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是不是一封,淡黄色的信?

“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竭力想要表现得那么自然而坦诚,“那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吧,所以…不太记得了…”

石树辰苦笑了一下:“哦…那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们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直到石树辰露出温暖的微笑,拍拍她的肩膀:“别在意,你上楼吧。”

世纭看着他温暖的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竭力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搭电梯上楼。

她不敢回头看他,一点也不敢。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她住的楼层,心神不宁地打开房门,看到满室的黑暗,她没来由地想哭。

世纭缓缓地关上门,借着窗外幽暗的灯光走到书桌前,打开第二层抽屉,从一本旧得泛黄的书里拿出一封信。那是一封,淡黄色的信。她曾经读过,可是后来,就被久久地收藏在这里,直到今天晚上。

世纭:

一直有句话,我放在心里没有问你,就是: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兄弟?

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从高二那一年开始,就没有。

所以请你认真地考虑我的这个问题,然后告诉我一个答案,可以吗?

我会一直等。

石树辰

三(上)

世纭的倒车考试很轻松地通过了,教练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快到中午休息的时间,她比别人早了一刻钟结束。八月的太阳火辣辣的,让人觉得头顶像快要烧起来似的,她拖着缓慢的步子向食堂走去。如果可以,她想要用冰镇的矿泉水从头顶淋下来,然后再喝一罐冰啤酒。

不远处的拐角有教练车驶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子已经猛地到了她面前,她一下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抬脚么?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教练车在离她一米的地方改变了方向,轮胎与地面在剧烈的摩擦下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总算…停住了。

教练的吼声从车里传来,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摇下车窗,探出头对她抱歉地点点头。

她不禁愣住了,那不是李若愚吗?

“对不起…”坐在驾校的食堂里,李若愚轻声道歉。

“哦,”世纭摇摇头,一边勉强吃着餐盘里的菜饭,“没事的。”

“真的?”

“嗯,”她笑着说,“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而已,没事的。”

李若愚看着她,若有所思,然后也笑了,可是那种笑有点苦:“其实说不定,刚才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撞你呢…”

“…”世纭吓得瞪大眼睛。

李若愚收起苦笑,眨了眨眼:“但最后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

“…”世纭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如何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更愿意面对自己内心里丑陋或者邪恶的一面。

“不用怕,”李若愚又说,“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要是我那么做了,石树辰会杀了我也说不定…”

说完,她一脸遐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好像别人都是不存在的。

世纭怔怔地看着她,想起石树辰,不禁一阵烦躁。那么温柔的石树辰,也会杀人吗…

“你喜欢他吗?”李若愚忽然凑过来,满脸认真。

“啊?”

“石树辰。你喜欢他吗?”

“…”世纭一脸错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回答我,这与我无关,可是…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早点告诉他吧。”

“…”

李若愚那张果敢的脸上,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得那么辛苦,却还是没有放弃。也许…”

“?”

“也许,我就是爱上了这么默默地执着的他,就算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忽然盈着薄薄的泪水,令人心疼。

从驾校出来,世纭坐上出租车直奔蒋柏烈的诊室,她到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没有人在,她便在走廊上等着。八月的校园异常安静,阳光穿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照在白色的大楼上,斑斑驳驳,她看得有些失神。

“对不起,我应该提早结束的,但是一上场想要下来就有点难。”蒋柏烈穿着一身足球队服,从楼梯走上来,浑身冒着汗,跟一向斯文成熟的形象不太相符。

世纭笑着摇摇头:“没事,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可以等。”

蒋柏烈摸出钥匙开了门,顺手打开空调和日光灯的开关:“好啊,这里正好有水槽,连肥皂都备好了。”

她失笑地看着他打开龙头洗了洗手,然后从冰箱拿出两罐冰镇牛奶。

“开个玩笑,不过我真的要去换身衣服,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空调的设定温度和风量尽管已经开到了制冷的极限,但室内还是闷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世纭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冰冷的牛奶倒进胃里的时候有一种麻木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很快转换成为隐约的痛感,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苦笑了一下,胃不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最爱冰镇的东西呢?

