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那么,你的祖上,往前追溯,有没有人,去过青城?”

***

沈银灯火气不小,一路疾走,颜福瑞跟在后头一溜小跑的,快到住宿的酒店了才敢跟她搭话。

——“沈小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换了我也一样的……”

——“你就不要跟妖怪斤斤计较了……”

——“跟司藤小姐是说不通的,我跟她见面时,说她不应该给你们麻姑洞下咒,谁知道她说,下了又能怎么样,那么多道门,她不给别人下,只给麻姑洞下,那必然是麻姑洞不好!这样的歪理她都能讲的出来……”

沈银灯猝然停步,颜福瑞一个没留神,险些直撞在沈银灯身上。

“她承认是她下的咒?”

“是啊,她说敢做敢当,没什么好抵赖的。”

沈银灯愣了许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低声重复了一句:“她怎么会承认呢?”

颜福瑞不明白沈银灯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不承认呢,是她做的,她当然承认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问问沈银灯,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响起了张少华真人的声音:“沈小姐,大家都在等你了。”

***

一如既往,这样的“会议”颜福瑞是参加不了的,只能眼巴巴看着苍鸿观主房间的房门砰一声无情闭合。

还不到睡觉的点,瓦房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唧唧喳喳烦人的很,颜福瑞索性去找王乾坤聊天——王乾坤虽然身在道门,但是因为只是门下从人,和颜福瑞一般无二的参加不了高层会议。

怪了,王乾坤蔫蔫的没精神,把颜福瑞请进屋之后就躺在床上伸筋骨,过了会又做眼保健操,指头在鱼腰晴明丝竹空几个穴位上压啊压的,一问才知道是苍鸿观主今天给安排了工作,让留守武当山的道兄传了不少《妖志》、《地方异志》的文档版本过来,苍鸿观主浏览了之后,让他通读《滇黔妖志》,从里头列几个黔东著名的妖怪出来。

还有人给妖怪做志?那司藤是不是该被列入《青城妖志》?颜福瑞顺口问他,那有厉害的妖怪没有?

有!王乾坤登时就来了精神,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每穿州过府,必伤人无数血流成河。后来是麻姑洞出面,信传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又得隐士高人助拳,去妖一臂,重创此妖,由是妖踪绝。后人感叹此乃黔东第一妖患,遂名‘赤伞’。”

***

白金教授的笔记本送过来,莹莹的屏幕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发黄线装书的一页,像是中国古代的版印画,前头无数老百姓张惶奔逃,后头半空之中,云头上按下一怪,头如簸箕其大无比,身子又细条条如竿,双眼狭长,虽是墨笔勾勒,惟妙惟肖,让人视之齿冷,见之胆寒。

沈银灯只扫了一眼:“这是赤伞。”

28、第⑦章

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上海旅游,从未到过青城。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司藤听的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乡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正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

虽然无缘和太爷爷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少,中年发福之后的太爷爷像个汤圆,笑起来眼睛是两条缝,特适合演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不错,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难不成司藤当时为了太爷爷的高尚节操而折腰?两字,啊呸。

“你没有亲戚朋友吗,委托一个人去老宅,翻拍几张你太爷爷的照片给我看,对了,顺便也找找他的书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还真是不怕麻烦,秦放一万个没好气,老宅已经好多年没去人了,屋里都该积灰张蛛网了吧,麻烦谁去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单志刚会帮这个忙了。

想到单志刚,秦放蓦地反应过来,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踪安蔓的,见到沈银灯之后,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赶紧回拨电话,谢天谢地,单志刚很快就接了,声音有些懊恼,说明明看见安蔓的,但是医院里人太多,拐了几个弯之后,居然跟丢了。

跟丢就跟丢了吧,秦放不想单志刚涉险,想着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开,就跟他说安蔓这事暂缓,有更重要的事请他帮忙。

听完这所谓“更重要的事”,单志刚如坠云里雾里:“秦放,翻拍照片这事,我随便安排公司里哪个下属去都行。但安蔓是骗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紧一点,她跑了怎么办?”

