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的关系该如何进行下去?你的出逃已经将我努力维系的那层平和的假象撕破,按照一般规律,接下来我应该用权势,用手段,用金钱,用武力,用一切我这个阶层的人习惯使用的简单快捷的方法来让你就范,但我对着你,做不出来。

我想要怎么样?这是林玉芬追着问我的问题,哪怕我命人将她赶到天水山庄,不准她再搀和这件事,她还是一刻不停地打电话找来,打不通我的,就打David的,打不通他的,又打到宅子里来,不知怎么搞的,还能神通广大打到我两个近身保镖那。实在烦不过,我接了一个,她劈头就是一句:“江临风,你他妈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自己知道吗?”

这个女人最穷讲究,衣食住行,风度仪态无不考究到细节。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她骂粗话,可见这回她也真急了。

我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心底却掀起轩然大波,我坐在二楼书房的沙发里,仰头思考这个问题,千头万绪,却哪里理得明白。

隔壁就是我关着你的房间。我爱的人,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在这个社会上,我就算拥有花费不尽的钱财,有轻易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势,有影响深远的号召力,有制定游戏规则的话语权,但却没法强求你的半分情意。这种感觉,没有真正地切身体会,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挫败和痛彻心扉。

没有人知道,我整天坐在书房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其实只是通过监视器,如饥似渴地盯着房间里的你,一举一动。

你托着小脑袋竭力思考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你从浴室出来,慵懒而清丽的模样令我呼吸停顿。你拥着被子,落寞而伤感的神情令我心疼不已。你有一次,定定地看着摄像头,虽然知道不可能在看我,我却仍然再一次为那双美丽的眼睛而怦然心动。

这样的你,让我怎么放手,如何能够放手?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对你,却意外发现,你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得明显超出正常的睡眠时间。我开始担心,叱责他们没有给你吃好,没有给你送药。那两个手下被骂得莫名其妙,我也知道冤枉了他们。但我不骂他们,难道要抽自己吗?我最恨看着你束手无策,但却总是要一再经历这样的事情。这一刻,我真是怀疑,你莫非是上天派来专门克我的。

一天,两天,你还是睡着没有醒来。我叫来你的原班医生和护士,往你房间里添置了病房仪器,你还是没醒。医生说你是睡着了,这么个睡法,还真是新鲜。或许隐隐约约的,我知道了你的想法,你是但愿长睡不愿醒了吧?可我该怎么办?为什么由始至终,你从来都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来不曾在意过你一次次这样昏迷不醒,我心底是如何的煎熬?为什么你对其他人都善良心软,却唯独对我,如此的冷硬心肠?

我没办法了,狠狠将书房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砸完后,我冷静了下来,命人将林玉芬接过来。她毕竟真心疼你,有她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她来了,看了我包扎着绷带的手,还有躺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的你,什么都没说,就和医生商量去了。他们好几个人围着你,忙乱不已,我心急如焚,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不一会,你醒来了,我听见林玉芬吩咐小薇给你绞热毛巾的话,心里砰砰直跳,抢进去接过了小薇手上的毛巾,走近了你,哪知道你又睡了过去。

不过七天,我却感觉象过了七年一样漫长。我呆呆看着你又睡着的容颜,那么纯净柔美,仿佛尘世所有的纷争牵绊,于你都毫不相干。我帮你擦拭脸颊和手,就如我在医院里为你做的一样,你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就是那一声,令我眼眶发热,差点难以自持。我这才想起来,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亲密祥和地共处过了?以往每次欢爱后,我都会乐此不疲地抱你洗澡,为你擦拭全身,再把你抱上床去。那个时候,你乖乖靠在我怀里,也是这样低低呻吟,如果弄醒你了,你又会不满意地皱眉,娇憨地蹭蹭我,在我的亲吻下再沉沉睡去。

我在那一刻终于明白,对你,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要你就像以往那样纤尘不染,天真无暇,远离医院和病痛,每天都如五月清晨的露珠一样剔透美丽,朝气蓬勃。我要你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靠在我怀里,全心信赖我,再没有自卑和猜疑,开心地享受被人爱着的幸福和快乐。我要你的世界不再只有黎珂,不再只为黎珂而活,不再背负那么多没有必要的责任和内疚,能够做回你自己。我要你,如果可能,可以认真地看看我,看看我为你而做的改变,看到我的耐心和诚意,看到我其实一直在等待你的回应。

