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澄也在此时不依不饶地说:“就是尸身被盗更为古怪!还不知道被偷去跟谁合葬了呢!生前做尽见不得人的事,死后也还偷偷摸摸的!”

翟羽此时脸色青白,肩上巨痛,额头上冷汗涔涔而落,再也提不起力气重新跪起来,却还是看着顾清澄喘着气道:“请六婶…言辞自重…”

话音未落,蜷起的膝盖又受了敬帝一脚,还好或许是前两脚已耗尽了这位老人年轻时练武所积攒的气力,最后一脚并不很重,并不至骨折,但敬帝的声音却像冰雹冷冷砸下,“说,是谁指使你的?”

翟羽心中一撞,抬眼看向敬帝,极虚弱地开口:“孙儿不明白皇爷爷在问什么…”

敬帝浓眉一拧,眼神如剑:“你不懂?”

翟羽右手撑着地,再使了半分力气,让自己侧躺起来,并支起上半身回答,“孙儿…生为女儿身,一直以来或是父母贪念,为固各自地位,将孙儿当作男子抚养。孙儿胆小,又恐罪及父母,不敢私下告知皇爷爷,是孙儿欺瞒之罪。如今六婶要说孙儿并非皇室子孙,孙儿也没有有利证据反驳,但父王母妃却待孙儿极为亲切,之前也未见父王冷漠对待孙儿,皇爷爷也知,孙儿待父王是极孝顺的…因此皇爷爷现在若要问是谁指使,孙儿实是不明白…”

“孝顺?”敬帝冷笑连连,“你小小年纪心机甚重,在朕面前百般讨好乖巧,将朕瞒得滴水不漏!太子被你所欺瞒也非不可能!你如此心机,怎可不是他人指使?”

“皇爷爷待孙儿极好,孙儿却欺瞒皇爷爷,自知有愧,因此才以孝心侍奉皇爷爷,其余诸事,无不是为皇爷爷真的开心…这般心意,若被说为心机重,且是为他人指使,孙儿着实冤枉,更不知去哪里找那指使之人…一定要说,父王母妃在孙儿还小时,便教导孙儿要待长辈有孝心,尤其是敬奉皇爷爷时…”

“胡、言、狡、辩!”敬帝气急攻心,此时他是恨毒了翟羽的欺瞒,更越想越是怀疑,怎么看翟羽都是不顺眼,此时恨不得又是一脚给翟羽踹去,却被翟佩拦住。

“父皇莫气,好好审她便是,莫要气坏了身子。”翟佩将他扶着往后拉了几步,拍着他胸口给他顺气。

顾清澄盯着脸色发青不住颤抖的翟羽,冷冷一笑,开口说道,“莫怪儿媳再推断一句,琛王可是皇长孙的师父,这教导之责可是全交到琛王身上的。而且琛王为教导皇长孙不遗余力,朝夕相对,这要是没发现长孙殿下是假凤真凰,可也太粗心了些。”

敬帝一哼,看着翟羽像是要就此定罪,缓缓说了一句,“琛王最是心思深沉,极为多疑,倒不是粗心之人。”

“呵呵呵呵,”翟羽忽地大笑起来,她本是肺腑受创,此时笑声甚是古怪难听,像是下一瞬就要咳出血来一般,笑的眼睛都红了,她才看着顾清澄说,“六婶如今是要栽到四叔身上么?这敢情好,我与四叔最是不合,虽然我这次被歹人所劫,是四叔所救,但也不能抵消此前他数次罚我至晕倒之恨!你们现在说我狡诈多谋,说我父母混淆皇室血脉,甚至意图篡谋皇位,毁了南朝国祚,那我便拉四叔下水好了!反正他是现在唯一留下的皇子,看上去也最为可疑,让他以谋逆之罪和我一道被杀,看这南朝万里江山由谁来继,将来会不会拱手他人!”

