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事是与翟琛有关,因为或许只有他的事,她才会一到市集便可能知道。

但为什么要瞒她,她想不清楚,更知道问不出结果来。

而甚至她自己,也在害怕去问这个答案,仿佛料定了答案会动摇与改变她如今的平静生活一般。

可是这样的思虑与犹豫,终究让她越来越闷闷不乐了。

又是十天后,夏风被邀去给一位突发急病的村民看病,小谢走进翟羽的房间,去拉坐在桌边发呆的她的手:“大哥哥,你想下山走走么?”

翟羽惊异于她今天居然没有跟在夏风身边,但却极快地点了点头。

后来下山后,她才知道,小谢下药,迷倒了小满和屈武,这才使得她们此行毫无阻碍。

路上她问了小谢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关于你姐姐的事,你真的不恨我们?”

小谢闻言,脚步一顿,先是低头,再缓缓摇动:“说不介意是假的,但却不是恨。一切不过立场不同罢了,如果是你们输,姐姐杀你们也不会留情的。相比起来,我反而更不喜欢姐夫,是他,让姐姐走上了这样一条路…但姐姐喜欢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翟羽看着她虽然哀伤却又落落大方的样子,一阵安心又一阵心酸。安心于她的想开,心酸于她这么小便失去了至亲亲人,而自己难辞其咎。

**

随意在街上逛了逛后,小谢带她进了一家酒楼。

刚点好两个小菜,小谢饮了口茶,便微垂着眸下定决心般开口:“大哥哥,你别再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了,虽然每天你都对我们笑着,可这笑太浮于表面,反而更衬得你不是真心开心,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尤其是师父。”

翟羽微微一怔,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之下,旁边桌的几个男人的议论之声便传入耳朵——

甲道:“你们真认为当今圣上没有谋害兄弟之举?听闻他潜龙之时便甚是心狠手辣,如今朝野上的一系列清扫手段也可见一斑。先帝不就曾说他阴狠多诈?当年七位皇子,除去早夭的那位,如今竟一个也没留下。”

乙反驳:“可并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之前几位皇子,琰王与他走得最近,是战死沙场的,他最初辅佐太子也极为忠心。而其他几位皇子都有谋逆之心…对那个位子的野心若是败露,当然是身死的下场。这倒不一定是当今圣上刻意所为了。”

甲又辩:“就是看上去名正言顺,才更惹人怀疑,也更符合他阴狠之名。”

乙摇头:“我看不像,若是真要图那个位子,当初该多礼贤下士,或是谋划姻亲,那位可是都没有,反而最初不得民意。我看也许就是运气好吧,能活到最后,自然什么都是他的。”

甲不满:“那样的环境能活到最后能是少心计之人?”

乙也愤怒了:“可先皇驾崩之前,还是潜龙的圣上日夜侍奉身边,汤药亲尝,孝顺至此,还能有什么问题?”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丙这时终于看不下去,先打断他们,再环视四周,“这样的事,又岂是你我可以议论?”

一直沉默的丁突悠悠叹了一句:“我倒是觉得当今圣上或许是命中少亲缘情缘,不然为何先前有白氏早逝,如今又有王氏产子而殁?而圣上登基,竟一个妃嫔媵妾都无,更不要说一子半女,真真是可叹。”

乙也附议:“是啊,如此解释他兄弟之死,倒也恰当,或许是圣上命硬吧。”

眼见甲又要出声反对,丙忙出声制止:“议论圣上太过不当,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之后他们便换了话题。

而翟羽倒是久久回不过神来,原本只是几个人的妄议,她却听到——

“王氏产子而殁?”她双眸圆睁,愣愣问出这句话来,又迟缓地将目光挪到小谢面上,仿佛为了一个求证,“四婶…死了?”

“是。”小谢郑重回望她双眸,点头回答她,“敬帝驾崩,她应诏进宫守灵,路上惊动胎气,难产而死。”

翟羽倏地闭了眼睛,只放在桌上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这便是你们一直瞒着我的?也是你想告诉我的?”

小谢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大哥哥…”

翟羽另一只手支在额头,嘴唇哆嗦着,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大哥哥,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么?你知道的,琛王根本不可能爱那个王氏,而王氏也不是真死,只是和她过往情人私奔了罢了,而这都是琛王默许的。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安敬帝的心。”小谢也蹙紧眉头,神情严肃地说,“大哥哥,你这样不开心和不放心,不如便回京城看看吧…不对,已不是京城,如今京城改名叫长安了。”

翟羽一震,挪开挡在额前的手,抬眼看向小谢:“长…安?”