我坐在你的床前,帮你梳理额头上低垂下来的乱发。我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在清醒之下,也能出于本心意愿,如此柔顺地任我亲近,那该多好?我低低地在你耳边说:“箫箫,怎么办?我竟然没法象你那样决绝。呵呵,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吗?就是你象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我真的受够了……你真行,总能一下抓住我最放不开的地方……快醒来吧,醒来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一通……因为你赢了,知道吗?我在你面前,终于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了。”我叹了口气,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依恋地吻了一下,又凑近那花瓣般柔软美丽的嘴唇,再吻下去。

你仿佛有所回应地微微张嘴,任我在那两瓣唇上辗转缠绵。良久后,我才停下来,微笑地,贪婪地注视你沉睡的脸庞,轻轻说:“记住我,我爱你。”

翌日,林玉芬在走廊里截住了我,又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没有立即回答,隔了一会,才说:“带他走吧,不,还是我走吧。”

林玉芬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嘴张大成一个鹅蛋型。

“姑姑,注意一下你的风度。”到了这时候,我居然还可以开她的玩笑。

林玉芬立即闭上嘴,片刻又张开:“不是,临风,我刚刚没听错吧?”

“没有听错。”我疲倦地揉揉太阳穴说:“黎箫赢了,我放手了。”

“为什么?”林玉芬显然很怀疑。

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只是笑了一下,说:“我累了。黎珂我呆会就让人送这来,这房子的房契我今天会派律师移到黎箫名下,家里的日常开销和医药费用一切照旧,要用钱,找David就行。姑姑,你暂时还是留在这,好好照顾他,他醒了后,告诉他,我……”我忽然停顿了一下,心底有种空荡荡的脱力感,说:“算了,没什么说的。走到这一步,也是我无能,我无话可说。”

林玉芬担忧地看着我,说:“临风,箫箫也不是不爱你,他只是……”

“别说了。”我挥手止住了她,勉强笑道:“你真奇怪,最开始劝我放手的,不正是你么?现在我听你的话了,你倒不满意。”

“我不是担心你吗?你别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我没事,”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说:“什么事我没见过,我不会怎样的,放心。对了,”我从西装内袋掏出支票本,签了张八十五万的支票,递给林玉芬说:“姑姑,黎箫省惯了,又没有什么生活经验,万一自己想要用钱都不会好意思问你和他弟弟要。你把这钱给他,就算是,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他不会要的。”林玉芬说。

“那就算是我买他这条东西的钱,这原本是他的东西,他要卖,我买下了,不是正好吗?”我掏出那条宝石手链,当日从黎珂口袋里搜出来,真是令我如堕冰窟。不过现在却反而有些庆幸,毕竟,身边还算留有个念想吧。

林玉芬的眼睛湿润了,她走过来,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傻孩子,保重,只要事情还没到尘埃落定那一刻,还是别灰心啊。”

我回抱了她一下,再笑笑,转身下楼,走出这栋老房子。楼下庭院中停好了车,司机见到我下来,早恭敬地打开车门。临上车前,我最后回身看了眼这栋房子,那落寞的秋千架,曾经有谁靠在上面,人美如玉,低眸一笑,美不胜收。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坐进了车厢,简短地命令:“走吧。”

第32章

江临风居然就这么走了。

一直给予自己窒息和压迫的男人,不久之前还温柔而不失霸道地把自己强留在身边的男人,现在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黎箫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大脑浮现三十秒的空白,然后,心底象被一个细长微弱的针扎下,长久以来维持着自己与江临风抗衡的力量,那些由恐惧、怀疑、怨愤和悲哀组成的心情,骤然间,如漏风的汽球,倏忽间冲入天空。

然后又是,长长的,大片大片的空白。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什么自己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难道自己不是急着要摆脱江临风吗?难道自己不是急着要离开这个男人的桎梏,要迫不及待向往属于自己的自由吗?现在,江临风真的离开了,为何感到的,却是满满的失落。就好像古罗马上决斗场的奴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摩拳擦掌,想要与比你强大凶悍的对手尽情搏斗厮杀一番,到了决斗场却发现,那个对手早已逃匿。

