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思考,因为只要有一丝清醒,就知道这个吻于此时此地如何不该…翟琛的气力必将消逝的更快不说,即使有翟羽帮她抵住一部分重量,背上依旧沉痛不堪。胸口、肩胛、手肘和膝盖更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觉…而这头,两层厚的砖墙已经被翟珏他们凿穿,如今他们正在敲打那坚实的书架,虽然有挖凿声掩饰他们粗重混乱的气息,可眼睛与耳朵都相隔不远,何况等打通书架,以翟珏,会看不出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所有的理由,在压抑依旧的情感下,都被席卷的无处立足…

翟琛心里有一丝嘲讽冒头,原来他再怎么抗拒抵挡推延否认,终还是让她成了心里最无可奈何的软弱。

或是因为怕将书架底层的账本震落,书架的凿穿颇用了些工夫,在账簿被向外扯落的刹那,翟羽和翟琛分了开来。在瘫软地倒回地面前,翟羽擦着翟琛唇角低语:“要不一起活,要不一起死…”

翟琛微眯眼睛凝视着咫尺之外的坚定目光,隐隐叹了声,唇间微启,却没再说什么,只与笑着的翟羽一同看向站在纷扬粉尘外瞠目看着他俩的翟珏…

他和翟羽都一字未言,眼睁睁看着翟珏妖冶的面容上苍白的近乎泛青,神色阴沉恼怒,看着他咬牙切齿地举起手中的斧头,将书架背后的破洞两三下劈的更大,将横隔中间的架层底端几斧砍掉,一步迈过架子跨至翟羽头顶,衣摆甚至晃在了她额上。在翟羽心生他下一念间或许就会提脚往自己脸上狠狠踩下的感觉时,他却转身冲身后呆若木鸡的一群侍卫怒喊:“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把这些破烂物事给本王抬走!?”

怒吼声一落,他自己倒是再度转身,又狠狠冲着书架劈了两斧,将斧头丢在外间便扬长而去。

翟羽呆住,在侍卫与下人纷至的脚步声里怔怔看着同样神情肃然的翟琛,不敢置信地问:“就这样?”她原本以为还得与翟珏交涉一番才能让他也一起救翟琛的…毕竟如果如翟琛所说,他只打算救自己,那将自己从这里拖出去即可——时到此刻,翟琛还是为她留够了充足而宽裕的空间…

她准备了一大堆理由,例如除非他答应救翟琛,否则自己宁死也决不会松顶住木板的这双手;或者即使不将他见死不救的事告诉皇爷爷,之后也要搞得他一事无成;或者独活后也会自绝于此让他没法交代…可他,竟然就此二话不说地救了?

翟琛却明白翟珏的想法,一是见到此时此景无法冷静,见到自己没死十分失望;二是他早明白翟羽定要己同活的心思,害怕再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原来她毕竟不只成为了自己一个人的软肋…可翟琛却一点也不以此发现而欣喜,反而愈发想将翟羽紧紧绑在自己身边,永远也不为他人所窥才好。

身后所压的重量渐轻,而他强自聚起的精力也仿佛一点点被带走,在那整块的楠木地板被侍卫们齐心协力撬开后,翟琛终是松了口气…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映出翟羽欣喜而担忧的神情,他勉力弯起唇角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之后他便放任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四叔!四叔!”翟羽感觉到身上一沉,他直直地压在了自己身上,慌乱盖过了和他一同得救的喜悦,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惊慌地哑声对四周的人哭喊,“快救他!”

