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琛半垂着头,知晓敬帝看不清自己唇边冷笑,口中又恭敬地说了声:“儿臣不敢。”

“罢了罢了,朕却算不过你,算不过天命,如今这般局面,朕也有太多责任…”似方才说话用了太多气力一般,敬帝有些瘫软地靠回床头,放在金黄锦被上的指尖遏制不住地颤抖。良久,摇了摇头,他又道,“不过朕也失算,你是真的能忍,如今将手中兵权全权放弃,你就不觉得亏,也不担心朕寻个由头赐死了你?虽没有儿子,朕却还有孙子!”

翟琛顿了顿,才不疾不徐地说:“父皇想必对功臣不会再这般心狠。”

“功臣?你倒也会自封…”敬帝皮笑肉不笑地说,又看着跪在龙床前的翟琛片刻,才语气温缓地说,“不过你放心,既然已经如此局面,你又让人寻不出你半分罪过,朕必不会亏待你。几个皇孙,一个是庶出,一个身有残疾,一个愚钝非常,另一个还是襁褓婴儿。你想要的,朕终究会给你…”

仿佛是知道翟琛不会接话一般,他停了停就又开口,“只是,你要坦白告诉朕,翟羽,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有情,可是真事?”

翟琛垂眸不答,竟是默认了。

敬帝一拍锦被,哑声怒喝:“荒唐啊!荒唐!你怎么如此荒唐?那你是早知她是女非男了?”

翟琛这次倒坦然应下,“是。儿臣早就知道,却无法告诉父皇。”

敬帝摇了摇头:“如此看来,你倒真和她是情深意切。那她回来,想必也是为了保你吧。”

翟琛掩在袖下的拳头捏的紧了些,声音却只是稍有波澜:“她回来之事,儿臣事先并不知情,也绝无可能赞同。而她回来是不是为保儿臣,儿臣亦不知晓。”

敬帝冷哼一声:“哼,当初朕审她,她可无论如何都不肯认与你之情,这不是保你是什么?这般誓死袒护,现在想来倒也感人,可是你们…琛王你是真糊涂,天下这般多德才兼备的佳人,胜过翟羽之貌的必也不少,你却偏偏!不过你既然如此回来,又至今没为翟羽求情,想必是想明白了。”

翟琛又维持着原本姿势,低头敛眸,沉默不答。

敬帝神色冷冽了些,又道:“自古欲成大业者,哪里可有什么私情能讲?翟羽之事,朕只当你糊涂,不会罪及于你,但你要想明白,该割舍的,必须要毫无留恋地割舍!这一路上,你想必也听到流言蜚语是多么难听,这都是为你多年不娶的缘故,身边没个贴心之人照顾,难免也会一时想偏了去。朕近日会紧着替你寻一门当户对的良缘,你是该赶快娶王妃了,以后若是恪承大统,也当有个皇后。”

翟琛依旧不言。

“朕这也是为你好!”敬帝见他不言不语便是心急,就又提高了声音,“若朕非诚心,大可让你继续鳏寡之身,看流言怎么毁了你!”

“父皇苦心,儿臣省的。”翟琛终于是应了一声。

“这便对了,”敬帝松了口气一般,“那京中名门闺秀可有你中意的?”

“但凭父皇做主。”翟琛此话,说的平静,不过略显低沉。

“嗯,想你之前也没在此事上用心,朕会替你留意,”敬帝咳了两声,又缓缓说了句,“朕龙体不适,你身为唯一皇子,明天起便入宫来侍疾吧,用孝心彰表天下,你是堪继大位的。”

翟琛又应,“是。”

又过了半晌,待高敬隔着门提醒敬帝太医来了的时候,敬帝才又开口:“朕圈禁了翟羽,并不许任何人探视。待决定你继位之日,朕会赐死于她。你应该知晓其中轻重。”

翟琛静了一会,才又是那一个,“是。”

敬帝该说的也说完了,便挥了挥手,“朕今日乏了,你一路车马辛苦,也先回去歇着吧。”

翟琛又应了声,才退了出来。

外面初秋阳光之下,展手一看,掌心红痕一片。

**

他在宫前站了一会儿,才提步而行,随他进宫的安平慌忙跟上,一路竟见他往东宫方向而去,而当见到东宫就在眼前,安平终是忍不住劝阻:“王爷,前面可是东宫了!”