一场没有了对手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在失落与惘然之后,一股从没体验过的愤怒突如其来,黎箫握紧双拳,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跟谁生气,只知道,身体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快要把自己毁灭。

这算怎么回事?你不是该囚禁我鞭挞我惩罚我报复我吗?为什么放手离开?你怎么能连自由都这么随手就施舍给我?你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闯入我的生活,然后又轻松自在,说放手离开就能放手离开?

黎箫关紧房门,在别人看不到的浴室里死命冲洗自己的脸,水花四溅,湿透了头发和前襟。他开大了水龙头,在潺潺的水声中,那个早已被他遗忘的四月雨夜,忽然又回到记忆当中。那一个晚上,他第一次遇到叫江临风的男人。时至今日,黎箫忽然发现,原来相遇的那晚上,并非只有不堪的记忆,原来也有其不失温馨浪漫的成分存在:比如那个男人胸膛温暖,臂膀有力;比如当自己被他横抱怀中时,心里虽有万般不愿,却也有一丝折服和期待。

从与江临风纠缠的那一刻开始,似乎自己一直象只把头深埋进沙子的鸵鸟一样不停在回避,回避不了,就想逃离,逃离不开,又再回避。想必,在这样的反复和互相折磨中,那个稳健如山,霸气十足的男人,也终于不堪其苦了吧。

明明一切终于都如所愿,明明与那个男人之间所有的屈辱、隐忍、不平等和伤害俱成过往云烟,为什么却没有一丝高兴,为什么心底反而如被巨灵之手揉碎一样,疼到冷汗直冒?黎箫单手掩面,嗬嗬地笑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指缝落下来,是啊,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男人一离开,世界就仿佛被抽失了引力一般?

黎箫一边哭,一边骂,江临风,都怪你,都怪你这个王八蛋,你不是坏人吗,你不是凶得很吗,谁要你做这么烂好人,谁稀罕。

他哭完后,郑重地洗了把脸,拿热毛巾敷在哭肿了的脸上和眼睑上。良久,黎箫清了清嗓子,打开浴室的门,意外的,发现卧室不知何时,站着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林玉芬和黎珂。

黎箫脸红地退了一步,含糊地说:“怎么都在这呢,我,我刚刚洗了把脸。”

林玉芬了然一笑说:“洗脸好啊,精神点。下来吃饭吧,吃了那么久的清粥小菜该憋坏了吧?快来,我们下去补补。”

黎珂也在一旁凑趣说:“是啊是啊,箫箫,这么多天下来,你嘴里该淡出个鸟来了吧?林姑姑今天让阿卢师傅专门做了你喜欢的菜哦。”

黎箫强打精神,笑了笑说:“真的啊,谢谢姑姑了。”

黎珂过来牵了黎箫,跟着林玉芬下了楼。饭桌上热气腾腾,果然早备好了几样黎箫爱吃的菜肴。三人入了座,端起饭碗吃起来。黎珂为了制造气氛,还特地拐着林玉芬东拉西扯,尽说些社会趣闻,人生百态给黎箫听。他说到口干舌燥,黎箫那却一脸恍惚,细白的手指拿着筷子,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戳着碗里米粒。

黎珂正绞尽脑汁,想要编排些什么故事出来吸引黎箫的注意,旁边的林玉芬抬手止住了他,偏头笑着问:“箫箫,菜不合胃口?”