下人们用担架将翟琛往他平日所住的翠竹院抬。一路行来,只见因为地动,庄家被毁的房屋一样的不计其数,地上多是瓦砾与碎木,许许多多工匠正搭着架子,顶着寒风匆匆修补。而翠竹院中竹子尽数歪斜,可院内主屋屋梁却没受多大损伤,有些碎瓦空洞,已有人在补齐。

翟羽忍着右脚未愈的胀痛及手臂的酸软一步不离的跟在一旁,当侍卫小心翼翼地将翟琛挪往床上后,她便急急扑过去,跪坐在床边踏脚上,轻轻抓住翟琛的手,泪盈满眶的轻声呢喃:“你会没事的对不对,你一定会没事的…没大碍的,刚刚你还和我说话,还对我笑,还和我…”可她却又明明白白知道他如何可能伤得不重,如果但凡可以,以他的清傲性子决不会让人抬着他回来…

之前地动发生便闻讯赶到沉香阁的小满,也跟在翟羽身后随行而来,此时担忧地看着失态的翟羽轻声唤道:“殿下…”

翟羽看到小满眼前便是一亮,“小满!快去找大夫!大夫!”

小满揽住她,皱眉低低相劝,“庄家已经去找了,殿下。”

“是的。在下已经找好大夫了。”

门外突然传出的声音引得翟羽愤然回望:“是你?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会再信你?”

庄楠冷冷一笑,信步走入房内:“长孙殿下何出此言?”稍稍回身,手引向身后穿着打扮各异的四五人,“几乎江南所有名医都已在此,还请长孙殿下将床前位子相让,以便大夫诊脉。”

“你!”翟羽站起身,指着她怒斥,“明明是你设计的这一切,才害的他受伤至此!你怎可如此厚脸皮还跑来说你要医治他!?”

“笑话,”庄楠冷哼,“我如何设计的?难道我能设计地动不成?只是恰巧你们进入沉香阁找寻账簿,恰好遇上了而已,而如果在下记忆没出错,之前也是殿下你求着要进去的…而我相信若不是为了救你,琛王如何能受伤?总不是殿下想说沉香阁受损比较严重就是在下动了手脚的证据?这未免太荒谬了…”

“何况,”在翟羽开口想说话前,庄楠又微微笑着向前走近一步,继续道,“在地动发生前,在下已和琛王订了婚约,本就待他返京后,恢复女儿身相嫁,未必在下会谋害自己的未来夫婿不成?而反观殿下你,此时阻挠在下带医救人,不知是何目的?如琛王殿下因此贻误治疗良机,有何后果,殿下又该如何承担?”

“婚约?”翟羽如被一记闷棒当头击中,耳朵里嗡嗡回声不绝。她呆愣愣地将眼神挪回面无血色的翟琛脸上,回想起刚刚沉香阁里的一切,不敢相信地缓缓摇头,“不可能…”

“不信?正好在下将婚约带在身边,不妨与你瞧瞧,”庄楠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十分妥帖的宣纸,掩住上半部分,递到翟羽面前,“上面是另一些有关庄家的约定不能给你看,但你细看这最后一句…我相信你之前时时跟在他身边,定能认得他的字迹及印章…”

那句“琛必娶庄家嫡长女庄楠为正妻”在眼前渐渐模糊,翟羽喉头一阵腥甜涌上,又被她生生咽下,伸手欲去抓那在视野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的宣纸,却眼睁睁看着庄楠收手将它从面前抽去,冷声嘲讽道:“说了上半部分不能给殿下看,殿下何必强求?此时殿下可否让开让在下请的大夫为王爷诊治?”

“殿下,我们先让大夫给王爷看看吧。”小满也帮忙扶起翟羽,满目心疼地压低声音劝着。

“我还是不相信,”翟羽站定一边后,稍稍镇定,扶着墙摇头喃喃,“我要等他亲口告诉我。”

“怎么?殿下对我做你四婶就这般抗拒?”庄楠轻蔑一笑。

翟羽被点醒身份和“性别”,如遭雷击,更加清醒,低头侧过目光,看着大夫们为翟琛诊脉,才缓缓道:“我不过是怕你的人会对四叔做什么罢了,毕竟,庄大‘小姐’你和我七叔才该比较亲近不是么?”

