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荫的绿罗窗里透出暖光,屋内传出笑声阵阵,偶尔还有忿忿的叫嚷。与户外白茫茫的清冷相比,叫人觉得格外温馨。

雪沫子卷着寒气,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因外边风声大,重峨也没有叫门,直接伸手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门边立着一尊琉璃湖滨仙鹤炉,内中紫火跳跃,氤氲出乳白滚烫的水雾,漫了满室暖意。再往里的长案上,摆着点心、烤串、水酒。而他的四个师弟妹们,正围坐一桌,各自叠着一手玉制麻雀牌,个个都专注着自己的牌色,表情喜的喜,忧的忧。

“大师兄来了?稀客啊。那边桌上有烤串,自己请便。”正对着门的流汐抬头看了一眼,热情招呼,却在看他一眼后,再也没看第二眼。

“大师兄,外边冷,快倒杯热茶喝,案上有。”千莳话语虽体贴,却也只顾着摸牌。她动作有些慢,出张牌要琢磨老久,不敢分心。

“大师兄,你接下面一圈——”离钲更是头也不抬。

“大师兄,我帮你倒茶,你来帮我参详参详!”只有孔嫀站起身来,如见救星。

真是一派相亲相爱,说不出的和乐融融。

“咳,咳!”

重峨拢着手用力咳了两声,侧身请进候在门外的人,道:“帝尊,请进。”

孔嫀四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手上的动作同时停止,下一瞬,千莳、流汐与离钲呼啦啦齐身站起来,道:“见过帝尊。”

尾音高低不同,但都打着奇异的旋儿。

玹琏沉默着,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

重峨训斥道:“从前有几位长老管束着,你们不敢放肆,现在是越发不像话了。千莳,连你也跟着胡来。”

千莳忙解释:“我们并没有赌钱的。我们就是输一次,就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赢的人也可以划掉别人要求自己做的事,不信,帝尊请看。”

千莳本要拿她的纸令牌,谁知她拿错了,将左手边孔嫀那柄令牌递给了帝尊,只见上面长长一串字样:“欠离钲……”“欠流汐……”“欠千莳……”

孔嫀见千莳错拿成自己的,愣了一愣。

重峨使劲给孔嫀递眼色,眨得眼睛都快真的抽筋了,孔嫀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已倒好的茶水直接端给了玹琏:“帝尊,你喝茶,暖暖手。”

玹琏看她一眼。

孔嫀又将玹琏拉到了自己的位置:“帝尊,你别站着,你坐啊。”

流汐与离钲瞪大了眼睛,帝尊非但没说要处罚他们,还当真在小师妹的位置坐下了。

正对玹琏的离钲顿时感觉重压如山。

孔嫀拖了一根藤凳过来,坐在玹琏右手边,道:“帝尊能帮我看看牌吗,我,总是输给师姐他们。”

“噗。”流汐忍不住一笑,立马又严肃脸。

玹琏目光扫过面前一溜鬼画符的牌面,慢慢道:“可我也不会。”

难得有一样帝尊不会的,离钲立即道:“帝尊跟着打两手就会了。”

就见玹琏竟从善如流,道:“好。”

离钲与流汐换了个位置,一边打,一边为玹琏说起牌来,讲述完毕,还加了一句:“这麻雀牌本是小师妹教咱们的,谁料我们学会之后,每个人都比她打得好,就她输得最多。”

玹琏又看孔嫀一眼,孔嫀立即垂下头去,仿佛被风压弯了腰的小草。

先前赢得最多的流汐和离钲不禁浮想联翩,这要是帝尊点了炮,他们是胡呢,还是不胡呢?若是胡了牌,他们又要叫帝尊为自己做点什么事,才不会伤及帝尊的自尊呢?这真是叫人好生为难呀!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是他们想得太多了。

现学现卖的帝尊就此开启了大杀四方之路。

在流汐刚刚听牌时,帝尊推牌了…

在离钲正准备吃牌的时候,帝尊推牌了…

在千莳正想碰牌的时候,帝尊他,又推牌了…!

推牌之后,还不忘拿过孔嫀的纸令,将上边的欠据逐条划去,另三家纷纷在心中呐喊:不好玩!不喜欢跟帝尊玩!还是喜欢和小师妹玩!