翟琛仿佛没有听见,直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守卫森严大门紧闭的东宫之前,他才冷冷对安平说,“去我昔日所住之地将我的笛子取来。”

“王爷是想奏笛?安平从未听过王爷奏笛,也不知王爷宫中所住何处。而且王爷连笛子都留在了宫里,想必也久未奏过…王爷今天更必定是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安平絮絮叨叨说到这里,终于得到了翟琛的一个森寒眼神作为回应。

这个眼神倒是清楚明白,那便是——你若再多说一个字,便让你下半辈子都说不了话。

安平慌忙捂嘴,汗流浃背地溜走了,挨着打听过去之前翟琛住在何处。心中暗自祷告父亲会原谅他的没气节,他实在是怕死啊…

**

被圈禁已经一个多月,翟羽的肩伤也好的七七八八,近日她找伺候她的孙嬷嬷从之前秦丹的房内寻来了几本佛经,每日抄写,来打发大片大片不知该做什么的时间。

虽然圈禁,但敬帝倒也不算特别苛刻,至少日常最基本的供给是一样不缺,饭菜简陋也不是无法入口,甚至还从秦府选来了秦丹之前的乳母孙嬷嬷入宫来伺候她,孙嬷嬷怜惜秦丹,对她自然也是极好的。

当年也算是显赫的秦家是彻底倒了,不过也亏秦相不是毫无自觉,自秦丹一死,便早早辞官告老还乡。敬帝不愿将翟羽一事张扬出去,也没法寻到秦家半分错处。听孙嬷嬷说,秦家目前日子虽不如以前那般处处过的铺张奢华,但也是平平淡淡很好过的,翟羽也算安了心。毕竟虽然秦相因贪欲而拆散了她爹娘,之后待秦丹更是苛刻,却也罪不至满门被屠门。

这天孙嬷嬷正进屋来给翟羽送水,眼见她依旧埋首桌前一动不动地抄经,便叹了一声,这般年华的美丽女孩,却要这样打发了一生,让她如何不心疼。

几步走过去,劝了劝:“丫头,该歇会儿了,日日盯着这字比苍蝇还小还密的经书,眼睛得坏了。”

翟羽笑着摇了摇头,“嬷嬷您当年刺绣还不是坏了眼睛?我看啊,这抄经可不比刺绣费眼。”

“那哪能比?女孩子是得多做做女红的…”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孙嬷嬷忙给她斟了杯凉掉的白水给她递过去。

“是啊是啊,其实我倒是对女红感了兴趣,”翟羽倒不以为意,“要不嬷嬷依旧去娘的房里替我寻些丝线布料来教我吧!也省的我一天到晚抄经惹你烦心。”

孙嬷嬷本是想拒绝,但看着翟羽那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哪里狠得下心,便戳了戳她,“你一天到晚寻些点子来折磨老奴,罢了,老奴待会儿便去寻来教你。”

翟羽笑的更开心了,抱住孙嬷嬷就道,“我就知道嬷嬷待我最好,是我不乖,拖累嬷嬷。”闭上眼,她心里是极愧疚的。自己迟早要死,不知道敬帝处死自己前,却会不会灭了孙嬷嬷的口,她的孙儿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看,敬帝就是会寻些亲近之人来威胁于她。她一心软,不舍自尽,便只能拖累翟琛了。

不过,料定他也不会为自己做什么的,最多心里多几分难过和膈应,那又算什么?让她自私一下,就当做让他将之前欠她的还她些许吧…

孙嬷嬷看着她紧闭双眼的愁思模样,其实什么也明白,抚了抚她头发,“没事,当年夫人对老奴有救命之恩,这条老命白赚了这么些年,今天还给小小姐,倒也是该的…”她只是希望翟羽能更快乐一些,但这事却找不到话来劝了。

正在这间隙,却闻笛声响起,只是原本该明亮清越的音色,此时却低低如诉,哀哀如慕,直吹的人想要落泪。

孙嬷嬷听得不由怔住,半晌后嘟囔一句,“这曲子倒好听,不知是谁吹的?”

