯夷!

有他老人家出手,什么暗道不能破,什么重伤不能救!

自古帝王心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将计就计,损伤自身!

他的目的…

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什么?!

默然跪坐着,都不知裴伯夷是几时离开,只隐隐记得他声声朗笑,不无得意。

那欣慰笑声,听在耳中,却是莫大的讽刺。

外间略有人声,房门微动,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肩上搭上一只手,嗓音低沉而愉悦:“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来了这里。饿了不?我们一起去用膳…”

“我不饿,什么都不想吃——”

“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昨晚太累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听得那关切的语气,君浣溪缓缓转过头来,胸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忍不住蹙眉吐出:“陛下,我只是个宫奴,你何必对我如此上心,我承受不起…”

宇文明略微微动容,低叫道:“这个时候,你还唤我陛下!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算什么啊!”

君浣溪呵呵轻笑:“你是君,我是奴,你那般高高在上,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罢官免职,贬为宫奴,你说,这算什么?”

“不是!”

宇文明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你明知道我不是真的惩罚你,我只是气你当初不问青红皂白就抛下我不管,取了我的记忆,还把我硬塞给别人!浣溪,我亦有男人的自尊,那个时候,我真是好恨你!你知不知道!”

“所以,你就隐瞒你已经恢复记忆的真相,装疯卖傻,作弄于我,以此来报复我当初的行为,是不是?你以为,我就走得潇潇洒洒,过得欢欢喜喜,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敢说不是!”君浣溪啪的一声,将那张信笺甩在他身上,“你不仅算计我,还算计奕安和临风,还有广仁王爷,算计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哈哈,好一个性命垂危,生死不明,吴寿那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们这一群人抛下一切,发了疯一样往京城赶,想方设法进宫救人…其实,这只是你宇文帝布下的一个局,只是一个局!”

宇文明略捡起那信笺,只掠过一眼,即是沉声道:“你见过了我师父?”

君浣溪点头,意欲退后:“不错。”

宇文明略拉住她的手不放,目光一凛:“师父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君浣溪淡然道:“该说的都说了,这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都当了这么久的皇帝了,帝王心术,自古便是如此,更何况,你要对付那隐在暗中的敌人,却也无可厚非。”

怪不得他,只能怪自己,从未真正放下,闻讯他出事,便是理智全无,傻傻跳进这一陷阱…

“帝王心术?”

宇文明略面色发白,狭眸里一丝幽光,缓缓射过来:“你便是这样看我的?”

君浣溪咬唇反问:“难道不是么?”

“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笑得无比凄凉,无比沧桑,令人不忍再看:“所以,你当初舍弃了我,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想过回头,是不是?”

君浣溪硬起心肠,平声道:“是。”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我的生死,又关你什么事?哼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宇文明略蓦然低吼,声音嘶哑,满目怒火,“吴寿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跟奕安拜堂,你上回说的那个酒后乱性,就是跟…”

他喘着粗气,后面的话久久不出,但是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记恨,他在介意,介意她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实!

或者,他把卫临风和沈奕安请来赴宴,就是为了确认另一位当事人,是谁…

四年来,他为她执着苦守,她却没有同样待之!

脑中一阵眩晕,只觉得他眼底满是羞恼与愤恨,更带着漫天的伤痛,直直凝望过来,深入她的内心。

虽然自已不觉得自己做错,但是,在他一个古人看来,这失贞之事,罪大恶极!

“你是在指责我吗?”

他痛,她又何尝不是?

心底深埋的隐痛被他执意勾起,一发不可收拾,为了扞卫自己的尊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觉得我不守妇道,没有为你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呵呵,陛下,我为何要为你守身?你可以娶泠月,还有那么多妃嫔,我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缔结良缘?”

宇文明略声音发颤:“浣溪,这不公平,你明知我当初娶泠月,是逼不得已,你何苦跟我怄气…”

“我不是怄气,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错的,理当如此。你已经选择了帝王之路,就不要轻易后悔,而我,也是如此——”

君浣溪想起那还在宫外痴痴等候的男子,垂眸叹气:“我答应了奕安下嫁于他,行礼虽然被打断,却是不可扭转的事实。人可以无情,却不可无义!这个婚礼,我会继续…”

“君浣溪!”

宇文明略恨得咬牙切齿,只拼命压抑怒火:“你还要怎样,我可以不闻不问,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何苦如此对我?”