“你给我住嘴!”敬帝恨的又像是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将翟羽给打死,但却被翟佩死死拉住。

“羽儿,你就少说两句吧!”翟佩皱眉相劝,又对敬帝说,“其实,容女儿说句公道话,以往羽儿待父皇的孝心,女儿看在眼里也是十分感动的。父皇还记得五十大寿那次羽儿献的万里雪景图么?那次女儿入宫,看着羽儿忍受极冷的天在雪地里一笔笔练习描绘雪花飘洒的情景,这才有了那雪景图上与众不同栩栩如生的落雪啊。羽儿的手都是被冻的紫红紫红的,睫毛上都结了冰,让人看了好生心疼。”

“呵,她当时为了讨父皇欢心,自是什么苦都肯吃的,”顾清澄不屑反击,“再说刚刚说到的琛王一事,要知道琛王生母敏采女,可也是因私通大臣,秽乱宫闱才被白后处死,谁知道琛王是不是…”

“你也给我住嘴!”敬帝瞪向顾清澄,喝止了她的话,直瞪的顾清澄匆匆跪下。

敬帝又转头,凉飕飕地盯了翟羽半晌,才慢慢开口,“伪孝,假善,倒是哄得朕险些将南朝江山错托一血统不清的女子!”

说完,他拂袖转身,一边复向高台上行去,一边冷冷朗声开口:“来人!将此贱人拖下去,杖毙。对外,称皇长孙忽染急病,暴症而亡…”

71 圈禁

杖毙么?

翟羽口中微苦,唇边微嘲笑意泛出,可空荡荡的心口却觉得安宁…

要杀她的话,意味着就不会追究四叔和此事间的联系了罢…

只是不知道,杖毙…会不会疼的厉害…

至少死状也是很难看的…还好,他不在这里,关心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在这里…

殿外有侍卫进来,欲拖她走。翟羽身上无力,甚至无法跪下来“谢恩”,便干脆什么也不说,只听之任之,由得他人架起她两腋,将她往殿外拉。即使这样触动她肩胛骨伤,疼的她险些背过气去。

翟佩皱紧眉头看着这一幕,实是不忍,便又出声相劝:“父皇!杖毙太过残忍了些,即便真要赐死,毒酒一杯也就罢了,毕竟羽儿她…”

“朕心已决,拖走。”敬帝依旧背对门口,仿佛连回头看翟羽一眼都觉厌恶,语气更是毫无商量。

“父皇!”

翟佩匆匆喊完后,却不料顾清澄也突然开口求情:“父皇,方才是儿臣莽撞了,但现在请多听儿臣一言,再做决定。”

敬帝为此,才转过身看向跪着的她:“哦?”又往门口一个示意,那些侍卫便暂且停下了动作。

“父皇决定这样处死翟羽,是决定将琛王撇在此事外了吗?难道父皇就丝毫不觉得琛王可疑?”

翟羽心中一个咯噔,明白她这是铁了心要将翟琛拖下水了。她匆匆抬头去看敬帝,只见他听了顾清澄的话,神色又忽地凌厉起来:“若是为此,不要再提!”

顾清澄顶着头上莫大压力,继续抢言:“父皇,儿臣有一往事,对儿臣来讲是极为不堪回首的…但今日为了南朝国祚,想不知羞耻说来与父皇一听,”稍稍顿了下,便又继续,“当初,儿臣本来是铁了心要嫁给琛王的事,父皇可还记得?”

她突然提到此事,敬帝也面露疑惑,重新坐回金座,抬抬手,让她站起来,继续说。

“父皇一定好奇,为何当初儿臣本已如愿以偿求得赐婚旨意,却突然以命相逼要求悔婚?”顾清澄起身,瞥了眼翟羽,唇角弧度阴森而尖锐,她就带着那笑容,继续缓缓往下说,“因为,当初琛王对儿臣说,他喜欢的是我们的皇长孙。”

翟羽霎时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笑意轻蔑的顾清澄,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脑中懵懵然一团,心跳却一声响过一声。

她实也好奇当年翟琛向顾清澄说了什么话,让顾清澄转变如此之大,却不料…他竟是这样说的。

“胡说!”敬帝也愣了片刻,才出声呵斥。

顾清澄转向敬帝,微微欠身,“此事事关儿臣声誉,儿臣如何敢以此随便造谣?此话的确是琛王亲口所诉。儿臣彼时并不知翟羽为女身,也不知她并非太子亲出,只觉叔与侄,且又尚的是断袖之风,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现在想来那晴天霹雳之感犹是十分清晰,如在昨日!由此,儿臣才宁死也不肯再嫁琛王…”

敬帝呼吸沉重,看向翟羽的眼神更似是要吃人。

见敬帝没有打断,顾清澄便又继续:“正因为当年琛王之语,儿臣才怀疑琛王是否早知翟羽身世和性别,毕竟这样说来,他对翟羽存那样的心思倒不奇怪了…”