翟羽听言,也稍稍回神,微微一笑,“嬷嬷可知,之前宫中哪位皇子最擅吹笛?”

孙嬷嬷一笑,“老奴哪里知道宫中之事?只是知道以前的七皇子珏王最为风雅,擅长音律,可是他?”

翟羽摇头,“七叔独爱箫,要论这笛子,宫中倒是少听到的,我也只是在他房中见过一次,当时还是十分好奇…”

“他?是谁?”孙嬷嬷好奇。

“琛王。”翟羽笑意又生动半分。

“啊?他?”

“是啊,难想到吧,”翟羽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过其实我之前也无缘听过,只是有听到宫人闲话,以前琛王善笛,但被皇上批他即使是喜欢一样乐器,也是件难登大雅之堂的草莽之乐。其实分明是皇上偏心,既不喜欢琛王的人,当然看不惯他喜欢的乐器。但那之后,宫中再没听到琛王的笛声了。”

“唉,这可让人怎么说,”孙嬷嬷叹了声,又说,“可这笛音是真真动人,老奴一把年纪都听得动容…丫头可知道这曲子的名字?”

“当然知道,”翟羽颔首,“这曲子叫《彼岸三生》。”

“彼岸?三生?听上去可不祥…”孙嬷嬷迟疑。

“是不祥,本是悼亡之曲,因今生无缘,便只能相约下一世…”翟羽终是一点点收了笑,眉间也微微蹙起,“咫尺天涯,死生之差,越不过忘川河畔彼岸花。”

孙嬷嬷听的悲伤,又是不忿,“他怎么平白来吹这曲子,惹人难过!”

翟羽听罢,倒又低眸笑了,“也许,他只是想告诉我,他安然回来了。”

“这…”

“嬷嬷不信我?”翟羽抬头,冲她娇俏地眨眨眼,“这首曲子,在我和他之间是独有的默契,他不奏这曲,谁知道是谁啊。”

“原来是这样啊。”孙嬷嬷点点头,便信了,又静静凝听许久,见笛音往往复复无停意,更见翟羽的目光远远落在了博古架边的琴台上,便问,“小小姐可是要奏一曲回应他?”

翟羽怔了怔,回过神后,唇边又勾出一个浅笑,复又执起笔,蘸了些半干的墨水,继续抄写佛经,平平淡淡说了一句,“我左手都废了,还弹哪门子琴呢?由他去吧。”

73 羽逝

说是不在意,但那入夜才停的笛声,声声吹断翟羽心魂。

他这般慨然在宫里展示对她的情意,是护她的命;她却不敢稍作回应,怕拖累了他。

死生契阔,她不敢与子成说。

那便干脆,将此一曲,以作送别,她知道他安好,便已足矣。

辗转反侧,终是难眠,翟羽便干脆起来,点燃一盏孤灯,磨好墨,铺开一页宣纸,将心情点滴,记录而下。

很快,入了冬,又再到了除夕。

外面箜篌歌舞之声隐隐传来,显出一派热闹场景,翟羽没了父母,也不愿守岁,早早的便想吹灯上床。

可却有不速之来访。

顾清澄大方进来,任侍女替她解开大氅,望着桌前散着头发的翟羽娇笑道:“你这里倒是清静,但也忒冷了些。”