“我没怎么对你,我只是另有所爱,自觉惭愧,无法回报你的一番真情…”

“你!”

他扬起手,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

君浣溪径直迎上去,心底所有的委屈和悔恨尽数爆发出来:“你打,使劲打!我就是个宫奴,随便你怎么打骂,想怎样就怎样,就算是杀了我,都是随你!”

宇文明略瞪着她,颓然放手:“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不在乎!只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你还要我怎样,跪下求你么?”

君浣溪摇头:“你心里觉得委屈,我知道,尽管我并不觉得亏欠于你…”

“你没有亏欠于我?你真这样认为?”

宇文明略上前一步,盯着她道:“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外表风光,内心寂寞…不,不仅是寂寞,而是,我没有心,我的心被人偷走了,生生剜去那么大一块血肉,就剩下一个空洞的所在!”

他的声音,哀伤而无助,字字句句,落入耳中。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是吴寿,是徐诺,是颜三哥,是那一帮弟兄,和整个军营的将士,但是我知道,我最想见的人,不是他们,不是!我日夜惶恐,时刻不安,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会有被至亲至爱之人遗弃不顾的感觉,心痛欲绝…如若不是战事如火如荼,分去我的精力与思想,我想我已经因此而疯掉!”

殿中温暖,他的眼神,却是如斯苍寒孤寂,凝然成冰。

“我记得我的承诺,天荒地老,永不相忘。我知道心里曾有一人,那是我深情挚爱呵护一生的女子,但是,我却忘了那是谁,不知道她在何方!这充盈胸襟的满腔情意,应该托付给谁!天地茫茫,战火硝烟,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更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寻找?还能不能找她回来?”

沉痛,伤楚,悲愤…最深沉,最炽热的情感,齐齐朝她袭来,震得她几乎站立不稳,一头栽下。

“你,告诉我,既然要剥去我的记忆,为何不再彻底一点,为何还要让我留下些许残余,苦苦追寻?”

君浣溪颤声道:“我…已经竭尽全力。”

她真的尽力了,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甚至为了施法,自己的心脉都受到影响,憔悴劳损许久。

不是自己学艺不精,而是他的意志力太过强韧,或者,他心中的情感太过深重坚定…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呵呵,可惜,我始终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宇文明略长叹一声,眼望殿堂高处,幽幽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我为了寻找那个狠心弃我而去的女子,广选妃嫔,纳尽秀色,但凡五官眉眼有一丁点熟捻感觉,身形气质有半丝异样意味,我都招进宫来,甚至,我还微服私访,到民间去亲自寻找…吴常侍做了很多事情,来遮掩我的行径,事实上,在天宇史册中,我本该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别说了,不要说了!别逼我,不要逼我!”

“你怕什么,你不敢听吗,你不是已经移情别恋,心如磐石吗?难道还会在乎我这几句实话?”

他负手而立,怒容敛去,面色温和如水,徐徐道来:“你说我算计你,是,我承认,或者,更准确一点,我是在进行一场赌博——我征战,大婚,纳妃,生子,立后,尽数大张旗鼓,世人皆知,我想,若是她爱我,必然会嫉妒忿恨,站出来与我理论…”

说到这里,脸色愈发萧瑟:“但是,没有,她始终不予出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我实在撑不下去,只能痛下决心,抛出最后一个筹码,那便是…”薄唇微启,缓缓出口:“我的命。”

“你…”

君浣溪张了张嘴,整个人都是呆住了:“你疯了!”

“我在想,若是我重病不治,弥留之际,她再是冷傲狠绝,总该出来见我一见,机会虽然渺茫,我别无他法,总得赌一赌,于是放任那下毒之事,不予声张…但是我又怕,怕她真的狠心不来,届时当真阴阳相隔,追悔莫及,所以我留了后路,虽然瞒了众人,却悄悄派了死士给师父报讯求助——”

宇文明略说罢,眸光平静下来,与她对视:“浣溪,我清醒之后,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打听了你这些年的生活,你当初黯然离去,深入疫区的辛苦,这回为了救我,不顾己身安危,耗尽心神…我不相信,这样的你,会不再爱我,会另恋他人。”

君浣溪眼中含泪,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破开了,众多情绪奔腾而出,全无控制,只轻声道:“你就那么笃定?如果我真的爱上别人,却又如何?”