庄楠听到此话目光微闪,又冷冷道:“殿下想等琛王醒来当然可以,但在下却建议殿下您尽快回京,否则太子妃娘娘怕是等不到殿下了。”

又是一记重击,翟羽才稳住的身形又是一阵摇晃,咬紧牙一字一句地问庄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子妃娘娘在殿下离宫后不久便身染急症,太医们都是束手无策,我想应该已经有圣谕急召你回去了,”说到这里,庄楠神秘的笑了笑,“殿下知道庄家有天机阁,收到消息总会快那么一点,在下估摸着圣谕差不多该明天到吧。当然,殿下可以不相信在下,在这里守到明天圣谕到达,运气好的话,能先看到琛王平安醒来也不一定。”

“你…”翟羽捏紧拳头,心口却被扭成一团,疼痛、苦闷、挣扎,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一口又一口地喘气…

一边是母妃,一边是…四叔——刚刚才用生命护住她的人,她偷偷爱了那么久的人…

即使庄楠称她不可能预测到地动,沉香阁里的危险不该归责于她,但直觉告诉翟羽,这中间绝对有阴谋存在,而庄楠和翟珏之间的关系也绝不简单…如此,让她如何放心将翟琛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的人来照料?

可她又凭什么坚持地呆在这里?

她没有确实的证据,此为其一;那婚约上的字是翟琛的,他们或许确实缔结了婚约,此为其二;而她的母妃…万一真如庄楠所说,她傻傻地守在这里,却错过了见母妃最后一面的机会,她如何对得起母妃?以后又如何继续在这世上苟活?此为其三。

最怕最怕的是,等四叔醒来,亲口告诉自己,他真的要娶庄楠,那自己便真的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但反过来想,一切不更说明庄楠想支自己走么?自己走后,且不说她便能随意对四叔下个毒施个蛊之类的,四叔这么重的伤,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说四叔是伤重不治…

但她留在这里,既不懂医术又不认识别的大夫,又有何用?

可是…

可是…

翟羽如被生生劈开,分成两个她,一个让她留在这里,守着翟琛,一个让她赶紧回宫,确认太子妃平安…两个她在脑中吵开,每一个都有充足的理由,每一个都有纠缠不清的情感与眷恋,每一个都在说如果不这样做她以后必定会后悔…

死死捂住耳朵,隔绝那两个臆想的吵闹声音,翟羽双目赤红,摇着头,只觉这是她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痛苦决定,几乎是要疯了…

“大哥哥,你回去吧,我帮你守在这里。”

一个软糯的声音平空响起,翟羽循声看过去,只见小谢穿着粉色襦裙,俏生生立在门口,目光清澈,神情淡然,天真无邪的面容,带着特有的让人相信的坚定。对上翟羽的目光,她一步步走过来,握住翟羽的手,“大哥哥,你还愿意相信我么?你会不会认为我和哥哥是同谋?”

翟羽渐渐平静,眼神也软了下来,她松了口气般,摸了摸小谢的头,“我相信你,你与此事无关。”

小谢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开朗地笑了,“那便交给我吧!我一定看着琛王爷好好的醒过来。”对翟羽说完,她神色冰凉地扫了一眼床榻前侧过目光来探察的各位神医,“谁要是敢不尽心尽力,或者是对琛王下毒手,我庄小榭上天入地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众大夫神色一凛,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专注”讨论着翟琛的伤情。

“小谢…”庄楠皱眉,神色肃然地看着她们。

“哥哥,你当着大哥哥,承诺给小谢不会对琛王爷做什么好么?小谢相信你,之前的事不是你策划的,你没有利用小谢引大哥哥去沉香阁,而你答应小谢的事也从不会违背,对不对?”

庄楠恨铁不成钢般深深看了小谢一眼,然后侧过身子,冷冰冰道:“我承诺。”

小谢又笑了,冲翟羽仰起下巴得意洋洋:“大哥哥,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呢!而且你不要小瞧小谢哦,前面那五个名医有三个算是小谢半个师父,小谢从小爱看医书,经常缠着他们问问题,现在医术还不赖呢!”