翟羽没有抬首看她,但也搁下了手中毛笔,淡淡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顾清澄抱着手炉,挥退侍女,笑着往榻上一坐,才缓缓开口:“自然是听到好消息,迫不及待来与你说一声,也算恭贺新年。”

翟羽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孙嬷嬷说:“嬷嬷,去帮我斟壶热水来,给琰王妃润润嗓子,也怕她坐久了伤风。”

孙嬷嬷应了,看了顾清澄一眼,便退了出去。

顾清澄冷哼一声:“被关了这么久,倒还是没治得了你牙尖嘴利的毛病。”

孙嬷嬷进来,放了一壶热水放在炕桌上,随后便听从翟羽指示,出了房间,并带上了门。

翟羽披着外衣,走到榻的另一边,坐下,替顾清澄和自己各倒上一杯热水后,方端着茶杯开口:“我这里无茶,你若渴了,便将就饮着,其实白水喝久了,倒也觉得素净自在,”说完,抬头看向顾清澄,“你今天是要给我说什么好消息来着?”

顾清澄眯眼,恨恨看着翟羽。只见她如今虽然瘦的似是弱不禁风,散着头发也没任何雕饰,却偏更如出水的芙蕖,清丽的一身灵气。她不再戴假喉结,声音也是宛如珠玉,眸光流转之间,让人身心酥麻,移不开眼。自己一个女子尚且如此,若是换做男子,该如何抵挡此绝色?

见翟羽容貌倾城,神色自在,顾清澄心里又更恨了许多,可想到要告诉她的事,说不定能一下子撕裂她的镇定,又觉痛快,便阴森森地说:“自然是关于琛王的。”

“哦?”翟羽先是颦眉,后又微微一笑,“四叔成亲是在中秋,现在也过了几个月了,该不会是府内将有添丁之喜吧?”

“正是!”顾清澄神色有些急不可耐的狰狞,“方才除夕宫宴上,琛王妃忽觉恶心不适,经太医诊断,说已有两月身孕。你还没见过你四婶吧?那可真真是个美人。”

“有我美?”翟羽笑了,一挑眉,反问一句。

顾清澄被她噎的一口气提不上来:“翟羽,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翟羽笑意灵动,无所谓地摊手,“那就是不及我美了。”

顾清澄一拍桌子,再捉起桌面上被自己震得一跳的杯子,一饮而尽后方喘着气问翟羽:“你就不气!?”

翟羽舒出口长气,唇边微笑不改,“有什么好气的?这些事,在我回来之前,便想的清清楚楚了。”她看了眼顾清澄,再把手挪到心口,“所以老实话就是,虽然这里难受,却没什么好气的。我这一生陪不了他,难道还期望着他这样一个人终身不娶?我没那么傻,这样是跟自己过不去。”她之前的人生,已经够跟自己过不去了,最后这段日子,便罢了吧。

“你在装,你装什么呢?你那么爱他,一定是难受坏了,”顾清澄凄厉笑着摇头,“不过你倒是看得清楚…如今翟琛和父皇是父慈子孝,他每日侍奉父皇汤药,压根再没有提起过你。我还以为他待你有多么不同呢,至少会为了你来个举兵谋反之类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是啊,不过如此,”翟羽也摇头,“如今你看我此等遭遇,也算出了口恶气。”

“出了恶气?不,还远远不够呢,翟羽!”顾清澄捏紧拳头,表情愈显疯狂。

翟羽平平接口:“我知道你恨我。”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顾清澄以往黑白分明的双眸,此时已经彻底红了,瞪着翟羽,像是下一刻便要喷出火来,“你不知道当我对翟琛一腔柔情深种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爱的是你的时候,对我是何等的侮辱!?你也不知道当你在怨恨翟琛和他闹别扭的时候,我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你也不知道,当我好不容易接受命运,嫁给翟琰,有了身孕,以为自己的幸福生活终于来到的时候,他却因为你们而死在战场让我有多痛!”