黎箫呆了一下,说:“没,没有,很好吃,姑姑。”他伸手夹了一块东西,往嘴里送去。

“那是蒜头。”林姑姑笑骂了一句,亲自站起来往他碗里布菜,说:“快吃啊,乖。”

黎箫味如嚼蜡般地吞咽下碗里的东西,思忖良久,放下碗说:“我,我有话想跟你们说。”

黎珂点点头,道:“说吧,无论你要怎样,珂珂都支持你。”

黎箫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说:“珂珂,你知道,我其实懂的东西很少,读的书也没有你们多,不过我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家是那样的:不用太大,不用奢华,周围住的都是普通人,楼下就有杂货铺,街边常常站有小贩小摊,走不过一条街,就是菜市场,到处都很热闹,很有平民生活气息,喏,就像以前爸爸妈妈的家那样。”

“所以?”黎珂笑了。

“这里虽然很好,”黎箫低下头,轻声说:“可,并不属于我……”

“箫箫,房契上写的可是你的名字。”林玉芬打断了他。

“我知道。”黎箫咬了下嘴唇,说:“钱也是这样,房子也是这样,这么大的数目,这么好的地方,我根本无法找到那种‘属于我‘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也不要再花他的钱,我……”

“好啊好啊,箫箫,我早就想说了,搬走吧,我找一处干净安全的公寓住下来,你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住宅区建得很好看,配套设施也……”

“珂珂,你少瞎搅活。”林玉芬嗔怪地喝住他,说:“你还好意思说,你自作主张的时候但凡能稍微想想,又何至于惹这么多麻烦?你现在给我去庭院里溜达溜达,我不叫你进来,你不许进来。”

黎珂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筷子,起身走出饭厅。林玉芬瞧着他晃出大门,脸色稍霁,微笑地对黎箫说:“知道为什么珂珂会这么听话吗?”

黎箫满脸诧异,可爱地摇摇头。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些事做得冒失,做得愚蠢;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和无所不能。最重要的是,”林玉芬顿了顿,说:“他知道他的哥哥非常爱他,甘愿为他豁出性命,所以,他再也不敢乱来,怕一不小心,伤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黎箫没有作声。

“箫箫,其实你也一样,有些事情,可能需要换多个角度,才能发现问题的所在。”林玉芬将手贴到黎箫冰凉的手背上,轻轻道:“箫箫,你坦白说,不要这房子,不要钱,是因为你觉得没有归宿感,还是因为你,在这里,忘不了过去,忘不了临风?”

黎箫嘴唇颤抖,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希望你能坦然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钱这种东西,并不是只能理解成侮辱、施舍、践踏、感情交易;其实,如果跳出你一直固守的穷人、富人这种阶层观念,就会发现,你也好,临风也好,我和珂珂也好,大家其实都是普通人。临风留给你的房子和钱,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他心疼你,担忧你,他恋恋不舍,以及在不得不离去之前,最后为你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临风说,依你的性格,就算想要用钱,也会不好意思问我或珂珂拿,那笔钱,是应你的急的。如果你不要,就当他买回那条手链的钱。”

黎箫睁大眼看她,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水波荡漾。

“其实我倒觉得,你可以拿去学点东西,做你要做的事情一个起步点。而且,珂珂现在是创业初期,钱你如果不要,可以给黎珂,虽然不多,可至少能让他少奋斗个五六年。至于这个房子,你可以住,也可以卖,全在你一句话。只是希望你处理之前,想清楚,自己到底是逃避,还是真正的重新开始,好吗?”

林玉芬说完,心疼地摸摸黎箫的脑袋,离开了饭桌,她知道,黎箫现在亟待一个人静静想想。她走出房子,到庭院摆弄了一下花草,与百无聊赖的黎珂说笑了一通,正说到黎珂兴起,起劲比划什么的时候,她看到黎箫静悄悄地走了出来。他美丽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显然刚刚又哭过,但是目光坚定,神情平和,整个人看起来既脆弱,又坚强。林玉芬指指黎箫,黎珂忙转过身,笑说:“箫箫,过来一起玩。”

黎箫走到他们跟前,说:“我想好了。姑姑,钱给珂珂吧,我也没用。我还是想搬出去,跟珂珂,我们会重新开始。”

林玉芬含笑,点点头,忽然骂道:“小兔崽子,真是白疼你了。那你姑姑我呢?怎么没预备上我的位置?”

黎珂笑嘻嘻地搂过林玉芬的肩膀,说:“什么呀,姑姑当然跟我们一起啦。没有林姑姑啊,我们都没有家的感觉,对吧箫箫?”

黎箫微红了脸,眨着眼睛,紧张地说:“姑姑,你会跟我们一起吧?”