翟羽怔怔地点了点头,心情稍定,扶住小谢的双肩直视着她:“小谢,那就拜托给你了。”

小谢连连点头说好。

翟羽又转身,视线投向被围得死死的床榻,目光矛盾又痴迷,缠绵地停留了许久后,她毅然决然转身,大步往房外走去。她没有看到也无法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瞬间,床上原本沉沉昏迷的翟琛突然无意识皱了下眉,右手迅疾地虚捏成拳,惊到了正轮流替他诊脉的一众名医…

小满跟在翟羽身后出了房间,匆匆去点齐侍卫,找好马,再与翟羽在庄家大门外会合。庄家管家本来还准备替翟羽套好马车,翟羽却直接选了一匹黑马翻身上马,一鞭甩下,黑马长嘶一声,闪电般疾驰而出。

小满与侍卫也纷纷上马,尾随而行。

因为地动,街上一片混乱,时不时有受损人家传出哭嚎,经过贫民区时,情况更是严重,许多本就破烂的房屋已是一片废墟,哭声震天,有百姓三俩相聚,脸上写着幸存后的侥幸和对灾难的慨叹。此等惨状,翟羽却是只能目不斜视,充耳不闻,马速也不敢减缓半分。

一行人在城门口,却刚好遇到了送圣谕的使者,及方才从沉香阁拂袖而去的翟珏…二者表情都是不同程度的惊惶,而翟珏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苦痛纠结。

“我陪你回去。”在翟羽面色如常地领了圣谕,再度上马后,翟珏却纵马拦在了翟羽面前。

“不需要,”翟羽连一个眼神也不肯再施予他,淡淡看往他处,讽刺一笑,“突发地动,需要人坐镇指挥赈灾,开仓放粮,安定民心,七叔你还是抓紧机会,留在此处挣足表现为佳。别忘了找庄楠要了证据,顺便破了贪污案一并回来,功上加功,必能得心中所想。”

言毕,她稍稍伏低身子,狠挥马鞭,绕过翟珏疾驰而去。小满先冷而鄙夷地斜了神色落寞的翟珏一眼,再同样挥响马鞭,带领着侍卫追向翟羽。

马蹄声越行越远,终消于无。

金陵城古老而斑驳的城墙外,冬日夕阳渐斜,一人一直不动分寸骑于黑色骏马上,影子于其身后,被孤独地拉得很长…

28蝶殇

翟羽快马加鞭,不住驿站,每晚只和侍卫在山林里点起篝火,休息两三个时辰。来时花了半个月的路程,回去竟然只花了六天。

一路上心急如焚,回到东宫时翟羽嘴唇一圈起满了火泡,眼睛血红,看上去可怖至极。可她没有应小满让她先回房间换件衣服梳洗一下的建议,直接就冲到了太子妃的房间,刚好撞上了秦丹身边的大宫女春月送徐太医出来。翟羽拉住徐太医便问:“母妃…母妃…”可眼中含泪的她,“母妃”了半天也没问出一句囫囵话来。

倒是房内突然传出一声虚弱至极的气声:“羽儿…是你么?”

一听这个声音,翟羽立马推开徐太医冲进屋去:“母妃,你怎么样?”

房间里弥漫着很浓的药味,拂开床前的层层轻纱,翟羽跪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太子妃暗黄的面色和已经凹陷进去的面颊,眼泪便直接落了下来,按住她撑在床上努力想将自己撑起来的手,和跟着进来的春月一起将她扶了起来。当翟羽眼中不经意地收入了秦丹左手攥着的那只墨玉蝶簪时,正往她腰后垫着软枕的手立马如被霜冻,停了下来。

而秦丹还颤抖着将那蝶簪往翟羽面前举,声音哆嗦着问她,“羽儿…好孩子…告诉母妃,这簪子,为什么会在你床头柜里…咳咳…”

翟羽战栗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踩在踏脚的边角处,便跌坐了下去…

怎么会!?这簪子怎么会落到母妃手里?

春月哀叹一声,解释:“那天早上,殿下不辞而别,娘娘醒后惦念着去找上次借给殿下誊抄的经书,不想,拉开床头柜,竟看到了这簪子…”

不辞而别…翟羽想到了那天早上,和之前的那一晚屈辱…

她何尝想不辞而别了?