秦放犹豫了。

志刚说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还在囊谦,突然又出现在丽县,行踪极为不定,错过这一趟,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虑了一会,终于同意让别的人去翻拍照片,但还是再三叮嘱单志刚:远远盯住安蔓就好,千万别靠近,她背景有些复杂,万一深究,恐怕会对他不利,甚至有生命危险。

单志刚给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二话啊。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话可真是暖心,这些日子如坠冰窖,事事拂人意,有这么个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宽慰不少,放下电话,看到司藤似笑非笑的,才想起忘了回避她,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司藤说了句:“我就说这个安蔓有问题吧。”

是,你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没好气,心里翻她一个白眼,谁知她又紧跟一句:“你这朋友也有问题。”

这什么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刚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几年交情,有什么问题?”

司藤说:“你们俩合办公司,你已经是整天不见人影了,他作为另一个老板,不站出来稳定军心主持大局,跑到穷乡僻壤帮你找未婚妻,有这样的老板,公司还没倒闭,真是商界耻辱。”

又说:“都告诉他事情复杂,会有生命危险,换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积极,为什么?难不成爱上你了?”

被人这么揣测自己兄弟,换了谁都会心里不快,秦放话里头多少带了点不客气:“司藤,你身边没什么朋友,当然理解不了好朋友过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问题,我有问题,连志刚都有问题,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没问题的?”

有好一阵子,司藤没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抬头看秦放,眸光流转,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她说:“不不不,在这世上,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

沈银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赤伞?

苍鸿观主失笑,这还用问吗。

黔东的妖怪中,籍籍无名的司藤根本就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有头有脸占据篇幅的大妖怪们——拜托,他们为什么能被记录在案?

因为作怪、作乱,引起重视,被收伏、被镇压、被打的灰飞烟灭——死了的妖怪,对司藤来说,还不如籍籍无名的。

唯有赤伞,声名赫赫,最后的结果是“去一臂,重创,由是妖踪绝”,也就是说,赤伞当年伤重而逃,很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为死不见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司藤说赤伞妖踪再现,就在黔东,而且当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胳膊,长几许宽几许色泽如何质地怎样,麻姑洞做过记载,道门也曾互相传阅,想造假的话有底版可循。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银灯勉强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她脸色不大好看,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并不当众追问,商定之后打发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银灯下来问,沈银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个赤伞,跟司藤一样,又是个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还在司藤之上。”

这话没错,赤伞当时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无路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看来苍鸿观主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银灯只好把话挑明了说:“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世事难料,哪怕只是一个月之前呢,谁能想到死了几十年的司藤会死而复活?这世上的事最是经不住念叨,老观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扰,自从看到赤伞那张图,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总觉得……这赤伞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苍鸿观主宽慰她:“你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的狠了。哪有念叨什么就出现什么的,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道门,三句不离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来的话没说,毕竟是道门中人,不过点到为止,意思是到了,沈银灯尴尬的笑笑:“谁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怕赤伞真的没死,到时候与司藤联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我怀孕以来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有诅咒罩顶,难免杯弓蛇影。”

苍鸿观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触动心事,感喟着说了句:“如果这赤伞当真没死,咱们道门迟早会跟它对上,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司藤抱着那个被闷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说,你们记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赤伞当年,绝路断臂,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毒誓?

沈银灯没想到苍鸿观主会突然间这么问,她打了个寒噤,沉默良久,才说:“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时被众道门围剿,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确实说过不少让麻姑洞断子绝孙之类的狠话。”

苍鸿观主的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什么:“沈小姐,你们麻姑洞的诅咒,会不会并非来自司藤,而是源出赤伞?”

沈银灯想也没想,断然否认:“不会!”

说完才发觉自己答的武断,见苍鸿观主神情有些讶异,忙支吾着解释:“诅咒这事,颜福瑞问过司藤,她亲口承认了的。”

***

单志刚派的下属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过来,一面墙的全景、照片单张、正面、反面,分门别类,压缩了发到秦放邮箱。

秦放想办法下载了打印出来,厚厚一沓,拿给司藤看,天色已晚,檐下亮灯,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张摊开了看。

对秦放来说,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么多不曾谋面的祖辈亲戚,也曾喜怒嗔愁鲜明生动,真是搞不懂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像照相机的快门按键,咔嚓一声,那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些人,就这么定格在发黄的老胶片上。

而血缘血脉又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没有这些人,就不可能会有他——如此想来,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万年的奇迹,因为每个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条脉络……

秦放一时间感慨万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类繁衍的大课题里了,司藤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你太爷爷,怎么长这么胖啊?”