林玉芬拍掉黎珂的手说:“没上没下呢,告诉你们啊,要我去也成,但规矩咱们得立立,首先就是珂珂,你呀毛病最多……”

第33章

又是寒流来袭,整个城市陷入阴霾的冻雨包围中。

这年冬天,天气冷得异乎寻常,以往只需单件羊毛衫罩风衣即可过冬的城市,今年每家超市,卖热风机竟然卖到几度断货。

城西另一处老城区住宅区里,不宽的单行马路两侧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一眼望过去,两边尽是古旧的两层骑楼,斑驳的土黄色墙边,耸立着线条优雅的科林斯状罗马柱,柱头雕饰的橄榄枝条纹,细细诉说着这里过往的陈年旧事。骑楼底下,一间一间挨着的,尽是各式各样关于吃饭穿衣,平生百样的小店:卖粥粉面的,卖裹蒸粽的,卖茶叶器皿的,卖米面油盐的。仔细看过去,饭馆挨着裁缝店、凉茶铺对着寿衣档;发廊的小妹经常爱捡几朵花店隔夜的玫瑰玩;时髦女郎可以前脚进旗袍老店定身复古旗袍,后脚拐到内衣柜台挑件性感情趣内衣。不足两百米的街道,兼顾一个人平常生活的一粥一饭、一衣一行。

和街上动辄数十年的老店相比,街尾的一家书吧算是新店了。这家店开张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店面不大,沿墙放满高高的原木书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整齐罗列各式畅销小说和时下流行杂志。店内窗明几净,布置得相当温暖朴实。冬天一来,门口立即换了厚厚的棉布门帘,样式古朴的桌子细心套上碎花棉布桌布,椅子上套了同式椅垫和靠垫。桌子上有简洁的金属支架,上面支着这家店的饮品点心单子,到处透露着优哉游哉的意味,似乎消遣的目的打过盈利。在这座节奏快速,讲究实际的都市里,书吧这样的东西其实并不讨喜,市面上原有的几家纷纷倒闭,但这间书吧却不合时宜地开在老市区上,不合时宜地一直开到现在,还时不时的,有颇多学生过来帮衬生意。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店主虽然总是带一幅遮住半边脸的黑眼镜,头发拉扎盖住额头,可店主的弟弟却是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半年前,又来了个做好吃点心的年轻男人,长相也极为清俊秀气,登时犹如活体广告一样,吸引附近众多家庭妇女前来购买点心。久而久之,看书的人少,看美男子,吃点心的人却越来越多。这家名为“小可”的书吧,渐渐的,成为这里一道特色的风景线。

这天很冷。年轻的店主竖起羽绒服衣领,将半张脸藏在厚厚的围巾里,另外半张罩在黑框眼镜背后。他将手藏在兜里,推开店面,快步朝街面斜对着的早点铺走过去。这样呵气成霜的早晨,没有比一晚热腾腾,浓稠稠的豆浆,两根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几个皮薄馅厚,味道鲜美的包子更能吸引人的了。早点铺里热气氤氲,老板娘红扑扑的胖脸,隔着老远就冲他喊:“阿黎啊,又轮到你买早餐啦,小周老师呢?”

她说的小周老师就是他们店里新来的点心师傅,那人不仅做一手好点心,知识也很渊博,经常免费替附近小孩解答功课,久而久之,大家都喊他小周老师。

“哦,老师今天有些不舒服,可能感冒了。”

“不要紧吧,后生仔要多锻炼,我看他就是成天坐在店里不动才这样。你也是啊,有空多出来晒晒太阳嘛。还是老样子?”