念及到此,虽然已与翟琛解了心结,依旧是有些怨的,若不是他…她何尝至于第二天直接从马车醒来,又如何会将这簪子落在床头柜?不对不对,应该恨太子,如果不是太子使计召翟琛前来,以母妃为饵,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而此刻…让她如何向秦丹解释?让她如何交代?骗她?翟羽低垂眉眼,心中乱成一团。

“羽儿…你说呀!”半晌没有得到翟羽的答复,秦丹半阖的眼帘倏地睁开,眼泪也从原本干涩的眼眶中流了出来,“羽儿,你说,你那天晚上去见的那个人…”

她哭,翟羽的眼泪也无止境地下坠,只是无意识的喃喃:“母妃…母妃…”

“不,不会的,”秦丹凄惶地摇头,眼神空洞,“他怎么会…怎么会…羽儿你告诉母妃,是他为你束发将簪子送给你了对不对?他自己没事的对不对?”

“他…他…”翟羽咬住嘴唇,上面冒起的水泡有些化脓,痒痒的刺痛直钻入心,却更激得眼泪外涌,泪水模糊了秦丹满是期盼的面容。她心知自己该顺着秦丹的话往下说,应该骗她齐丹青没有出事,可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多余的字也冒不出来…

秦丹的世界在翟羽的迟疑中崩塌,她木然摇着头,否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身子却一点点瘫软下去,连靠在床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翟羽见状都傻了,蹭着地面过去,再度抓住她手,死死握住,哑着声音仓皇道:“母妃,他没事,他没事!你不能有事的,求求你…求求你…”

“你骗我的,他死了,我知道的,”秦丹看着手里的蝶簪,泪水一滴滴砸上去,“我一直撑着等你回来,希望你告诉我是我想错了…可是我哪里会想错…当时我和他在慧老寺中许誓,将此簪子交给他做信物,他便说了,簪在人在,簪离人亡…他是断不可能将它给别人的,就算你是他亲生女儿也不会!”

翟羽慌了乱了,喉头哽咽,只知握住秦丹的手流泪摇头,一声又一声地唤:“母妃…母妃…求你…”

秦丹却仿佛听不见翟羽的呼唤,整个人都陷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去,只是看着簪子自顾自地说:“你生辰那几天我便一直心绪不宁,看着这深宫越发绝望,想化成一只蝴蝶飞去他身边…可最后…我竟还是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翟羽,你怎么忍心瞒着我?怎么忍心!?”

目光哀怨地凝着翟羽说到这里,秦丹突地脊梁一直,一个痉挛,竟是吐出一口血来,眼帘缓缓搭上,就此昏了过去…

翟羽被喷的满脸血沫,傻坐了须臾才爆出一声凄怆的嚎啕:“母妃!”

尚未走远的徐太医又被请回来,诊了脉后,目光同情地对翟羽摇了摇头:“长孙殿下,太子妃娘娘怕是…唉,说句不该说的,殿下还是尽早为娘娘准备身后事吧…”

“徐太医,我求您救救母妃,求您!您一定有办法的,徐太医…”翟羽跪下来,埋下头去,任徐太医怎么扶也不起身,前额抵着地一抽一抽地抽泣,“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尊敬的人便是您,求您一定救救她…”

“若是有办法,微臣如何会不救?可是太子妃娘娘生念已决,微臣实是无能为力…”徐太医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目前微臣只能暂时替娘娘续命,可是能续几天还未可知,而娘娘下次醒来更必定是油尽灯枯之时,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吧…”

徐太医说完又是一声长叹,越过翟羽,在药童的辅助下,捻起药香,为太子妃扎针…而翟羽则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点滴不剩,只能伏在原地一动不动,任涌出的泪珠在身下所跪的石青方砖上泅开一汪汪碧莹的水渍。

随后的日子里,翟羽衣不解带的照顾昏迷的秦丹,喂药、擦洗、翻身,从不假手他人,连片刻都不愿离开秦丹身边。有一次好不容易小满劝她回房去休息片刻,却不料她做了噩梦,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惊醒,鞋袜也不穿就跑回秦丹房里,直到确认秦丹那微弱的呼吸尚在,才安心地瘫软在床边,大口大口的喘气,又是默默流了一下午泪…