“无人可证的一家之言,六弟妹今天说得已经太多,”翟佩冷冷出声打断,又抬眼看向敬帝,“父皇切莫听她胡言。”

顾清澄镇定回问:“长公主如何说是胡言?琛王多年不娶也是证明。”

“四弟多年不娶是因为对四弟妹情深难忘,此事连市井百姓也知。何况他一手教养羽儿长大,断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正是因为一手带大,又知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并非真正叔侄,有这样的情思才不奇怪。”

翟佩不欲与顾清澄再辨,只看向敬帝:“父皇,且不论此话从六弟妹口中说出是否可信,即使四弟真说过这样的话,一是有可能他对六弟妹无意,或已知道六弟对六弟妹很是上心,才说这话想逼退当时逼婚行为甚是疯狂的六弟妹,”说到此处,她有意停顿加重,让顾清澄面上很不好看后,才继续道,“另外,他和太子哥哥素来亲厚,即便是真提前知道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告诉父皇啊!”

顾清澄反问:“亲厚吗?怕都是假象吧!”

翟佩简直是忍无可忍:“那六弟妹的意思是硬要说羽儿的事是四弟一手促成,竟还瞒过了太子哥哥?这如何可能?”

“我并未说太子殿下不知此事,只想说明琛王事先知情。”

“那便如我方才所说,他即使提前知道,也因顾念兄弟之情,不敢告知父皇。”

“别争了,”敬帝终于出声打断二人争辩,“他若是忠心于太子倒也无错。太子被太子妃所迷,不该怪到他头上。”

顾清澄立马争辩:“父皇!也许正是他这般的忠心才是图谋不轨!太子殿下再怎么想偏,也不可能会愿意让一个女子承继皇位。也许太子殿下后来疏懒于朝政,也是从另一方面避免南朝国祚有亏。可琛王若是这般成全太子殿下隐瞒皇长孙性别,定是另有他图!否则,如今为何偏偏剩下他一位皇子?儿臣不信他于储君之位无心!”

敬帝目光森寒地看向顾清澄:“是他有心,还是你有心?”

顾清澄吓得立马跪下:“儿臣不敢!晨儿还是襁褓婴儿!”

翟佩见敬帝起疑,讥讽一笑,立马趁热打铁:“哼,襁褓婴儿又如何?晨儿才出生,你便来此又是揭露长孙身世,又是构陷唯余皇子,不说居心叵测都没人信!”

“关于皇长孙之事,儿臣先前只是有所怀疑,证据不全,如何敢妄言?待到此时这般局面,儿臣联想之前琛王言语,也才将一些事融会贯通,”顾清澄神色凄楚,哭的梨花带雨,长袖掩面,抽噎着朝敬帝上呈,“如果说儿臣有何私心,也只是怕父皇被歹人所蒙蔽构害。父皇知道,晨儿这般小,儿臣母家也并不似之前势力,万事只能求父皇千秋万载,福泽庇佑啊!”

敬帝听了最后一句,倒觉在理与舒坦,一时便未再表态。翟佩一看立马就急了,又指责顾清澄:“你怕父皇为他人欺瞒,却也不能随意构陷他人!以污圣听。”

顾清澄吸了口气:“长公主,我也不过是推断罢了。好,我承认,姑且不论之前情事,我也与琛王之间诸多嫌隙怨憎。试想,此次正是因为西里出兵在边境躁动,拖住了朝廷大军,王爷才会在对敌时因兵力不支,在康城…恰巧琛王生母偏是西里人,此之后,他便得了兵权,怎能让人不生疑?”

翟佩听罢也朝敬帝跪下:“父皇,因四弟生母出身,你从来便苛待于他,自小儿臣看在眼里,你与四弟父子之情浅薄。儿臣也明白,父皇也因此对四弟总是多一分质疑与防备。此次战毕,父皇并未立即召四弟回来论功行赏,反倒是分散他手中兵权并遣他去戍边,便亦是证明。可儿臣看来,四弟于国家朝政,都没有任何出格妄行之事,这次他在诸多不利条件下平叛,又是立了大功。父皇若还对他加以怀疑,以种种不切实之事,定他莫须有之罪,怕是让世人心寒,更也会逼功臣上绝路啊!”