“若是,我也不再拦你,我说过,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包括自由?”

“是,包括自由,你若是想要,我都会给你——”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莹光闪耀,令人心折,话题一转,忽道:“近段时日,我派出的人手陆续回来,有一组,带回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君浣溪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话,尚未回神,喃喃道:“什么?”

“有人在漓南乡野,见过你一直寻找之人——”他唇边带笑,轻声道,“是老师,还有芷儿。”

君浣溪惊叫一声,跳起来扯住他的衣袖,原先争执不休的问题尽数抛在脑后:“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老师,芷儿,原以为今生已无机会再见,没想到…

天子斥候的力量,非同小可,果然强大。

宇文明略点头,正色道:“我没骗你,是真的!不过呢,老师很固执,我的人没能把他带回来,需要你自己亲自去,只不过…”

狭眸中幽光一闪而过,风云变幻,隐晦莫名,续道:“你若不及时动身,老师如又去往别处,可就不好办了。”

“嗯。”

君浣溪稍一思索,即是定下心思,寻亲事大,其余都是后话。

满腹愁思,全部心绪,尽数转移地方,脑中只一个信念,先找到老师,一切…过后再说:“我要最好的车马和人手,即刻出发,芩儿…”

“嗯,芩儿就留在宫中,我会备好一切,你路上自己小心,好好顾惜自己,至于这回来的时日——”他沉静一声,即是退了开去,站到高处,笑容微涩:“除非你想通了,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否则我不会再有丝毫勉强于你…”

话声越来越远,飘飘渺渺,几不可闻。

“记住,我就在这里,会一直等着你,一直…等你。”

卷五 江山如画 第十章 心悦君兮(大结局)

浑浑噩噩走出殿门,回到值房,刚跟黄芩说清情况,就听得外间有人禀报,说是马车和随行人员都已经在宫门处待命,随时听候差遣。

他的动作,倒是不慢呢。

“好,我立时就来。”

君浣溪接过黄芩递过来的背囊,不忘叮嘱一声:“陛下那边,你还是多留心,日常推拿按摩继续进行。”

“是,先生你路上小心,见得老先生,代我问好。”

低低应了一声,随着那内侍一路朝宫门处走去。

天色尚早,太阳还躲在云层里没有露脸,殿外凉风习习,清爽无比。

一丝清风拂上面颊,热浪消退,开始思索从昨夜到今晨的林林总总,点点滴滴。

其实,就算知道他是精心布局,算计自己,也根本不该反应那么强烈,那么愤懑。

自己本来就欠他的,不经告知商议,擅自剥去他的记忆,安排他的人生,自以为是对他好,却不知道,原来竟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过得并不好,守着丝丝残余的感觉,握住些许记忆碎片,因此而郁郁寡欢,苦痛不已。

所以,他要算计,要报复,都是没有错,相欠多年,自当偿还。

说到底,自己只是在借题发挥,想法出宫罢了。

现在虽然顺利成行,心情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自己身体空乏,头昏脑胀,又被找到老师的喜讯激动得魂飞天外,似乎遗漏了好几件重要的事情——

夜明珠不但没拿出来,反倒让他把玉牌重新摘了去。

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自己心中困惑,却忘记询问。

还有黄芩,担心那人的身体,留他在宫中照料,反过来想,又留下了一个牵绊,顾此失彼…

到了宫门处,一辆双马并辔的四轮马车早已等候于此,马车四周还有数名便装男子,个个牵着高头大马,强悍干练,一见她过来,均是行礼问候。

“君大夫,卑职奉命随行,这就启程吗?”

君浣溪点头,微微蹙了下眉,这阵仗,有些兴师动众了。

上得车去,对着那车夫言道:“我还有东西落在南市的朋友府中,先去取了,再出城吧。”

“是。”

那车夫应着,正待扬鞭出发,忽然车下传来唤声:“君大夫,等等!”

君浣溪掀帘一看,一名长青宫内侍匆匆走来,将一个布包递给自己。

“什么东西?”

那内侍答道:“君大夫看了就知道了。”

君浣溪将布包接过来,点头致谢,待那内侍远去,这才打开细看。

包裹里,有一只温壶,里面盛了大半壶鸡肉粥,还有一只食盒,盒里是一些精巧点心。

肉粥与点心都是自己素日极爱的早膳,温度正好,鲜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