“是啊,长安,大哥哥你可知为何改这个名字么?”小谢唇角挽出一丝浅笑来,顿了顿方续道,“我原本也不知道,直到在师父那里发现你以前托付给他的行李,那里面厚厚一沓‘安’字,由新到旧,每一张俱是不同,但又都保管的无比妥当,是当初琛王写与你报平安的?”

翟羽颔首,随后却又摇了摇头,“长安”一名,得到的缘由或许不尽然是这样,她写给他的信里,曾愿他得以长安…

疑惑于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反应,小谢追问了一句:“大哥哥,你真的舍得他么?”

翟羽嘴唇抿得死紧,一言不发。

小谢见状更急,一撑桌子,半离开座位,靠近翟羽道:“其实当初能救你出来也是因为他,毒酒的配方是他帮着改的,而且全靠了他在东宫里的密道,才可以把你救出来的,小满姐姐也说,当初他便是通过那密道,才能时常入宫去看你!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的,如今没有障碍,不更该珍惜时间在一起么?人生苦短,本就最经不得耗费,而且我有得到消息说琛王他…”

小谢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打断她的人正是怒气腾腾的夏风。他不知从何处知道他们在这里,心急火燎地冲上楼来,不由分说死死拽住小谢的手腕,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从座位上揪起来,抓住她的肩,双眼通红地几欲喷出火来:“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小谢先是有些吓傻了,呆呆唤了他一句:“师父,你怎么…”

夏风再次掐断了她的话,声音比上一次更怒更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再和她说这些,你疯了?”

“师父!我们不能这样拖下去的,大哥哥不快乐你看不出来么!?而看到她不快乐,你难道会开心?大哥哥她有权知道这些事!”小谢急急反驳完后,又努力瞥向翟羽,“大哥哥你最开始之所以不能动除了中毒,还因为假死药,这才瞒过了…”

“够了!”夏风再次吼住小谢,嵌在她肩膀上的一双手,几乎是要捏碎了单薄的她一般。

“咝…”小谢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也渐渐火了:“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大哥哥?是因为你的私心吧?你想留住她,所以什么都不告诉她!就连假死药也不说,只怕她怀疑其中有琛王的功劳!可你这样只能让大家都不快活罢了!”

“私心?快活?”夏风凉凉一笑,那极其妍秀的眼角也微微勾起,可转而,那只浮于皮面上的笑容便僵死在唇边,“是我的私心还是你的私心?是大家不快活还是你不快活?”

小谢呆了,如被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整个人在夏风的掌控下微微哆嗦起来,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问了一句:“师父你说什么?”

翟羽听到这里,终于决定出声打断:“那个…其实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重病刚愈,心情不稳定是自然的,你们更不用为了我争…而且夏风,小谢她…”

“不,大哥哥,你别说,让他说完,”小谢看着夏风的目光中透着十足十的坚定,几近疯狂,“师父,你说我有私心?我有什么私心?”

夏风神色也不自然起来,眼神中略略一闪,冷冷说了句:“这倒不用说明,你自己心中明白…”

“不,我不明白,你说清楚,我什么私心?”小谢再度轻轻断掉夏风的话,微微歪着头,眯了一双澄亮的眸子。

夏风被她追问的一默,微一阖眼,终语气淡淡地开口说道:“小谢,我是你师父,一辈子都是,你不该有这样的妄想。”

“妄想?”小谢一个战栗,惨然笑了出来,“因为对你有这样的妄想,所以我不快活,所以我私心要赶走大哥哥?真好…”一边说着,她一边后退挣脱夏风,眼中弥漫起浓浓水雾,“师父你说的真好,我最大的妄想就是喜欢你这么个混蛋!”

长安

说完她便绕过夏风,叮叮咚咚地从楼梯跑了。

翟羽头疼地扶着太阳穴,抬眼望着夏风:“你还等什么?去追呀…”

夏风先是有些呆愣,随后却耸了耸肩:“我为什么要去追,她是我徒弟,学习尚未结束,若是懂事便该自己回来。”

翟羽忽生几分无奈,唇角一弯:“小谢倒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混蛋。”

夏风的脸色忽然白了下去,白中又有些泛青,半晌才问:“你是在怪我隐瞒你?”