偏生重峨眯着狐狸眼,还赞叹:“帝尊技压群雄。”于是嗖嗖嗖的眼刀全都插到了隔岸观火的大师兄身上。

孔嫀见自己令牌上的字样被划得差不多了,就笑呵呵道:“总是坐着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要我们出去看看雪吧。”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这小师妹并不笨啊,看吧,坏人叫帝尊做了,好人还是她来做。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附议,一行人就出了屋子。

雪合欢树是种奇特的冬花树,平时只长叶,而一旦下雪,便会遇雪生花,此刻雪合欢树的叶冠上,在无暇的积雪中,开出了大朵大朵的雪合欢花,风一吹,整个角峰巅上就是一场香气四溢的香雪雨。

“香!实在太香了!”

孔嫀张开双臂,闭目站在树下,正一脸陶醉,突然被树上掉落的积雪盖了满脸,引来一阵哄笑,孔嫀手忙脚乱拨开脸上的雪,去追打笑声最大的离钲,两人便围着雪合欢树笑闹。

打闹得够了,孔嫀拉上流汐,三个活宝迎着飘散的轻雪,朝着山谷大声喊道:“好香啊——”

“好大好香的雪啊——”带起山间一连串的回响。

这一刻,远离了纷扰,每个人的心中,皆只得安宁喜乐。

似乎是闹够了,离钲主动朝家主禀道:“帝尊,你上回教我的枯叶剑诀,我近日时常研习,自觉小有所成。”

玹琏点头:“练给我看看。”

“是。”离钲手中现出承愿剑,横臂竖持于胸前,以二指抵着剑身为礼,他肃容目视玹琏:“请帝尊考校。”

话毕,身姿回转,已掠起一片剑光落在远处。

雪合欢树下,少年剑起万端,自若腾挪,每一次挥剑,都带出无垠剑意,只见其墨发与衣带飞舞,如鸿来凤翥,斩苍风,断雪浪,令人看得豪情顿起,直欲与其共悟剑道玄妙。

“帝尊,请指教!”

离钲的声音清越,挟带一道飙烈的金色剑气,透过如絮飞琼朝玹琏袭来。

就在这迷蒙的风雪中,玹琏露出一抹淡笑,如刹那莲绽。他拂起衣袖上一朵雪,消弭了扑面而来的剑气。

重峨知晓,帝尊准备应离钲之请了,便双手呈上自己的剑:“重峨的剑借帝尊一用。”

帝尊修为远超离钲,若再加鸿倾剑的无双之威,岂非占尽便宜。但若帝尊不用剑,面对离钲求问剑道之心,又显得轻忽了。

玹琏反手抽出重峨的别萍剑,身形一闪,若水过行云,落在离钲近前。他仅倾注少许法力,迎上了离钲疾烈的攻势。

但见玹琏轻飘飘挽个剑花,剑锋所指,雪浪摇曳,迭起如泱泱之海,只守不攻,便有剑风披靡之势。更是不时演化出离钲剑中破绽,以己为镜,引导离钲裨补自身缺失。

两人在瑶雪万点中穿行,一个神清骨冷,风华逶迤,一个凛凛张扬,意气凌云,剑光交错如日月并辉,叫人望而神迷。

重峨四人静看紫上阙的远近群峰,凌虚楼阁,皆化作一片纯然浩渺的剪影,视线之中,唯有帝尊与离钲对剑的身影,在雪中翩然若举,凝固成每个人心中永生难忘的风景。

在这之后,重峨又邀帝君与师兄妹们小聚了几回。

因孔雀王的诞辰是在末冬,孔嫀又告了次假,欲至摩华焰峰侍奉父亲。玹琏同意了,且称其亦有事去诸虚天,遂与她同行。

摩华焰峰也积起了厚厚的雪,孔雀族寄居的房屋孤零零在山顶,若不细看,有些难以分辨。

“慕姨!有人在吗?”孔嫀拍了下门,门就从里打开了,露出孔慕惊喜的脸。

“嫀嫀!快进来。”

孔嫀抖了抖发间雪霰,进了屋子,发现除了孔慕,屋里就只有孔遐,另两位叔伯应该是在闭关。

孔嫀忽地皱眉看着孔遐脸侧几道血痕:“三哥,你的脸怎么了?”随即又发现孔遐的衣衫上也有血迹,忙担忧看向孔慕:“慕姨,三哥受伤了?”

孔遐先道:“无事。”

孔慕道:“嗯,你三哥经脉天生细弱,只要动真气,多少总会受点伤。”

孔遐道:“我去换件衣裳。”

孔嫀:“哦,好。”

待孔遐进屋,孔嫀问:“慕姨,三哥每次练功,都把自己弄得这样浑身是伤吗?”