“他若真忍得那么久,那又如何不能忍一世?越是表面无害,怕越是包藏祸心,”顾清澄轻嗤一声,又微垂双眸,对敬帝道,“儿臣还是认为长孙殿下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请父皇暂留翟羽一命,以怕断了证据!更何况,如果琛王与翟羽如儿臣所说真有什么私情,将翟羽的命握在手里便是多了让琛王顾忌之事,更令他不敢妄为。”

翟羽忍到此时,终于出口:“六婶真是好想象力,我和四叔那样的恶劣关系也能被想成有私情。”她方才看的清楚,长公主翟佩如此维护翟琛,倒不一定是真的与他交好。只是一向宽厚之余,又看不惯顾清澄想置翟琛于死地的决绝。她想保住如今唯一的弟弟,才一直出言与顾清澄争辩。而此时顾清澄死揪着自己和翟琛之事,若自己再不开口,敬帝怕真的会将自己留下以牵制于翟琛…如当真如此,又不知是何局面。

停了停,见众人目光又落向她之后,翟羽才又深吸口气继续言道:“如果他对我有私,为何罚我时全不论所谓私情,待我又苛刻至极?六婶真是让我听了个好故事,好荒谬的故事。你欲说父王不理朝政,是为了怕我身为女子而即位,为何不说四叔罚我如此严格,甚至常常不顾我身体,是为了怕我为祸世间?何况,父王如不欲我即位,以后大可再生几子,倒会用这般痴傻的方法自残?真是不知道六婶如何能推出如此不合情理之事?还准备用此偏颇之言引诱他人上当吗?”

说完这些话,翟羽已是严重体力不支,歪向一边,重重咳出口血沫子来,翟佩见状,忙接过她话头:“父皇,羽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强词狡辩罢了,”顾清澄讽笑,“看你一心求死的慨然样子便知其中不会没有问题。何况,你如真恨你四叔,一言不发将他拖下水不是正好?”

“回来之前我并不知皇爷爷已发现,但自己有这样的身世,犯下这样的过错,自父王母妃去世,便也没存活念…”翟羽喘了两声气,声音也低弱沙哑至极,“至于为琛王辩驳,我只是听不下去六婶所编的故事罢了。如今,死便死罢,却不要死了还和自己所厌恶之人联系在一起…”

长公主埋首下去,也接着为翟羽和翟琛辩解,“父皇,如果羽儿真和四弟有何私情,为何还要回来?四弟如果心思阴沉至此,能布下这么复杂的局,那也自可想办法保住羽儿!”

“长公主倒是提醒我了,也许该是琛王单方向思慕翟羽,翟羽却不领他的情?”顾清澄凉飕飕笑着,又补了一句。

“你!”若是比论辩,一向端庄自持的长公主翟佩哪里能敌过生性娇蛮的顾清澄,此时绞尽脑汁,也只能驳一句,“真是越说越没道理。”

眼见顾清澄又要讥讽,敬帝沉缓开口:“罢了,都别再说了,此事朕自会再考虑。”

翟佩和顾清澄俱都噤声,整个大殿一时只闻翟羽虚弱的喘气声。

敬帝将目光复又落在翟羽面上,而后者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苍白着脸与他对视着。片刻后,敬帝倏地闭眼,复又开口:“暂将皇长孙圈禁于东宫,对外称其重病,禁人探视。”

翟羽一下子双眸圆睁,顾清澄向她斜来一个得逞的眼神,而翟佩皱紧眉头,不知该不该再多说两句,毕竟虽然敬帝这个决定看似被顾清澄说动,却暂时留下了翟羽一条命,不至于让她受杖毙之苦,以后还能有回转余地。

翟羽反应过来后,讥讽道:“我倒是该感激四叔和六婶,托你们的福,我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可敬帝心意已决,并不被她激怒,而是示意方才退到门外的侍卫将她带走她。

翟羽终归是明白,此时她已做不了什么。若要再强行求死,便是徒惹人怀疑。或许,只有待以后敬帝再“冤枉”四叔和她有私情时再以死明志了…

可,她不死的话,这般回来,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欠了他。

但愿,他不会被自己所干扰…

对不起了,四叔…

被侍卫架起而疼的浑身乏力的翟羽心中无比烦躁,却还是哑着嗓子,遵礼对龙座上之人道了声:“谢皇上恩典。”