“凭什么!?”顾清澄一挥手,将杯子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扶着桌角,手背爆出根根青筋,“凭什么你们之间的爱恨纠葛,却要干涉别人的生死幸福!?凭什么!?你当如今你还的够了么?根本不够的!不看你死的凄凉,不看翟琛怀揣悔恨孤独终老,让我这口气到哪里去出!?”

翟羽默了片刻,垂首看着她泛白的指节,低叹一句,“那你又可知我有多嫉妒你?”

“你嫉妒我?”顾清澄仰首大笑,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我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

“至少,你从小被父兄捧在手心,视若瑰宝地长大,作为一个正常女孩儿长大,当你一身艳红骑装,在枣红色骏马上飞驰欢笑时,你不知我有多羡慕…”翟羽静静地抬头,看入顾清澄眼睛,平缓地说,“虽然你最初爱上的人不爱你,可你却可以得六叔珍视,嫁他为妻,并和他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你身上背的所有重担,不过来源于单纯的爱恨,而我…这么多人的命…我连想要任性一回都做不到。我男不男,女不女,如今连一个女孩的发髻也不会梳,我不会针织女红,我手心满是练武的茧子,我一身皆是伤疤,我左手已废,现在连握住一样东西都是不能…”

“你要说我是自作自受,可我最初能选择自己不来到这个世界么?有没有谁在替我安排这一生悲戚命运的时候,问一声我愿不愿意了?”翟羽看着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顾清澄,微微扬了唇角,“这世上,谁不是无奈的?谁不是身不由己?”

顾清澄已被她说动,却匆匆挪开目光,冷哼一声,“别企图强词狡辩,你当我会同情你?”

“两个可怜人,谈什么同情和嫉妒?”翟羽轻笑一声,“但是清澄,你此生至少品尝过何谓幸福,只是失去了罢了,而我,却从没有过…我对四叔,是爱是恨,其实常常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这也是为什么,我到如今这一步却反而平静了的原因。只为万事,都已不由我做主。”

顾清澄伸手扶在额边,垂首望着自己鞋尖,半晌才低低叹了声,“得到了又失去的感觉,也很难受…我连喜欢他都没有给他说过…”

翟羽起身,又寻了个杯子来,给顾清澄斟了杯水,眼看着她将滑落颊边的泪水急急抹去,不自在地背过身去。

“六叔的事,是我的错,”又重新坐下后,翟羽才低眉叹道,“如果当初不是我任性,他不会为了护我自断右臂,后来在康城也不会…”

“够了!”顾清澄厉声打断她,神情又复变得扭曲。

翟羽抬眸望着她,“我只是想说,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你以为我只会报复你,而不会去报复翟琛?”顾清澄冷笑,“现在是我还没能力动他,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翟羽缓缓摇头:“你不会的。”

顾清澄挑眉:“你看不起我?”

翟羽叹了声:“如果你真有那样一天,你也下不了手。”

“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还爱着他?”顾清澄愈发觉得好笑。

翟羽笑了,“你为什么不想,现在对他来说,就是生不如死了呢?”

顾清澄微怔,随后一勾唇角,“你对自己倒挺有自信。”顿了顿,又说,“其实,偶尔我也会想,你和他这样的关系,是怎么爱上他的?”

“最初哪里懂什么爱?”翟羽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低下头,唇边笑意更自然了些,“那时候很懵懂的,只是不甘被他冷漠对待,想换取他更多的关注…大概那时候还小,情窦初开,身边兜兜转转只有他,没得选择。如果不是那个晚上他…应该到不了今天这步。”

“说什么呢?”她嘀嘀咕咕的,顾清澄听不真切。

“没什么,”翟羽摇头,抬起眼,笑了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犯了大错,他重罚了我,我简直要恨死他了,可之后的某一天,我却撞见他在皇爷爷面前领了全部的错处,任皇爷爷骂他再狠,他也只字没有提到我。那个时候的感觉很奇妙…虽然我告诉自己,他是别有用心,那奇妙的感觉却再没变过。”

顿了顿,翟羽又继续缓缓道,“他对我说,说他高兴的时候就护着我,不高兴就扔我出去让别人撕成碎片,可从小到大,他一次都没扔我出去过,”摇了摇头,她低声说,“所以我这一身的伤,除了这左手…终究都是他赐的。”

顾清澄听得怔神,过了片刻,才神情颇不自在地说,“你活该!”