29、第⑧章

秦放黑了脸:“那个年代,长的胖,是家境殷实。”

“哪个年代都是皇帝家最殷实,照你这么说,只有猪能当皇帝了。”

什么逻辑!这种没节操的妖怪,放任自流必然越发的口没遮拦,秦放刷刷三两下把桌上的打印纸都拨拉圈到自己胳膊里,一张都没给司藤留:“司藤,你说我没关系,这些都是我长辈,你作为中华民族的妖怪,也该继承中华民族的优良美德——你要不尊重他们说三道四的,你就别看了。”

司藤皱着眉头看了秦放半天,勉强同意,她拿回刚刚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一脸没有点评尽兴的憋闷,过了一会看秦放说:“果然是现在日子好了,营养健全,一代比一代好看,尤其是你,长的就跟基因突变似的。”

这叫人话吗?

司藤不去理秦放的黑脸,自顾自继续翻检照片,过了会拿出两张:“这是一张照片的正反面是吗?”

应该是,那个下属给每张照片都编了号,这两张,一张是P4正,一张P4反,代表第四张照片的正反面。

那是秦放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抱着儿子,也就是秦放他爷爷,在西湖边取断桥残雪为景照的一张全家福,很多没去过的人以为断桥就是两截的半桥,其实有种说法是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是阴面仍有残雪似银,远处望过去这桥似断非断——给秦放太爷爷一家照相的人显然深谙此理,从照片的角度看,的确像是“断”桥,秦放的太爷爷握着儿子的小手腕喜笑颜开的,一副其乐融融的亲子照。

背面题了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看了半天,终于是彻底绝了对秦放太爷爷的想象力了。

她说,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

司藤原本给的期限是三天,后来为着了多添一道“取证”,又给宽限了几天,期间苍鸿观主来过一次,秦放听到他提了“赤伞”两个字。

司藤当时愣了一下,说:“哦,那是前辈了。”

苍鸿观主走后,秦放问了司藤,司藤把赤伞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沉吟说:“如果赤伞当年没有死,康熙年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它潜心修炼,的确是有可能再次成妖的,而且它经历过相当长的乱世,乱世多杀,便于赤伞摄取戾气。只要苍鸿能给出少许证据,黔东就是非去不可了。”

***

据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手臂,深红,白斑,软如绵,烂臭,三日而腐,化为水,水临之处,皆为赤地,寸草不生,蚁虫触而痉挛,既而死。

一干人据此出了个堪称绝妙的点子,一个密封盒里,装黔东山区取的泥土,这泥土务必做的恶臭无比。

时间点要往前移,司藤前脚提出要求,道门几天之内就发现赤伞并且拿到证据这种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所以发现赤伞的时间,远在好几个月之前,当时麻姑洞的沈银灯在山区偶遇,力拼不敌,但逃跑时祭出法器轻伤了赤伞,赤伞的血滴到土里,这密封盒里装的,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土。

果然三个臭皮匠堪抵诸葛亮,一群人居然拼凑出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说法来,自己都想为自己击节叫好,只有白金教授泼大家冷水:“说法是不错,但是恶臭的泥土是否就能把司藤给唬住,我反正是持保留意见的。”

马丘阳道长造假造到兴头上,根本听不进白金的意见:“老一辈说,掺了九分真话的谎话最难分辨。这事我们给做的真真儿的。沈小姐不是家在黔东吗,就请老家那边的人去山区取了土送过来,要快,坐飞机送。至于恶臭,精变的妖怪脱不了是草木树怪,既然吃人,恶臭里一定也有血肉腐气,多找几种植物动物的腐臭之源拼一拼。别忘了,赤伞在康熙42年就已经妖踪绝,而司藤1910年才精变,这两个妖怪从来就没打过照面,赤伞的血是什么味道,司藤根本不知道!”

白金教授冷笑:“但是你也别忘了,这两个都是妖怪,妖怪与妖怪之间,也许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司藤就是能分辨出我们交出去的东西没有妖气。”

马丘阳道长一时语塞,张少华真人叹气说:“要真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咱们从来就没找到过什么妖怪,这事原本……也就是一场押注罢了。”

***

现代社会,不会搞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这种事儿,坐飞机送都也已经不合潮流——沈银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叫了快递,第二天晚上,这所谓的赤伞臭土就已经送到了。

快递箱不大,胶带缠的一层一层的,沈银灯签收之后,反而没了打开的勇气,苍鸿观主问她什么时候去见司藤,她犹豫了一下说:“明天吧,今晚上大家都缓一缓。”

也好,苍鸿观主吩咐大家当晚好好休息,第二天一起去见司藤,这一次没有避开王乾坤和颜福瑞,一起通知在列。

颜福瑞自觉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卧底情报,赶紧打电话通知秦放,秦放一百个没好气:这也能叫情报吗?一起上门拜访能叫情报?