敬帝又闭起眼睛,不耐地挥了挥手。

72 咫尺

翟琰的棺椁在他战死后不久,便已护送回京。而当翟琛接到圣旨要前往焰城边关时,又令人将翟珏和庄楠的尸身送了回来,并着人告诉敬帝庄楠“有孕”一事。

这些日子,二人的棺椁便到了京城外。

自翟羽被圈禁之后,敬帝病势也起了反复。翟佩每天守在宫中侍奉汤药,心里明白敬帝虽然那日对翟羽那般心狠绝情,其实心里却毕竟伤的厉害,尤其是随着日久,何尝不会想到之前翟羽的孝顺乖巧,夏日暑热,气急攻心之下怎能不病?

因此翟珏和庄楠的尸首被运回后,这位缠绵病榻的南朝皇帝听说庄楠死前有孕,也没深究,便叹息一声,令人另外寻上好之地埋葬两人,在定罪和史书书写之时,也下令从了轻。这场倾南朝之力,几乎是动了南朝根基的叛乱,便这样结束于无声息之中。

只是他这慈父之举,反倒令世人多了几分赞赏之余,也对翟珏的造反更多了几分诟病与憎恶。

一时倒是民生太平,终是开始休养生息之兆。

就连好不容易劝住夏风不要冲动行事,并和他一起暂在京城住下的小谢闻讯,也轻轻叹了一声。

棺椁停在京外那日,她混迹人群中一直悄然看着,听得耳边百姓的唾骂与议论,她心中悲苦,险些与人打起来,倒是夏风护住了她。

后来敬帝宽待的旨意传出,她方才稍稍安心,翟琛,毕竟做到了他答应之事。

即使他隔的那样远。

她将心中所想告诉夏风,也希望他能少分忧虑,与她一起等翟琛回来,再商议救翟羽之法。

而后,发生的事,倒极快地应证了小谢的说法。

随着翟珏和庄楠下葬,小谢和夏风再度回京时,便发现京城盛行这样的传言,听说是这次从边境调回的两万京中防卫和送灵士卒所说——

琛王有断袖之癖,且喜欢的是自己的侄子——皇长孙。两人在营地便是同寝同食,形态暧昧…敬帝正是听说两人之事,这才强召皇长孙入京,并给了严惩,因而皇长孙才重病不起。

传说传的绘声绘色,细节齐全,言之凿凿,连翟琰的牺牲和翟珏的兵败都扯到了二人的龙阳情深上。这无形之中,减了不少翟琛的功臣之威。

而这消息,终是流入宫中,传到了敬帝的耳朵里。

病情刚有些起色的敬帝一听便摔了一本折子,翟佩劝了许久,他又终是缓过气来,像是想开了一般,对身边服侍的高敬寒声吩咐:“去把琛王给我喊回来,让他亲耳听听这传言!”

快马加鞭将旨意送到焰城,吩咐琛王立即回京,戍边一事由朝中另派的曹将军接任。

翟琛一如上次一样,不动声色接了旨意,第二日清晨便轻兵简从地往京城赶。

翟羽的事,让他在两月之间,将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又经历了一遍。

当日夏风和小谢从他营中疾走而去,他看着他们义无反顾的样子,却觉羡慕。

只因他发现,他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的。除了想办法往京城透些谣言…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天,翟琛一直在想,如果他年轻十岁,他会不会丢下一切去追翟羽,不计一切代价救出她,带她离开,从此永不分离…

可他…不要说十年前,便是二十年前,他的心思便已是如此深沉。从他曾妄想为母亲求情,在皇极殿外跪得三天三夜,却被一群小太监拖到一边毒打,从他眼看着母亲分明日日卑微委曲求全,却依旧被人不依不饶强逼着灌下毒药;从他看着母亲身边服侍的宫人一个个被残忍杖毙…

他从那时,就已经往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生母被冤受辱枉死,生父看他如看最鄙夷厌恶之物,他从小孤苦遭人白眼,族人低贱任人宰割…

生为皇子,没有任何荣宠,他是卑贱女子所生之子,更被人视作不祥…其余皇子争得是敬帝欢心,而他,争得却是生存的权利。但即使仅仅是这样,他还是需要付出比别人多无数倍的努力。他不分寒暑昼夜地练武苦读,他工于心计钻研棋局人心。多少次,他若稍失谨慎或运气就活不下来?又是多少次,他舔着人血,踩着累累尸骨方能一步步前行?每往前走一步,后面的路便断了,不继续走下去,回首或停下,都是坠入万丈深渊的结局。