翟羽不吝啬笑容:“是啊,活该现在被别人撕成碎片。”

“我走了。”顾清澄不愿再和她继续聊下去,像是觉得会动摇了信念一般惶恐,从榻上下来,就径直往门外走去。

“等等,”翟羽喊住了她,转身走到桌前,从镇纸下面抽出一封信来,再递给顾清澄,“如果我真的被赐死了,你帮我给四叔。”

顾清澄诧异地讽笑:“你怎么会天真到以为我会帮你做这事儿?”

“对你有好处的,”翟羽笑的神秘,“你以为他真的甘于这样默默等下去,直到你儿子长大成人拿走皇位?清澄,他曾对我说过,如果他为帝,会立你儿子做太子,他的承诺的分量,你应该也清楚。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把这封信给他,他会记你的好的。”

“他真那么说?如今他可自己有孩子了。”顾清澄眉梢眼角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不过还是接过了翟羽手中的信,塞入怀中,唤来侍女再度为她披上大氅,抱着手炉,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北风呼啸,丝竹之声已经停了,翟羽在侍卫关门的间隙,抬头望了望外面黑沉沉的天,心想,应该又是一场大雪近在眼前。

吹灯上床,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翟羽拥着被子,后知后觉地冷的颤抖。

西里每年向南朝和夜国的岁贡都是在秋日,而敬帝,却没有熬到这一年秋天。

入夏之后,原本已经好了许多的他病情却忽起反复,日渐沉重,已经有妃嫔开始暗地哭泣。

翟羽,就死在这一年的盛夏。

那一天,天降暴雨,电闪雷鸣十分可怖,不过是下午,便已暗黑如子夜。

一行人顶着狂风骤雨来到东宫,以敬帝身边的首领大太监高敬为首,鱼贯而入,推开了翟羽所住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翟羽彼时正点着灯抄经,听到动静,依旧不动声色将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抄完后,才抬头往门口迎去,扶起了门口泣不成声跪倒在地的孙嬷嬷,低声宽慰了两句,然后才对高敬恭声喊道:“高公公。”

“殿下…”高敬神色有些感慨,喊出口却又觉得不该,便急急噤声,拂尘一拂,身后一个小太监弯着腰将一个金漆红木盘子高举过顶,上面正中放着金壶金杯,左边叠了一条白绫,右边一把金鞘匕首。高敬叹了声,道,“由殿下自己做主,择一样吧。”

孙嬷嬷再度脚软跪倒下去,泣声又起,翟羽伸手点了她穴道,扶她到了榻边安置好了,又回到桌边,将支起的楠木花窗放下,才走了回来。伸手执起中间金壶,往杯中注去。她以为自己早知有这一天,便足够镇定地来面对,却不防手还是抖的厉害。

“我最是贪杯,让高公公见笑了,”执起酒杯,翟羽看了看金杯中的艳红鸩酒,再抬首,从高敬身后没有关上的房门望向院中,廊下灯笼被风雨刮的左摇右晃,角落翠绿芭蕉耷拉着叶子,合欢花也落了一地,花圃里的火红芍药与月季,也俱是因暴风雨,垂着花枝,喘不过气来。

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低低叹了一句,翟羽便仰首饮尽了杯中之酒。

而此时凌绝殿里,药汤才送来,翟琛走到床边,扶起了床上那个出气声粗重的老人,接过汤药,正用药匙舀了一勺到唇边,准备试药,却闻门外人声忽近,是高敬带人回来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