孔慕:“是啊,阿遐练功不似常人容易,最近又贪进,受伤的时候比较多,伤也好得也比常人慢。”

孔嫀这样的天赋,自然不会明白孔遐求道的艰辛,但却并不妨碍她感受孔遐的心境。

孔嫀陪了孔寻一阵,主动找到孔遐:“三哥,我们出去走走吧。”

孔遐:“好。”

外边的雪早停了,两人踏在雪地上,积雪沙沙作响,远处传来老鸦啼叫。同是下雪,紫上阙的雪透着写意,而摩华焰峰的雪,却只有一片萧瑟冷寂。

孔嫀按下心里突然涌起的酸楚,道:“三哥最近练功练得很勤?”

孔遐嗯了一声。

“三哥,要不你同我一起去紫上阙吧,帝尊擅长医术,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孔遐顿了少顷:“我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越是天生的病根,就越难治。玹琏帝尊应该很忙吧,他并不认识我,怎会为我医治?”

“这个三哥不用担心,我去跟帝尊说,他一定会帮忙的。”孔嫀笃定的口吻里带着不自觉的信赖。

孔遐稍作沉默:“嫀嫀与玹琏帝尊相处得很好?”

“嗯,帝尊很照顾我。”除了不许她私自进黍梦居,几乎是有求必允。

“多谢嫀嫀的好意,但我并不想叫陌生人为我劳心。况且,王君尚未苏醒,仅余的族人也都在此,我不想离开他们。”

孔遐的话平淡如水,却令孔嫀一愣,她花了片刻才回过味来,既羞愧又尴尬。

是啊,她身为女儿,却没有在昏迷的父亲床前照料,是为不孝;她身为王女,却也没有担负起守护族人的之责,是为不义。

三哥的话里不带一丝情绪,实际却是对她失望和不满的吧?

孔嫀的心揪作一团,孔遐也没有再出声,难言的静默在空气中流转。

孔遐仰起头,天地的雪光似乎都跌落他眼中,那双殊无光亮的银色眼眸中。

“嫀嫀,阿遐,你们快些进来!王君醒了!”

孔慕扶着门大喊了一声,随即又闪身入内了。

孔嫀和孔遐都是一顿。

“什么?我爹醒了?”孔嫀惊喜交集,转身就往屋里跑去。孔遐也跟了过去。

有所感应已破关的孔印正激动问:“王君,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只见孔寻坐在床上,虽是醒了,眼神却有些空茫,不似以往的精光内敛,亦不答孔泽的话。

“爹亲!”

孔嫀飞奔至孔寻床前,声音带着难以克制的轻颤,因太盼着这一刻的到来,竟生出几分情怯,除了一句爹亲,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孔寻听到这个声音,抬眼端详孔嫀的模样,眼里终于有了几分别样的光彩,他动了动嘴唇,唤道:“嫀嫀。”

第二十章朝圣会

“爹!”孔嫀眼眶发红,再也忍不住地扑在孔寻怀里,紧紧环抱住孔寻的肩头,将所有压抑的思念尽数倾注在这个拥抱里,紧得令孔寻肩骨都有些痛了。

孔寻似是现在才神智回位,他轻拍孔嫀的背,环视面前几人,一个一个叫道:“慕姐…印弟…阿遐…”

孔印几人齐声回应:“王君!”

孔慕背过身,用衣袖悄悄擦拭眼角的泪花。

孔嫀始终靠在孔寻肩头,终于稳住了心绪,才起身露出脸来,父亲刚刚苏醒,她一定要给父亲看她的笑容,她不能在他面前哭。

“爹爹,我——”孔嫀正要诉说分别离情,却见孔寻又缓缓闭上眼。

孔嫀忙扶住孔寻软倒的身躯,慢慢将他放在床上。

孔印急道:“怎么回事,王君刚刚才苏醒,为何又昏迷了?”

孔嫀道:“我请帝尊过来看看。”说着给玹琏传去一张信符。

玹琏就在亿光殿,隔得不远,很快便现身摩华焰峰。

孔印与孔慕都知道孔雀王的丹药乃是玹琏所赠,都向他行了个礼,以示谢意,孔遐则伫立在一旁,并无动作。

玹琏让孔印两人不必多礼,没有看孔遐,直接进了孔寻的屋子。

“帝尊,我爹怎样了?”