颜福瑞委屈万分:“那你给说说什么叫情报?”

秦放耐着性子给他举了个鱼肠剑的例子,大意是请客吃饭不叫情报,以请客吃饭为名行刺杀之实那才叫情报。

颜福瑞活学活用:“那也许他们是上门拜访为名,行刺杀之实呢?”

这都什么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秦放气的吐血,吼他:“要么就打听些实在的,下次再打电话说这种没用的,我屏蔽你信不信!”

颜福瑞觉着自己是被人瞧不起了,自尊心真是大受打击,寻思着怎么着都要打听出些不一样的——晚上哄瓦房睡着后,他溜出来寻思着找谁假聊天之名行刺探之实。

大半夜的,找沈银灯不好,孤男寡女不方便,苍鸿观主和张少华真人是老年人,经不起折腾,白金教授说话太高深了,听不懂,刘鹤翔先生太板正了,一看就知道口很严实,马丘阳道长总是一副傲慢瞧不起人的样子,柳金顶是个光头,太凶了,水浒里打家劫舍的样子,丁大成是北方汉子,长的太高大了,太给人压迫感了……

欺软怕硬的颜福瑞最终敲定了桃源洞的潘祈年:就他了,他个子最矮,想必也是最好糊弄的!

但是怎么寻个由头呢?有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说自己仰慕桃源洞已久,终于寻到机会,特地前来拜访……然后慢慢的、委婉的,把话题引到刺探秘密上……

颜福瑞兴高采烈地敲响了潘祈年的房门。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进行当中,唯有一点计算失误:潘祈年实在是太能讲了!

你不是仰慕桃源洞吗,你知道桃源洞的历史吗?从祖师爷开始讲起,如何出身贫苦,如何一心向道,还引经据典,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作比对,颜福瑞几次插嘴都插不进去,但大局为重,还得强打精神做认真倾听状,不过眼神已然飘忽……

咦,潘祈年身后柜子上放的那个,是个葫芦?

这个葫芦可真有意思,大肚腩,葫芦腰上系个红绸带,像八仙里铁拐李的酒葫芦,关键它忽然开始晃了,嗡哒嗡哒的声音……

颜福瑞一个没忍住,指着那葫芦问潘祈年:“你那葫芦还会晃的?”

潘祈年下意识转身去看,目光所及,身子突然不动了,僵了一两秒之后大叫:“妖气!有妖气!”

***

不止是潘祈年,还有几个人的法器在同一时间有了动静,柳金顶是听到自己金钱剑的钱币嗡嗡地在弹震,丁大成的铜算盘,摆放时算珠都是平齐齐靠着一边的,被吵醒之后去查看,发现算珠拨的凌乱不堪,每一杆上都无规则显出了数字,张少华真人的雷击木法印,原本是放在桌子靠墙的地方的,没任何人碰,自行往外滑出了好几寸远,有一角还滑出了桌缘,张少华真人很肯定的说本门圣物,必然恭恭敬敬摆放,断不会随意乱扔的。

不过聚到苍鸿观主房间时,都已经没有什么异状了,马丘阳道长扯着自己“敕召万神”的令旗左看右看,很紧张的问:“会不会是司藤来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排除这个可能性:这个妖怪从来也不按常理出牌,表面上等的气定神闲的,暗地里是不是起了疑心,偷偷过来探究竟了?

