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耘点点头,进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去了。

挂壁式空调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阵阵冷风吹到世纭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站起身,带着一点点不安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所有的颜色都是暗沉的,灰色、褐色、黑色、深蓝色、米白色…像是刻意显得低调一般,只除了厨房里那套红得发亮的橱柜。

通向大门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贴了许多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起来,其中一些人跟袁祖耘长得很相似,她猜想是他的家人,其他的也许是朋友或者老同学,可是独独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袁祖耘卧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世纭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里难道…真的是鬼屋么?

可是除了到处滴滴答答响着的钟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向房间里面望去,很昏暗的,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跟干净整齐的客厅比起来,他的卧室稍显脏乱,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各种衣物,大多是衬衫和西装外套,床上、躺椅上丢着皱成一团的T恤,角落里是几双让人不敢靠近的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近期大热的侦探小说,书的页角已经卷曲起来。

这才是她想象当中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书桌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本书和文件,在离台灯最远的那个角落,有一只放倒的像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也是一本书,像框背面的撑脚高高翘起,大概是刚刚才被放倒的。

她不禁怔怔地盯着那像框,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扶起来。

“我回来了。”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世纭连忙缩回那伸出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你的房门…忽然自己开了,所以我就…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像框,嘴角勉强扯了一个微笑:“来喝点东西吧。”

她连忙逃也似地从房间里出来,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空调吹不到的那一边。

袁祖耘看了她一眼,用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整为对着墙壁,然后递了一罐果味汽酒给她。

她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打开罐子喝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苹果混和着樱桃味的感觉,喝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气不负众望地往脑门冲过来。

“想看什么电影?”他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起来。

“随便…”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真的么,”他看着她,“像是《午夜凶铃》、《咒怨》、《死神来了》、《德州电锯狂人》之类的都没问题喽?”

“啊,那些不行!”她忽然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像在恶作剧。

袁祖耘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通常第一次来我家看片子的女生都会要求看这些的啊…”

她哭笑不得:“上次你的秘书也说过我跟她们不同的吧…”

那张原本充满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直接走到DVD机器前,放了一张碟片进去,按下播放键:“好吧,那么我们可以直接看那些第二次来我家的女生会要求看的片子。”

“是…什么?”世纭僵直着身子,有不好的预感。

“金瓶梅之…爱的奴隶。”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罕见的“风韵”,嘴角的微笑是邪恶中透着淡定。

“…”世纭瞪大眼睛,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僵硬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粘在巨大蜘蛛网上的虫子。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电影公司的标志,然后一片黑暗,接着蹦出一只叫苏利文地绿毛怪物——原来,是《怪物电力公司》。

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从蜘蛛网上被解救下来一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袁祖耘别过脸去,用握住矿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遮着嘴,笑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记忆中的他应该连笑容都很少有。

“我现在很想用罐子砸你。”世纭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笑,笑得肩膀也抖动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紧张…”

“那是因为…”她说不下去,觉得窘迫。

他收起笑声,但眼角和嘴角还是带着笑:“好吧,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想要发挥一下我那恶劣的个性。”

世纭“腾”地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拎起背包打开大门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闷的、代表了怒气的声音,踩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袁祖耘大概愣了愣才起身追到门口,但此时她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他扶着楼梯旁的栏杆,错愕地探出头:“喂,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世纭没理他,快步走下去。

“喂,袁世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回荡在盘旋错落的楼梯之间,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眼里带着迷惘,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很快的,她还是走下去,直到走出这栋旧式公寓。

她猜想,此时的他会不会有一点懊恼,或者怀疑起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走出小区的大门来到布满了梧桐的街上,直到她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世纭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有时候,性格恶劣的,不止是他吧。

三(中)

第二天早晨起来,世纭觉得头疼,像是宿醉后的那种疼,难道是因为那久违的果味汽酒?