玹琏渡入法力在孔寻体内游走一周,道:“孔雀王功体明显好转,但神魂受创太重,还须时间来恢复,如常安养就好。今后他每次苏醒的时间,会越来越长。”

孔嫀闻言放心下来。

孔慕想着,这位玹琏帝尊冒着风雪特意跑一趟,总不好刚诊完孔雀王病情就让他走。就道:“嫀嫀,你邀帝尊留下一道用个膳吧。”

玹琏知道孔慕是想表达谢意,道:“无须如此。”

孔嫀也想要他留下,道:“帝尊,我慕姨做的东西很好吃的。”

玹琏看她须臾,点头应了。

孔嫀将他请到桌旁坐下:“你同我印叔他们先坐坐,我去帮慕姨的忙!”

孔印是个大孩童心性,素来只喜动手而思考却少,见这少帝毫无架子,果真陪玹琏共坐一桌,顺便向其请教了武道上的问题。

孔嫀端着果羹,自厨房经门廊回房间,见玹琏正听孔印絮叨着什么,间或插上两句,一点不耐也无。

她将果羹放在桌上,目光一转,又看到门廊处的孔遐。孔嫀随即放下手里的事,来到孔遐身边。

她道:“三哥,你让帝尊帮你看看经脉吧。”说着用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好吗?”

孔遐像被刺到似的甩开孔嫀的手:“我说了,不需要!”

孔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站起身:“你们怎么了?”他有些不明所以,孔遐向来沉默,今天怎么竟对着孔嫀高声。

“没什么。”孔嫀不想让孔印担心,笑了笑。

玹琏缓缓转过目光,落在僵立的孔遐身上,又看了看尴尬的孔嫀,收回视线。

孔遐显然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他的脸朝玹琏的方向转了转,虽然沉默,身上却散发着戒备的敌意,孔泽和孔嫀随他的动作,朝这屋里唯一不属于孔雀族的玹琏看了一眼。

孔遐似乎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转眼就消失在茫茫风雪间。

孔嫀唤道:“三哥,你去哪儿?”

孔印也追到门口,他拉住欲追去的孔嫀,道:“嫀嫀,还有客人呢!你三哥最近心情不大舒畅,我去看看他,你留下来陪着帝尊吧。”

孔印说着又看向玹琏:“我先失陪了,帝尊请见谅。”

玹琏并无不悦:“无事。”

孔嫀:“印叔,那你早些将三哥带回来。”

“好。”孔印随即也离开了。

孔嫀坐到方才孔印的位置:“帝尊,对不起,我三哥自小不喜与外人接触,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你无须为别人的行为向我解释。”玹琏道:“他是他,你是你。”

孔嫀微怔,帝尊关注的问题似乎和她不一样。

这时,屋外传来孔慕的声音:“嫀嫀,过来帮我端菜。”

“来啦!”孔嫀起身道:“帝尊,你稍等一会儿。”

孔慕和孔嫀先后将菜摆上桌,孔慕道:“嫀嫀说帝尊只吃素餐,我做了两道,您尝尝看是否合口味。”

玹琏道了谢。

孔慕忙道不必,这才问孔嫀:“你印叔叔和三哥呢?”

孔嫀:“三哥他们临时有点事,出去了。”

孔慕皱眉,明明有客人在,却扔下人出门了,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过,这受到族人冷待的玹琏帝尊,竟没有离去,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孔慕道:“那就不管他们了,我们自己吃。”

孔嫀道:“嗯,慕姨辛苦了,你多吃点。”

孔慕也就坐下来,举杯道:“感谢帝尊对嫀嫀的照顾。”

玹琏道:“不必见外。”

孔嫀正帮玹琏夹菜,听到不必见外几个字,手顿了顿,脸也红了一红,忙道:“帝尊,这是芙蓉藕夹,这是玉芝豆腐球,都是我慕姨的拿手菜。”

说着,又为玹琏盛了一碗芥花雪米粥。

但很快地,孔慕就看明白了点什么,孔嫀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这个家伙有多嘴馋,今天竟似完全忽略了一桌的,目光都跟着玹琏,只顾给他布菜。

玹琏轻笑了笑,也给孔嫀夹绫鱼丸子:“不要光给我夹,自己多吃点。”

见孔嫀小口地啃着丸子,孔慕突然发现,自家的小姑娘好像是长大了。

用完膳,孔嫀道:“帝尊,我想在摩华焰峰多待一段时间,多陪陪我爹,等冬天过了再回紫上阙,可以吗?”

玹琏道:“好。”

孔嫀方才已想过,她现在是两重身份,既对徵峰对帝尊有责任,对父亲族人同样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