“是,”翟羽点头,在夏风脸色更苍白之前却又说,“但我知晓你不一定只是为了你的私心,其他缘由我们可以之后再详细说个清楚,可夏风,你也无法否认你是的确有私心的。如此,你又怎能以此去责怪小谢?宽于律己严以律人,倒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侠士夏风了。何况,小谢的私心,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夏风皱眉,急急断掉翟羽的话,“此事不要再提!我是她师父,是与她断断不可能的。而且…”

“我与四叔是叔侄,原本也是断断不可能的,”翟羽装作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抚了抚袖子,“夏风,以前是我不好,愧对于你,竟从没将你拒绝干净,可如今我看得清楚,我与你才是断断不可能。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委屈你。”

夏风攥紧了拳,眼睛也闭的死紧。其实他真的生了副端正俊秀好面容,只是过于俊秀了一些,也难怪他以前留了一脸的大胡子来增加杀气。

翟羽望着他默了一默,眼中也有难受的光芒跃动,便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越过他往楼下走:“你不去追小谢,便我去吧,但有一事,你不能用感情二字来反复伤害于她,而若你真失去她,你是一定会后悔的。”

她刚刚走过夏风,便被他拉住手肘,他声音又哑又低:“你是真打算回去找他么?”

“回去?你是说…”翟羽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便点了点头:“是的,我要回去找他。”

“他不会愿意见你的,”夏风侧眼看着她,“你和他再多的纠缠都该结束了,你想知道的另一个我瞒你的理由,便是因为他不允我们告诉你。否则即使我不说,为何小满和屈武都不说,这大可看出他不愿意你回去。如此,你又是何必?”

“他不愿意见我?”翟羽先是迷茫地问了句,后又一笑,“那我自然要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怕了我么?”

“翅膀!那样的大牢笼,你是笃定主意要去钻?”夏风牢牢锁住眉心,左手因攥得过紧,已爆出股股青筋。

“…他之前曾说过,今生只放我离开一次,若我再回去他身边,他怎么也不会再让我走…”翟羽眼神渐渐迷蒙,唇边笑容却自在而坚定,“可如果他如你所说不愿意见到我,那我回去,他也不会想锁住我的。”

“你又在找借口!”夏风气急败坏地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盯着她唇边笑容,目眦欲裂,“我最恨便是你每次都替他找借口,来让自己好过!是不是你这辈子只能为他而活了!?你当初教训小满时的样子呢?你说他对小满不过是有目的而无真心,那他对你呢?当初他留你的命就是为了利用你,后来更没为你舍弃什么,你怎么会想不明白!?翅膀,我拜托你看清楚,他本该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看看你为了他却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爹娘!?”

“夏风…”翟羽抬眼,轻轻唤了他一声,“你不要提恨,你一提,我就又会犹豫,我从来不是一个果敢的人,也为此,拖累了许多…可如果再这样漫无目的、自欺欺人地耗下去,我一定也不会再快乐了。小谢说的对,人生苦短,我总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而他…他对我的心意,我已经不想再怀疑。以前不知道时可以装不知道,如今知道他参与救了我,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娶妻,我便不能留他在那里孤单一人…你说他不愿意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怕那样的环境拘住我的自由,总之,我是要问问他的。如果我和他真心相爱,那那些过往心结,也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夏风听了她这长长的一番话,原本的怒气与固执终于一点点被浇熄,连沉重的呼吸也一点点平静。半晌,他唇角勾出一抹讽笑,捏住她手肘的手也松了开来,轻轻说了句:“我喊你翅膀,原本是希冀于你有朝一日能飞离那高墙。没想到,你原本是的确出来了,却执着地要撞回去,还无怨无悔…”

翟羽停了停,垂下眼帘,唇角也抹开淡淡笑意,再徐徐叹了句:“我原本也想生出翅膀,远远地飞离他的。现在才明白,我就连翅膀,也是他给的…离了他,我飞不出心里的高墙。”

夏风阖了阖眼,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再睁眼时,就复是以前的潇洒不羁了,他一扬唇,半仰着头望着屋顶说道:“罢了,我也该放弃了。执着于你,让我偶尔都痛恨自己的婆妈和纠结,罢了罢了…”多叹了两声后,他低眼看着翟羽,“走吧,我先送你回山上,你收拾一下东西便和小满屈武一起回去罢,小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联络她。”