她无法再思考下去,只想赶快洗漱完毕出了门,去出租车上发呆。

她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买了超大杯的咖啡,拿在手上虽然觉得有些沉甸甸,但一想到等下只要全部喝下去人就会清醒过来,便也觉得不那么重了。

走到电梯间,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电梯,不经意地抬头,那个站在电梯门口看着她的男人——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这样的大热天,他还是穿着西装衬衫,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一副标准的职业经理人的样子——跟她记忆中的袁祖耘不太相符,那时的他不是在打球就是在去打球的路上,额上永远渗着汗,衣服上有脏兮兮的污渍。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眉头悄悄地跳动了一下。

世纭在心里苦笑,要是精神好,她倒是很愿意继续发挥她那偶尔恶劣的个性,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办公室去,把手上的咖啡全部喝完,然后趴在桌子上什么也不用思考地度过一整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假装生他的气。

她跟在他身后进了拥挤的电梯,然后转过身背对他站着,电梯上升,同一个公司的人们开始交谈起来。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仿佛在询问着什么——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表情。

电梯停下来,站在后面的人不得不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挤出去,世纭侧过身让出地方,却被涌出去的人推了一下,踉跄地撞到袁祖耘身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扶了一下,她手里的咖啡就这样洒在他胸前,带着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立刻印上了褐色的污渍,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那张高傲而淡定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却闪过一丝微笑。

“对不起。”她伸手在背包里摸索着纸巾,可是直到电梯停在三十层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走出电梯,有几个同事也一起跟出来,打过招呼之后便窃窃私语地走开了。世纭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要我现在就帮你去买一件新的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跟我来。”

说完,便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她踌躇了几秒,还是跟上去。跟温柔的石树辰或者蒋柏烈不同,袁祖耘总是阴晴不定,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着。

他快步走进部门办公室,Shelly正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胸前的污渍刚要发问,世纭就一脸不情愿地跟着走进来,手上是一杯超大号的咖啡,于是她耸了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

袁祖耘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包放在座位上,开始脱外套:“关门。”

世纭愣了愣,还是关上了门,转过身却愕然发现他已经扯了领带,正在解衬衫钮扣。

“你…”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很快就脱下衬衫,赤裸着上身,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办公室角落的衣架上取下早就挂着的白色衬衫穿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世纭尴尬地转过身,不去看他,因为他接下来想必是要把衬衫的下摆塞到西裤里去吧。

“嗯…好像还合身,你不用去买新的了。”他忽然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她皱起眉头,仍然背对着他。

“嗯。”他回答地理所当然。

她忽然有一股把整杯咖啡都泼倒他身上的冲动。

“那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她有点不耐。

“可以,不过还欠我一顿饭。”

“喂,你够了吧,”世纭忍不住转过身,“我只是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你身上,况且昨天你还跟我开那么恶俗的玩笑,怎么说也该扯平了。”

他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你把咖啡洒在我身上就算是扯平了,不过我没有叫你赔钱,所以你还欠我一顿饭。”

世纭打开门,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就径自走了,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那句“别忘了”。经过Shelly身边的时候,她感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投来八卦的目光,但她装作没看见,要不是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俄罗斯地毯,否则一定能听见她愤然踩在地板上“嗒嗒嗒”的声音。

噢,那个高傲的、讨厌的袁祖耘!

这天一下班,世纭就冲出办公室,子默正好在附近工作,打电话来说接她一起回去。

她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她想起子默说过,有些话可以对陌生人讲却无法对最亲密的人讲,尽管现在她有点理解了这样的想法,但想到一向木讷的子默也许正在为什么事而苦恼,就觉得不安。

子默又换回了原来那辆小型的老爷车,后排座上堆满了照相器材和各种杂志。

“上次那辆车怎么样了?”系上安全带,世纭问。

子默尴尬而僵硬地笑了笑:“项峰差点杀了我。”

“原来是项峰的车…”尽管从来没见过本人,但世纭脑海里立刻勾绘出一个戴着眼镜的成熟版项屿的形象。他是项屿的哥哥、时下得令的侦探小说家——说起来,袁祖耘床头柜上的那本就是他写的。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袁祖耘?!

她皱起眉悄悄甩了甩头,不想去想。

“嗯,昨天碰到他,还摆脸色给我看。”子默咧了咧嘴,有点无奈。

世纭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侦探小说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会像福尔摩斯那样穿风衣戴帽子嘴里叼个烟斗吗?”

子默哈哈大笑起来:“不…就是普通人,只是比普通人更注重细节。”

她们在公寓楼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盒饭以及饮料,打算回去用微波炉加热后吃,这么闷热的天,世纭一点胃口也没有。

经过冰柜的时候,她又看到那混和着苹果和樱桃的果味汽酒,在昨晚之前,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再尝到那样的味道?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

一瞬间,她不禁愣住了,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形迹败露的犯人一样,连手心也在冒汗。

他…竟然买了这个给她!

子默走到她身旁,说:“想喝啤酒?”