这条险路一路行来,他不敢信任何人,他看明白这世间的趋炎附势,人心冷暖,既然没有真心可言,那谁不能利用?谁不能算计?可却居然真有人用真心待他,可这样唯有的两个在他冰冷生命里给过他温暖的人…翟琰已经因他的多疑而死,翟羽…就连翟羽,他都护不住了…

这个最会骗人的丫头。

他费了多大的心神,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说服自己放过她,让她离开阴暗去享受她原本该有的自由和快乐?可她却弃如敝履,她骗他说她会幸福,可她的幸福难道就是放弃性命?

每当想到这里,他心口便有如刀扎,痛不欲生。

世间最痛,不过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

好在敬帝防他之心不轻。

好在,顾清澄是真的如他所想般,将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告诉了敬帝。

不然这次回京,他或许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了。

此次再回去,已无退路的他,也终会将这条漫长的路走到尽头。

孽、祸、恨,他要统统还给那些人。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

从遥远的焰城赶回,即便是日月兼程,也花了十多日时间。

京中设有迎功臣而归的典仪,虽不是敬帝亲自主持,却也是皇族有极高辈分和威望的王公亲王所领,朝中所有文武大臣皆在城外列队行跪拜之仪,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入宫之路沿途俱是喜气洋洋。

翟琛虽然早得知有这一出,也猜出敬帝欲暂时笼络安抚于他,但这样的阵势,还是有些超出他预想。

而一路行来,他虽面色一如既往地镇定与不辨喜怒,但百姓的闲言碎语却一声不落地入了耳朵。此等风月八卦虽由他亲自传出,但听来,也是不怎么自在;更何况在回顾传言故事之余,还伴随着各式指点评述,连他五官都事无巨细分析了一遍,来论述他何处看上去像是有那般癖好之人。

最后得出的结论,竟大多是他太过孤傲冷僻,女人断是不敢接近,唯有男人或许更多几分胆色。

听得他失笑,却也没空去震慑那些无聊百姓,只为他一心只想着那个确实“颇有胆色”之人。

终于入了宫,嘈杂之声隔绝在外,敬帝恩旨,准他在皇极殿外乾德门再下马。跨过乾德门,站在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庭前,他抬眼瞥了瞥庄严肃穆的皇极殿,这才随着前来接引之人而行。而敬帝并没在皇极殿见他,而是他日常起居的凌绝殿。

高敬守在殿门口,见他过来,一个打千,被翟琛喊起后,便笑着说:“皇上可等了琛王您许久了。”于是又殷勤地迎翟琛进去。

卧房内残留了些许不散的药气,翟琛没有看龙床上靠坐着的老人,直接跪了下去:“儿臣请父皇圣安。”

敬帝没有立刻喊起,而是眯着眼睛打量了他这个唯一剩下来的儿子许久,才轻飘飘说了句:“起来吧,赐座。”

翟琛起身在床边方凳上坐下后,敬帝挥退了一并伺候的宫人,又过了半晌才说:“这次平叛之战,你做的很好。”

翟琛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谦让:“父皇过奖,儿臣不过是借父皇福泽庇佑,运气好了些罢了。”

“是啊,运气是好。老七一死,老二老五就接连着畏罪自尽,想来也是奇了。大概是朕的报应,七个儿子,一个个离朕而去,现在剩下的唯你一个,”敬帝牵着唇角笑了笑,视线从窗边明亮光线重新挪回翟琛脸上,眸中阴狠光线一闪即逝,“朕知道你其实是想要朕这个位子的,甚至比谁都更想要。”

翟琛听了,又一度跪下,却并无多少着急,只清清淡淡道了声:“儿臣不敢。”

“你不敢?什么事情都做尽了有何不敢的?”敬帝冷笑一声,“你想必是知道,这次出征,朕本想让老六杀了你的,可那孩子狠不下心做的事,倒被你狠心做了。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你么?即使老七叛乱,朕想着若是他能活着回来,朕也最多圈禁了他!可你!朕却一心要杀掉…你可知为何!?”

见翟琛微垂着头,却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敬帝颔下胡须抖动,一抿唇,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朕知道,你对朕只有恨而无半分父子亲情!只有你,为抢这个位子,可能会杀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