见翟羽怔怔看着他,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应承,夏风笑意又深两分,星眸也弯了起来,这样也已足够掩藏眸底深处情绪…他伸手拍了拍翟羽的头,“从此之后,见面的机会便是少了,或许不见也罢,你我就此江湖宦海,各行其道吧。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也别再联系我,老子可是很自私的,以前当你是我未来妻子才对你百般讨好,以后不是了,老子也不会再帮你。翅膀,失去我,或许也会让你后悔的。”

说完,夏风也不看她,便率先转身下了楼。

翟羽怔了怔,想他果然又是那个潇洒骄傲的少侠了。低头理了理头发,在二楼众观众鸦雀无声的目瞪口呆中,尾随夏风而去。

又是过了许久,欲要上菜来的店小二才哀叹着将菜送回去,而甲乙丙丁也是回过神来。

甲用手肘撞了撞乙:“我没听错吧,他们刚刚争辩中可是说了‘琛王’?”

乙也忘了方才和甲的嫌隙,呆呆愣愣地点头:“是,虽然他们之后便十分小心再未提过,但也确然不小心说了当今圣上潜龙之时的封号。”

“天啊!”甲完全无法抑制地发出惊叹,“可刚刚那漂亮的公子分明是…”

乙很壮烈地点了点头:“是,你竟都用公子了,‘他’便的的确确是个男的。”

丁在乙后呆呆愣愣地补充了句:“‘他’还说是叔侄,还唤四叔?这样的年纪,莫非…”

甲屏住呼吸,幽幽着嗓子透露:“长安那边好像早有说法,说当今圣上和已病逝的皇长孙实是一对突破身份与亲缘的断袖…”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作面面相觑状。

丙这时咳了咳,再次提醒众人:“勿议国事…但即使不说国事,刚刚那几人无论是那身份可疑的公子对面的稚嫩少年,还是那后来暴躁的少侠,似乎都是男的…吧…”忍不住说完后,他匆匆掩住了嘴。

乙和丁面色青白地喃喃叹道:“这么混乱的关系…难怪皇上至今无后…妻子也是一个接一个的…”

所有人又是一波面面相觑,忽地一下子同时起身,一言不发地便散了。

大概是他们惟恐自己知道的太多,会被人灭口…

**

清晨,长安,皇宫,皇极殿。

早朝方毕,已封大将军的安池很“自觉”地留了下来,不顾座上翟琛冷冽的神色,便跪地道:“请皇上再考虑封后一事。”

“封后?”翟琛手肘支在金座上,撑在颊边闲闲回道:“你其实不过是想说让朕娶了西里公主。可朕也确实答复过你,此事不会考虑。”

“皇上为何空悬后位?如此徒令社稷动荡,百姓不安。”安池义正言辞地谏言,“即使皇上已忘了自己出身,而嫌弃西里公主身份鄙陋,也可先纳其为妃,以壮后宫。至于后位人选,到时可再在名门闺秀中择选。”

翟琛放下手,神色越发冰冷:“朕说过的话,不喜欢说第二遍,将军不用以激将法来激朕。朕已许了西里不必再行岁贡,也给了他们尊严与地位,至于那公主,朕不会迎娶,无论为后还是为妃,都一样。”

“皇上!”安池大惊,“皇上难道竟欲空置后宫?若迟早要娶,西里公主并非不是良选!还是皇上真的欲背弃西里?”

“将军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罔顾朕的话,想必是累了,”翟琛站起身来,再背过去,只留给安池一个不容抗拒的背影,“舅舅先退下吧,若是再抗旨,朕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安池暗暗咬牙,却也无法,只能心内暗叹一声,再退了出去。

待殿中声音渐寂后,孟和顺也退去了门边,翟琛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看着眼前的纯金龙椅,心口忽如这高旷的大殿一般空阔死寂。忽似忆起什么般,他伸手,自前襟里取出一封信来。制信封的纸已经被磨绒了边角,修长手指轻车熟路地探入信封,翟琛取出那薄薄的一张信纸来,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这些话,他曾反复自我劝诫,不要再看,他也明白她还活着,会活得很好。

可如今,只剩这些话,留在一纸单薄书信上,陪在他的身边——

“四叔:

见字如晤。

昨闻君之笛音,知君安康,颇觉心安。但却于笛声中,察君之憾恨缠绵,深恐君执迷难悟,怨妾自私做主。今妾自知命途难长,故遗此书,以慰君怀。盼君能明,君有君之抱负重于泰山,妾亦有执念责任不敢忘怀。

前日,妾复读周美成之《庆宫春》,对其下阕多有感触,写来与君同赏——

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感君偏怜,得此生性命。识君于幼时,曾视君如师,视君如父,视君如敌,视君如夫。初与君一饷恩情,虽成死结,亦非憾事,至今想来,更多怀感慨心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十数载纠缠,悲不能陪君白头,死生契阔,未敢成说。

然生时虽短,纵有遗憾,并无后悔。人生匆匆,转瞬即成永远;咫尺天涯,方知爱恨均可放下。

愿君终偿心愿,得临高位,治盛世太平。再愿君余生长安,子孙满堂。

于妾私念,还望以《彼岸三生》之笛音为诺,黄泉边,忘川畔,千秋万载,等君重逢。若君愿赴此约,需劳君先为妾之双眸,看遍世间姹紫嫣红,富贵繁荣。不怨君来迟,但怕君来早。

如有再世能续,请君勿以棋子喻,盼君莫负相思意…

妾,翟羽,遗书。”

又将这信一字字读过,翟琛一颗原本是千锤百炼的心,却依旧感到了千刀万剐的疼。

那孩子,当初一定以为她会死的,留给他这些话——称他为君,自称为妾,说曾视他如夫,视他如夫,说许多烦恼只为一饷留情,说人生匆匆,却无后悔,说愿他子孙满堂…

一切,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般再将他凌迟个遍。

视线复落在那最后一句之上…

“如有再世能续,请君勿以棋子喻,盼君莫负相思意。”

翟琛初看时便知道,即使她说此生无悔,却依旧是怨的,怨他将她比作棋子,怨他最后依旧为了所谓大业负了她…

细想起来,他其实也并未对她怎么好过。一路走到如今,再无法回头之时,他无法不心生懊悔。可若是一切重来一次,他却知道,自己或许最后依旧会选择江山,依旧无法待她太好…只是或许,他不会那般强硬地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如果许不了她幸福,他便早该如今日一般放手,她适合天高海阔的日子,不该为了他这样一个人折了翅膀。

只是,他也但愿有再世能续,可以让他再不负她。

可以让他与她约定白首,于俗世之中,携手终老。

有此俗世,便是长安。

翟琛唇边竟勾出一点弧度来,右手拇指抚过信纸,恰恰抚过“长安”二字。

此信通篇字迹清晰,秀气之中暗藏利落笔锋,仿佛能见到她当时的坚定…唯有这么一个字与众不同,便是“长安”的“安”字。这个字,是模仿他的笔迹写的。他记得她当初,的的确确是临摹过他寄给她的那些“安”字。而如今,这个字上泪迹模糊,是他第一次看信时落上去的…

他改都城名同古都长安,可她不能陪在身边,长安也不过一座空城。

再好的寓意与期盼,也只能映衬着如今的他,坐拥天下,独享寂寞。

殿外突传来人声走动,与门口的孟和顺低语一阵后,后者便走了进来。翟琛不满被打扰,冷声问:“怎么了?”

孟和顺品出这话里森冷的怒气,赶紧垂首:“是小满姑娘来了,皇上可要见她?”

翟琛微微低眸,却没有思索多久,“传。”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将信不慌不忙叠好,重新放回胸前后,察觉到小满也已经在他身后的殿中站定,并跪下去行了礼。他轻轻吁出口气,仿佛不经意地问:“是她有事?”

小满恭敬答道:“殿下很好,只是好奇为什么没人告诉她有关皇上的消息。”

翟琛这次隔了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后才说,“好好保护她,之后不用再回来向我汇报她的消息了。”

身后小满呼吸的声音似乎略有些波动,不过很快便应了“是”。

翟琛缓缓阖上眼,“你退下吧。”

“是,”小满又应了声,站起来后,才说,“不过…小满在皇上手下十多年,皇上最后连一眼也不肯看小满么?”

翟琛意识到什么般倏地睁开眼,深邃的眸中情绪复杂却又空洞,垂在身侧的双拳渐渐收紧,但他却并没有回过头去。

当然,若他肯回头,一定能看到殿中婷婷站着作绿衣丫鬟打扮的,哪里是小满,而分明是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的翟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