“噢,少给两根油条,我弟弟昨晚弄到太晚,估计今天不用吃早餐了。”

老板娘收了钱,快手快脚打包好他要的各式包子和鲜豆浆,另外招他进店里,不由分说将他按在凳子上,往他前面摆了半碗热腾腾的粥说:“新鲜鱼片粥,我私人做的,快吃,尝尝味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推辞。

“什么不好意思,你弟弟上次来可没这么多话哈,让他吃就吃,你就该多跟他学学。”

“那小子,从小就这样……”他笑了,低头舀粥尝起来,点头赞扬:“很好,老板娘,可以挂牌卖了。”

“卖个屁,老娘特地熬给自己喝的,你少废话,快吃。”

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大冷天的,这么下来既暖胃又暖心。屋里头顶的地区电台正播着昨晚的娱乐新闻,他没有留意,忽然一句话飘进耳朵里:“玉女明星张璐钰近期与某某集团总裁江临风出双入对,频频亮相于公众场合。两人举止亲密,更有被狗仔队拍到十指紧扣。张入道以来,以其清纯的形象被誉为新一代玉女掌门人,这次是她首次与豪门公子传出绯闻,虽然当事人均表示对方只是自己的好朋友,但据其身边好友透露,两人实际已为关系稳定的男女朋友,据说江总裁甚至有向张小姐求婚的打算……”

屏幕上,一男一女携手走过,发现有记者时,男人单手挡住脸部,另一手绕到女伴臂膀处,护着她快速离开,两人间亲密的意味不言而喻。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塑料调羹跌到粥面上,溅起几点在眼镜上。他随手一擦,白了脸,对老板娘说:“老板娘,对不起啊,胃忽然不舒服,我,我吃不下了,对不起啊。”

“胃不舒服啊,死啦,年轻轻的怎么会有这个毛病。吃不下没关系,快回去喝点药吧。”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歉,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走人,老板娘在后面喊:“阿黎啊,你的早点没拿呢。”

他愣愣地回头,转过去拿了早点,又机械地递过去钱。老板娘不耐烦地说:“你糊涂啦,刚刚给过钱了,快回去吧,真的很不舒服吧,脸色都不对劲了。”

他点点头,提着早点行尸走肉一样走回对面自己的小店。推开门,一股暖流铺面而来,他眼眶一酸,两行泪水竟如融化的冰水一般,不受控制就流了出来。

“真是娇气啊,冷天跑出去吹风,竟然就吹出泪来了。”他嗬嗬地笑了几声,拿袖子胡乱擦擦眼,扬声说:“老师,我回来了。”

从里间走出一位身穿黑色高领毛衣,系着墨绿色围裙,手提扫帚和簸箕,身材偏瘦,模样极为清俊雅致的青年男子,正是小周老师,大名周子璋。他一见,立即上前说:“老师,你不是感冒吗,干嘛不去躺着,起来干什么活啊。”

“我没事,吃了感冒药了。倒是你,天气这么冷,出去干吗,我们病一下无所谓,你得个伤风感冒的可不得了。”周子璋说得急了,掌不住咳了起来。

他忙进了吧台,倒了杯热水递给周子璋。周子璋接过来喝了两口,说:“谢谢你,黎箫。”

“你还说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去,是谁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躺医院里养了小半年?你那些旧伤最容易转成痼疾,医生说了,尤其是这样的冷天更要担心,你倒好,看书看到忘了睡觉……”黎箫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半天,一抬头,接触到周子璋眼底的眼光,柔和温暖,带着深深的了解与包容,犹如探照灯一样射进自己亟待掩饰的内心。黎箫呐呐地说不下去,撇开视线,慌乱地说:“我,我去煮咖啡,你上次教的意大利咖啡好像很受欢迎,我去准备一下。”

“黎箫,”周子璋走了过去,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他比黎箫要高点,整个人看过去犹如一株无可依托的白杨树一般,但偎依过去,却也能感觉到那来自心底真正的关怀。黎箫没有挣扎,任他如拥抱某件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环住自己,眼眶一热,刚刚擦掉的眼泪似乎又开始滥觞。

“别哭,哭只能表达情绪,可不能解决问题啊。”周子璋取下他掩盖容貌的黑眼镜,拿出手帕为他擦拭眼泪,温言说:“想谈一谈吗?”、怎么谈?难道告诉这个良师益友般的男人,自己只不过在荧屏中瞥见一桩并不新奇的绯闻,得知一件对江临风来说简直比吃饭还要来得简单的情事,就心里难受,就忍不住落泪哭泣?黎箫摇摇头,说:“没有,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天阴沉,我情绪不高。”

周子璋微微笑着,说:“很正常啊,天气不好,我感冒了,连黎珂都情绪不高呢,我刚刚经过他的卧室,他睡得蔫头蔫脑的,梦里还皱着脸,象个小老头。”

黎箫说:“珂珂八成又梦到什么人跟他抢生意,这个小财迷,钱挣得越多越小气。”

周子璋柔柔地看着他,说:“可不是,要不,我们上去捉弄他?”