见到此种情形,小满、春月和徐太医都不敢再劝她什么,大家都心知秦丹是命悬一线,而翟羽的生命也一同系在那根绷紧了的线上,随时可能一同断掉。

在昏迷中,秦丹一天天形同枯槁,而翟羽也日渐憔悴。她那本就瘦弱的身子,此时只剩一把骨头,风一吹就会倒似的;眼眶凹陷,黑黑黄黄的一圈,而眼睛则肿的几乎睁不开来;嘴唇上的水泡结了痂,却又干出了好几道口子…任谁见到她,都不敢相信这是平常容貌无缺,如为美玉雕琢出来的皇长孙翟羽。

秦丹昏过去的第五天,白日里,翟羽来了月事,又被小满劝着回房沐浴更衣。

替她穿衣服的时候,小满叹了声:“晚了整整十天呢,奴婢还说再晚下去就得请徐太医为殿下看看了。”

如果放在平时,翟羽定会嘲讽一番,问小满在怕些什么。但此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催她:“快些。算了,我自己来吧。”

小满满是担忧地暗瞅了她一眼,又道:“今早奴婢接到江南那边的传书,王爷…醒了,立马便要返京,此时,该是已经在路上了。”

翟羽正往外而去的脚步一顿,近几日已经光芒暗淡的眼中,隐约有微弱星光闪耀,映清里面各种情绪的纠结缠绵,可最后,一切又回归一片寂寥,她不过轻轻叹了句:“醒了就好。”

小满蹙眉摇头,却只能跟在表情漠然的她身后出了房门。房门刚一推开,原本只是隐隐可闻的丝竹吟唱、哀声艳曲便变得尤为分明。翟羽皱了皱眉,拂袖转身,小满则是愤然啐骂:“太子居然又在宴客!”

翟羽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自她回来那日,便已发现太子每天都必是歌舞宴席,和皇亲贵族推杯置盏、一醉方休…刚开始她也恼也怨:对,她知道,以太子的狼心狗肺,对母妃的病入膏肓定是无关痛痒。但她不求他过来嘘寒问暖做个样子,至少也不该这般日夜笙歌,如同庆祝…不过,连着几天这般过去,她也就渐渐麻木了,多余的人,她管她作甚?

正走到回廊一半,便见春月匆匆迎上来,脸上喜忧交错,疾声道:“殿下,娘娘…醒了!”

“母妃!”翟羽听罢,一切情绪都成了虚无,立马越过春月冲进了秦丹的房间。

出乎她预料的,秦丹此时居然是精神大好的样子,竟下得床来,由几个小宫女侍候着沐了浴。翟羽进来时,她正穿好一件湖水绿扎染的纱质罩裙,纤腰如素,见得翟羽便粲然一笑,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的几无血色,却依旧于刹那间倾国倾城:“羽儿,这裙子好看么?”

翟羽泪水悄然凝于双睫,不敢置信般怔怔点了点头,哑着声音道:“母妃很美,这世上无人能及…”

秦丹浅笑嫣然,对着菱花铜镜却又是一叹:“可惜老了瘦了,他喜欢我胖些。”

翟羽听到那个“他”,如被雷击醒,神情惊惶地冲到秦丹面前:“母妃,你…”莫非这般精神的起来沐浴更衣,全是因为所谓的回光返照?全是为了准备去地府见齐丹青?