她走到书架前,仔细地看着那一排排书名,大多都是跟心理学有关的专业书籍,除此之外是一些小说,像是《百年孤寂》、《巴别塔之犬》、《基督山伯爵》等等,想来没有活生生的人可以研究的时候,书中的人物也能够勉强代替。

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和一些文具用品,整理地很干净,她没有看到蒋柏烈用来记录的那本厚厚的本子,只有黄色的报事贴上记了一些句子,但她并没有去看,因为她的目光被旁边的像框吸引了。

那是一个银色的锡制像框,做工精致,想必不便宜。像框里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并排坐着,中间的是蒋柏烈,两边分别坐着两个女孩,他们笑容可掬,面前的餐桌上有一支小小的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么温暖。

“这是我一年前在马来西亚拍的。”蒋柏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换了一身T恤和沙滩裤,像是参加海滩派对。

世纭看看他,又看看照片上的蒋柏烈,跟她印象中的“蒋医生”真的有些不同呢。

“我这样可以吗,”他打开易拉罐也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快要喝完了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去换白袍。”

她连忙摆摆手,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没那么紧张。

“一年前,”他又说,“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每天在海边工作呢。”

“海边?”她幻想着大海的样子,不禁有点向往起来。

“Yeah,I‘m a Bartender,不过我觉得…每天的工作更像是在度假村里陪客人一起玩。”

“那一定很开心。”世纭羡慕地说。

“是啊,可以忘掉烦恼。”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蒋柏烈看着她,温柔地说:“因为我发现我想要做别的事情,比如——心理医生。”

她忽然明白,自己羡慕的并不是在海边忘掉烦恼地去工作,而是,他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人生的洒脱。究竟,怎样的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又是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世纭低下头,看着照片,她也许…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吧。

“那里面有我喜欢的女孩,”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照片,“你觉得会是哪一个?”

她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指着右边短发的女孩:“是她么?”

蒋柏烈没有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她跟你很像。”

“可是,一般的人不是都会被那些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所吸引吗?”

“是啊,”她顿了顿,看着他,“但是你并不是一般人。”

蒋柏烈讶然失笑:“我想,我终于对你这个‘病人’有那么一点信心。”

“?”

“因为,”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像在跟她碰杯,“你开始了解我了。”

那个在十字路口分手的夜晚之后,世纭差不多有两、三个礼拜都没再见到袁祖耘,据说他去英国的总部培训了。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告诉她,那个被袁祖耘无情“抛弃”的女孩辞了职,一个月之后就要嫁到遥远的意大利。

她愕然看着Carol,可是对方却一副见惯不怪的笑脸:“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对男人死心塌地,但是如果真的死了心,男人就会像一只破败的…塑胶袋被轻易地抛到脑后。”

破败的…塑胶袋?

这算是什么形容词,世纭苦笑了一下:“你是想说‘安全套’吗?”

Carol掩着嘴笑起来:“对不起,因为你平时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的,所以我不太好意思这么说。”

“可是…她的进展也太快了吧,结婚?”

“我倒觉得可以理解她,”Carol的脸上有一种跟她年纪不太相符的世故,“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吧。”

“…”

“不过,也说不定她已经爱上了现在这个男人,决定跟过去说再见。要知道,女人在找到真正的王子之前,不得不跟无数的青蛙接吻…”

世纭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那么,袁祖耘也是其中的一只青蛙喽?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那家曾经两次跟袁祖耘相遇的餐厅,可是直到吃完了所有东西,他也没有出现。

她甩了甩头,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埋了单,她刚要起身,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可以请我吃顿饭吗,我刚才坐出租车的时候把身上的现金都用完了。”袁祖耘的身上是八月天里很少有人穿的黑色外套,额头渗着汗,脚边是一个大大的拉杆箱,的确像是…刚从机场回来。