黎箫笑了笑说:“不了,你还是先吃早点吧。下回不要空腹吃药,我给你热早点去。”

周子璋拦住他:“我来吧。”

“老师,我是没有你手巧,可热个早饭还不至于不会。你等等就好了。”

“黎箫。”

“嗯?”

周子璋微笑着说:“想谈的时候尽管来找我,我很乐意当你的听众。”

“我知道了。谢谢。”黎箫点头,快步走进厨房。

“我操,这王八蛋他妈的想干吗?不是玩我的吧?”黎珂握着手机一边大吼一边从楼上走下,店里零星坐的三两个客人,加上吧台里调着饮品的周子璋,端着托盘的黎箫,人人都转头看他。

“操,什么叫我过去才有得谈?谈个屁,你告诉他,老子就这德行,合同他爱签不签,我还就不伺候了。”黎珂毫无顾忌,继续朝电话里大骂。

“珂珂,小声点。”黎箫走过去,拉拉他的袖子。

黎珂拍拍他的手,稍微降低了声音:“我知道,嗯,嗯,你的意思是非去不可了?妈的,老子还兼职三陪了,你可得给我算精神损伤费,那当然,我容易吗我,嗯,嗯,知道了。”他合上手机盖,叉叉头发,对黎箫说:“箫箫,我现在得出去一趟,小李说有个单子出了岔子,我得跟进跟进。”

“你不是不负责公关的吗?”黎箫问。

“是啊,但现在摊上一难缠的主,非要我去解答些细微末节的技术问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我走了啊,晚上不用等我回来吃饭。周老师,”黎珂扬声说。

“嗯?”周子璋微抬头。

“天太冷,晚上你们不要心疼那点空调钱,监督一下我哥,药啊什么的可别又给他混过去了。”

他嗓门又大,店里的几名老主顾闻言都笑了起来。周子璋也掌不住噗哧一笑,说:“知道了,珂珂大人。”

“罗嗦什么,”黎箫微红了脸,推着黎珂说:“快走快走。”

“诶,箫箫,姑姑有令,一天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可都写得明明白白的挂墙上,完了我还得打勾备她抽查呢,你别指望能在这蒙混过关。”

“受不了你们两个,好不容易她出国了,你倒得了鸡毛当令箭似的,快滚吧你。”

黎珂嘻嘻哈哈道:“嘿嘿,你嫌我罗嗦,就是间接性地嫌姑姑罗嗦,我回头告诉她,让她罗嗦死你。”

“滚吧,哪那么多话。”黎箫不由分说,将黎珂推到门边,开了门,将他推了出去,说:“总算安静了。”

周子璋端了杯热饮走过来,递给他说:“别人是妻管严,你是弟管严,也不赖嘛。”

“那家伙以前没这么唠叨啊。”黎箫喝了一口杯里的东西,赞了一声:“嗯,好喝,怎么牛奶里有草莓啊?”

“我特别给你做的草莓牛奶,老喝一种味道,怕你对牛奶都喝厌了。”周子璋温柔地笑。

黎箫笑笑,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眼镜让杯子的雾气蒙住,忙摘下来擦擦,又戴了回去,看周子璋定定地望着自己。

“周老师?”黎箫疑惑地唤了一声。

周子璋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黎箫的头说:“趁热多喝两口,对了,今天我们早点打烊,晚上我带你去看芭蕾舞。”

“芭蕾舞吗?可是,我不懂那些啊,我去会给你丢脸的……”黎箫嗫嚅地说。

“傻孩子,前天不是给你讲过了《天鹅湖》的故事和柴可夫斯基吗?你说很想看看的,忘了?今天正好有这出剧目的演出,我就订了票了,虽然演出的只是本市芭蕾舞团,但相信也具有一定观赏性的。怎么样,不想去吗?”

“想,想啊,”黎箫点点头,镜片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