不过幸好大家的法器也不是吃素的。

苍鸿观主劝大家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要和她见面了,是吉是凶,见机行事吧。”

颜福瑞乐滋滋回房,自觉今晚终于有所建树:他要去跟司藤讲,你今晚上来道门刺探秘密,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不不不,道长们的法器还是挺厉害的,已经有所察觉了……

他掏出房卡想开门,这才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自己刚出门时没把门带好吗?太大意了,这幸好还是在正规的宾馆,要是那种黑店,孩子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颜福瑞关上门,摸黑上了床,掏出手机给秦放编辑短信,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亮床头那一小块地方,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过了一两秒,颜福瑞忽然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拧亮床头灯。

瓦房的那张床上,被子翻开,虚虚搭在床脚,但是人,已经不见了。

30、

第⑨章

大半夜的,颜福瑞把宾馆所有人都给叫起来了,他是真害怕,手脚颤抖着语无伦次:“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啊。”

怎么会没了呢,去前台问,服务员回说根本没看见小孩儿出去,肯定还在宾馆,估计是贪玩儿乱跑,建议餐厅客房配件间都找找。

颜福瑞急的都快哭了,没头苍蝇一样奔进奔出的找,找一处失望一处,最后那句“都没有啊”带着哭音,这么大年纪一男人这样,看的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支招,柳金顶眼睛瞪的浑圆,脑门上汗津津的,一口咬定:“内贼,肯定内贼!估计还在宾馆,搜房,一间间房搜,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一孩子,还能打窗户飞出去!”

混乱中,白金教授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墙角高处的摄像头提醒大家:“宾馆都有24小时监控的啊,调监控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颜福瑞直如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群人在值班经理的带领下闹哄哄杀到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一个保安,正打盹儿,听了事情原委之后打着呵欠调出颜福瑞房间外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快退着回倒,也不知倒到哪一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瓦房的人像,大家几乎是一起叫起来:“就这,就这。”

保安又往回倒了一会,屏幕兹兹跳了一会之后正常了,灯光昏暗,夜半的走廊很黑,好像鬼片里的常见场景,看的叫人心里发瘆。

又过了几分钟,门开了,瓦房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出来,茫然的东张西望,看口型,似乎是在叫师父,颜福瑞这才反应过来回房时看到门没关好,不是自己忘了关,是瓦房半夜突然醒了,找不到他,自己开门出来找了——颜福瑞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瓦房夜里一般睡的死沉,很少会起夜的啊。

瓦房又走了两步,仰着脸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几乎与此同时,屏幕范围内忽然涌起黑雾又迅速散去,时间极短,1到2秒,不注意看,还以为是故障黑屏——而瓦房,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画面重新变为静悄悄的走廊,颜福瑞目瞪口呆,两眼死死盯着屏幕,嘶声问了句:“人呢?”

似乎是对他问题的回应,又过了几秒钟,旁边的一间房门猛的打开,身材矮小的潘祈年抱着葫芦冲出来,神情激动地挨个敲门,后面跟着的正是颜福瑞。

颜福瑞呆呆看着屏幕上自己的样子,他记得当时,潘祈年抱着葫芦大叫“有妖气,大家快起来,有妖气”的时候,自己还跟在后头劝说潘道长你小声点,大半夜的,其它客人会有意见的。

原来那时候,距离瓦房的失踪,只有短短几秒钟——不是说亲近的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吗,为什么自己一点异常都没感觉到呢?

随同观看的值班经理和宾馆人员也都惊着了,有个胆小的女服务员胆怯地问了句:“这不是鬼吧?”

值班经理有几分阅历,斥责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上哪来的鬼,又说这肯定是人贩子新的犯罪手法,估计是施放了一种黑烟,屏蔽了摄像头以掩盖罪行,不行,这个得报警。

管你报警不报警,颜福瑞脑子里嗡嗡的,失魂落魄地任人带着走,神智稍微恢复些,才发现已经到了苍鸿观主的房间,大家伙都在,神情凝重的很,道门看这件事,角度跟常人不同,加上当时,宝葫芦金钱剑铜算盘以及雷击木法印的确有异动——苍鸿观主迟疑着说了一句:“不会真的是妖吧。”

大家都不说话,还是王乾坤提了个问题,他说,司藤小姐之前的确是扣过瓦房当人质,但是大家明天都会去拜访她,她这个时候掳走瓦房有什么意义呢?

一句话提醒了颜福瑞,司藤!