“羽儿,”秦丹却像没有感受到翟羽的慌乱,微微一笑,翻开胭脂盒,替自己颊边扫上淡淡的胭脂,脸色顿时又好上许多,“替我去挑副首饰,要配的上那只簪子的。”

翟羽心口剧痛,晃晃悠悠的几乎站立不稳,却又手脚不听使唤般木然上前,打开首饰盒一件件拣选,最后选择了一套同样样式古朴的银质蝶饰,蝶翅上嵌着的墨玉与簪子的材质几无差别,翟羽取出耳坠,轻柔地给秦丹挂上,泪水却无声无息地坠了下来。

秦丹捏了捏她的手,又举起手里一直攥着的那只为金箔镶好的墨玉簪,亲手为自己挽了一个简单至极的发髻…

替自己妆点完,她满意的笑了,起身,身形却是不可避免的一晃,翟羽立马扶住她,她却安然无事地侧首对翟羽笑了笑:“羽儿,母妃头有点晕,扶母妃回床上吧。”

翟羽咬紧牙点头,任几乎已经没什么重量的秦丹靠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往床前走,像是担了人生最重的重量,走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路。

刚扶着与她一般出了一身汗的秦丹上床,春月却请回来了徐太医,宫女连忙挂起轻纱,才让徐太医进来。徐太医进门若有若无地轻轻叹了声,俯身行礼,宫女们还在张罗着竖屏风,让徐太医悬丝搭脉,却被秦丹阻住了:“不用了,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一阵犹疑,却还是跟着春月一道走了出去。

待她们走后,秦丹声音微弱却又满是敬意地开口:“徐太医。”

“微臣在。”

“不用替我诊脉了,你我都知道,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秦丹的淡然微笑在翟羽看来无比刺目,她冲动地想说些什么,却被秦丹用手掩住。

徐太医又叹了声,不乏惋惜:“娘娘看的通透。”

“这些年,我和羽儿麻烦你不少,只希望我的死,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娘娘不必替老臣挂念,”徐太医沉吟一瞬,又说,“娘娘走后,老臣自当继续尽心尽力地维护长孙殿下的身体安康,娘娘大可安心。”

“太医懂我,”秦丹眸间也泛起感慨,看着床边被自己掩住口,圆睁着又红又肿的眼睛的翟羽,心底更是有了不舍。停了忖许,她又说,“如此,我还想与羽儿说些话,太医且退下吧。”

“是,”徐太医在薄纱外躬身,“娘娘,好走。”

言毕,徐太医转身微微摇着头,走出了房间。

“母妃…”秦丹刚一松开手,翟羽便是嚎啕着哭了出来,掩面摇头,本能地去拒绝这样撕心裂肺的苦痛,“母妃,我求求你,你不要放弃好不好?你还有羽儿…你还有羽儿呢…”

听她这样说,秦丹的眼圈也一下子红了。她此时激动不得,情绪稍一波动,就是一阵喘,她点着翟羽的额头,抚了抚她头顶,好不容易平缓呼吸,才哑着声音说:“是母妃对不住你。”

翟羽仓皇的继续摇头,将脸埋在秦丹怀里,泪水将秦丹的裙子浸了个透。

“傻孩子…”也有泪珠自秦丹颊畔滑落,可她却笑了,“以前你从不在我面前哭,就算受了多大委屈也一个人忍着憋着,说你没事;而为了我的自尊,即使为我所遭的侮辱无比心疼,也会假意没看到,只是换个法子逗我开心,回去再加倍努力…我常常都在想,羽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懂事,这样的懂事,让你得多吃多少苦?”

“我不怕…我不怕…只要母妃你活着,吃再多苦算什么…只要你活着…”翟羽死死环紧秦丹,痛不欲生地呢喃。

秦丹是她这么多年来所有目标的源头,是她在这泯灭人性的黑暗皇宫坚强活下去的全部支撑,是她遍体鳞伤时唯一敢去攥紧的温暖…让她怎么去想,若这源头干涸,若这支撑断掉,若这温暖化为冰冷,她要怎么继续前面本就密布荆棘的路?

她不敢想,原谅她,她不敢…

可秦丹依旧没能给她一点希望,只是缓缓摇头,眼神决绝:“他死了,我便再也活不成了…”

翟羽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一脚踩空,直直坠了下去。她木楞着一张脸,眼神空洞,缓缓松开了拥住秦丹的手…

而就在此时,房门外突然传来骚动,似有人来。守在门口的春月、小满语调激动地拦:“太子殿下,您真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