“…哦,哦。”世纭手上还握着之前用来埋单的钱包,此时显得有点措手不及。

袁祖耘叫来服务生,点了鸡肉饭和冰咖啡,然后脱下外套擦起汗来。

“英国的夏天跟上海比起来太凉快啦。”他说。

“嗯…我记得有一年最高温度升到差不多25度,我的英国同学就一直说‘热死了,热死了’。不过相对的,冬天比较冷。”

他拿出烟盒,像上次那样拿在手里转着,却没有要烟灰缸,说话的语气是心不在焉:“这几个礼拜公司有什么新闻吗?”

世纭本想回答说没有,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个…上次跟你在这里吃饭的那个女孩子…据说马上要嫁到意大利去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意外,不过马上又一脸平静地说:“哦,那应该恭喜她。”

世纭看着他,眼前高傲淡定的脸忽然变成了青蛙,不过…是一只高傲淡定的青蛙。

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摆摆手。

他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对我‘欲擒故纵’?”

她连忙收起笑容,使劲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他很少这样笑,像一个开朗的少年。

“笑什么?”

他摇摇头,用同样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没什么。”

世纭无奈地想,他那种恶劣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鸡肉饭送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跟那个总是冷冰冰的袁祖耘一点也不像,不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埋了单走出餐厅,天空竟然飘起了闷热的细雨,袁祖耘抬头看了看,说:“既然你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看电影吧。”

“你不是说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啊,”他顿了顿,还是看着天空,“所以只能请你去我家看了。”

世纭大吃一惊:“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去的。”

袁祖耘低下头看着她:“你害怕?”

“不是…”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为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都不会随便去男人家里的吧。”她忍不住打断他。

“原来…”他噘了噘嘴,“你是‘正常女性’啊。”

“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看着他。

“二十九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算是‘正常’吗?”

“算啊…”她回答地有点迟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

他笑了笑,既没有安抚她也没有挖苦她,只是一脸淡定地说:“你不想看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所谓“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女人,却往往拥有了九只猫的好奇心。所以当世纭踏进袁祖耘家的时候,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害死”。

袁祖耘住在一栋上海老式的公寓楼里,整个建筑只有五层,他就住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那不断盘旋着的楼梯,世纭开始觉得头晕,走在前面的他却轻松地提着那只硕大的拉杆箱,健步如飞。

“我就住在五楼靠左手边的那一间,我现在有点急事…先上去了。”说完,他已经没了踪影。

世纭愕然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去,顶楼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陈旧且布满了灰尘的黑色吊灯,那些错综复杂地排列着的小灯泡全都暗着,只有中央那只大大的灯泡发出了桔色的灯光。这里跟她租的那光鲜明亮的高层大厦比起来,简直就是…鬼屋。

她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来到五楼靠左手边敞开着的那间房子门口,袁祖耘已经从正对着大门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原本被塞在棉质长裤里的衬衫下摆此时正带着折痕露在外面。

“请进吧,不用换鞋。”他对她挥了下手,就自己进房间去了。

世纭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跟那个颇有些恐怖的楼梯间比起来,房子里面却宽敞而明亮,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跟她想象中的男生家里不太一样。

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组大而舒适的皮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的电视机,厨房跟她公寓里一样是敞开式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正方形的餐桌,旁边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不是表明…他是单身?

客厅的另一边有两扇关着的房门,她猜想那是卧室,果然没过多久袁祖耘就换了一身T恤和运动裤从其中一扇门后面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坐。”他指了指那深褐色的皮沙发,径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起来。

世纭点了点头,走到其中一个单人位的沙发前,缓缓坐下。皮面有点热,空气中也都是沉闷的分子,大概,是他两、三个礼拜都不在家的关系吧。

“我忘了走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他关上冰箱门,“现在就去买,马上回来,你要喝什么?”

“…随便。”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