***

秦放睡到半夜,被砰砰砰的砸门声惊醒,披上衣服出来,看到司藤气定神闲地坐在檐下的椅子里翻书,这回换了本《鹿鼎记》,看的还挺入神,秦放示意了一下门的方向,问她:“你怎么不开门呢。”

司藤奇道:“我为什么要开门,我又不是没有仆人,我为什么要做亲自开门这种有失体面的事。”

仆人?得,你说什么是什么,秦放懒得跟她争辩。

门一打开,涕泪交叠的颜福瑞几乎是跌进来的,他也是急狠了,压根忘了可以给秦放打电话,就那么一口气从宾馆跑过来,两腿一直打颤,攥住秦放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的:“司藤小姐想要瓦房做人质,跟我说一声我就会送来,何必半夜抓人……瓦房就是个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这段日子没能帮司藤小姐刺探到有用的情报……我会努力……但是跟瓦房没关系啊……”

说到后来近乎崩溃,抓着秦放的胳膊哽咽不成声,秦放听的一头雾水的,司藤也过来,在边上听了会,问秦放:“瓦房,就是那个小孩吗?”

听到司藤的声音,颜福瑞赶紧抬头,袖子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请司藤把瓦房还给他。

司藤冷眼看他:“我抓他做什么?长的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拿个土疙瘩当宝贝蛋吗。”

颜福瑞急了:“司藤小姐,你怎么做了不认呢,我们都知道你今晚上去过宾馆了,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你亲眼见到我了?”

这倒把颜福瑞问住了,愣了半天问她:“不是你吗?”

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去细想,半夜鬼鬼祟祟的抓人,的确也不像司藤的风格,她那么嚣张,要抓人都是明抢的,再说了,抓瓦房干什么呢,自己现在为她做事,都是她的“卧底”了,属于自己人了。可是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老天没给他聪慧的大脑,想的脑子都疼了还是一锅浆糊,司藤早撇下他回房了,秦放多陪了他一会,想问些具体的关于瓦房的消息,但颜福瑞木木的,问什么都是嗯嗯啊啊,秦放很快也失去了耐性,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颜福瑞就那么一直坐着,呆呆看宅子檐角上的天空从墨黑转成鱼肚白,最后转成大亮,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有人拍他肩膀,抬头一看,原来是白金教授。

再一看,所有人都来了,是关心他颜福瑞吗?不不不,今天是他们拜访司藤的大日子。

白金教授说:“你下半夜不在,公安都来了,调了所有的视频,确认瓦房没出宾馆。房间也都一间间查过了,但是……”

他叹着气没有说下去,颜福瑞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声音:妖怪,一定是妖怪!

***

司藤住的是旧式宅子,客厅也是老式风格,正对的墙上挂中堂,两面各有条幅,凭墙梨花木几案,案下就是司藤的主座,客座分列两旁,有席位之分,还真有点旧时聚义的味道,沈银灯捧着那个密封盒走近,停在司藤面前丈许。

司藤示意秦放把盒子接过来:“这就是赤伞的血濡之泥?”

沈银灯说:“当日事情发生的太快,我和它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说它是赤伞,都是事后根据一些旧时的记载推测。”

苍鸿观主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赞沈银灯说话留有余地,任何事情,只要不说死,就是留了退路,利不利人不知道,但一定是利己的。

司藤把盒子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去解密封扣,秦放先还不觉得,见她忽然犹豫,蓦地想到什么,下意识提醒:“小心啊,万一有……”

万一有毒呢?

司藤看着秦放笑:“万一有毒,就把我和众位道长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景要好,才叫死得其所。”

言笑晏晏,暗流涌动,这是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触动藤杀,同归于尽,谁也落不了好去。

苍鸿观主尴尬的笑,心里忽然起了少许悔意:万一沈银灯不能如预料的杀掉司藤,那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盖子掀开一线,司藤刚一凑近,马上皱眉掩鼻,秦放这样隔着远的,都觉得恶臭难闻,思之欲吐。

苍鸿观主一干人的心,此刻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难以名状,是死是活,单等她一个评判,可恼人的是,她偏偏一言不发。

沈银灯沉不住气:“司藤小姐怎么看?”

司藤把密封盒往案几上随意一推:“难说。”

沈银灯有些激动:“司藤小姐是妖,鉴定同类孰真孰假就这么难吗?这土取自黔东,血若非来自赤伞,也一定是别的妖怪,如果你去黔东,我甚至可以带你去实地看看,这难说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司藤笑笑:“孰真孰假,我心里有数,各位道长回去吧,等我消息就好。”

苍鸿观主他们听到“心里有数”几个字,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满脑子只萦绕两个字:完了,脚踩云朵样飘飘忽忽,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门的,马丘阳道长脸色难看到极点,冷笑连连:“这下都满意了?都回去等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