她有点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连忙走开。

整个晚上,世纭心神不定,那盒原本买来当作晚餐的盒饭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餐桌上,连包裹在外面的保鲜膜也没有拆开。盒饭的旁边是两瓶被打开了的易拉罐,都只喝了一点,那是她心不在焉的结果。

从三十一楼望下去,那些闪亮的灯光跟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有一条分隔线,非常分明。如果可以,她想要淹没在深蓝的夜色里,再也看不到。

她走到电脑前,打开网页,开始收听书璐的节目。

“各位听众,这里是曹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中文广播节目,很高兴又跟你们见面了,自从上几周公布了我的专用邮箱以来,忽然发现自己还颇有一些观众缘,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谢谢‘白色温暖’、‘非君’、‘一二三四’以及‘黄色潜水艇’说很想念我,谢谢‘阿皎’、‘中央公园’——是纽约的中央公园吗——‘水晶’以及‘黛西’说会一直支持我,还要感谢乐乐、老赵以及小曼的鼓励,真的很想你们。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无法在节目中一一对来信的朋友表示感谢,但你们的心意我全部都收到了,也希望大家不嫌烦地继续听我在电波中唠叨。

“在前几期的节目中,‘云淡风轻’曾经谈到了关于糖果以及糖纸的话题,他是这样说的:得不到糖果于是转而收集糖纸的人,究竟是愚蠢还是可恨?一位署名为‘寂寞星球’的听众来信想要告诉‘云淡风轻’:如果糖果消失了,就请忘记糖果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值得去珍惜的东西,糖果也许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人为什么要太执着?”

世纭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霓虹闪烁,仿佛是极乐园的巨大招牌,在引诱着向往美丽生活的凡人们。是啊,做人何必太执着。

“不知道‘云淡风轻’是不是也在收听节目呢,‘寂寞星球’的话我已经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你,但书璐也有一些上一次忘记了说的话要告诉你。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的举例:如果你家楼下有一间饭店,东西很难吃、价钱超级贵、服务态度差、并且环境很不好,这样的饭店你会仅仅因为距离近的关系所以每天都去光顾么?我想大部分都是不会去的,书璐当然也一样,可是如果反过来说,这间饭店在离你家好几百米之外,但是东西好吃又便宜、店员人美态度也好、而且环境像五星级酒店,你会走几百米去吗?我想,除了那些很懒的人之外,大部分都是愿意光顾的吧。所以,执着与否,是要看你所执着的人、事、物是否值得。

“人总是想要得到自认为最美好的东西,这种执着可谓有好也有坏,有人认为执着是一种欲望,而欲望是人世间罪孽之首,但也有人认为‘执执念而死,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我想要说的是,如果自己真的觉得值得,真的觉得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执着呢?

“但是…书璐也想说,这样的‘执着’对于‘糖纸’来说,却不公平。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我要说的就到这里为止,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有的只是…不断不断地去思考。”

世纭痴痴地望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红光,那是将要降落的飞机。人为什么不可以执着?因为执着太辛苦了,尤其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执着。

手机响了,她不禁愣了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

“喂…”

“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呢。”石树辰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温暖。

“哦,刚才正好走开了…”

“现在我就在你楼下,不请我上来坐一坐吗?”

世纭犹豫了几秒,说:“好啊,我住在三十一层。”

挂上电话,她草草地整理完房间,合上笔记本电脑,打开门的时候,石树辰已经站在门外。

“进来吧,不用换鞋了。”她微微一笑。

石树辰手臂上挂着西装外套,一边抹着汗一边走进来:“有任何冰的可以喝的东西吗?”

“你不会是想喝一杯才来找我的吧,”她笑嘻嘻地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和啤酒,放在吧台上,“你自己挑吧。”

石树辰左右看了看,最后挑了矿泉水。

“最近我很忙,所以一直没空来找你。”他坐到沙发上,狠狠地喝起水来。

世纭摇摇头,开玩笑地说:“干吗,你以为你不在我就活不下去啦?”

石树辰抚着胸口:“你这样说我很伤心也,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小角色啊。”

“你能有角色就不错了,否则只能当路人甲乙丙丁。”

他装作咬牙切齿地说:“亏我今天一忙完就来找你,原来你这么没心没肺。”

世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她还是喜欢这样的石树辰,她还是习惯这样的石树辰。

他半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像平时那么温柔。

“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耸耸肩,又喝了口水,才说:“你好像…变了。”

她苦笑一下:“人都会变的吧。”

他想了想,说:“也对。”

“对了,我上次在驾校碰见李若愚了。”

“哦…”他的眼神有点闪烁。

“她也在学车,还差点撞到我——”

石树辰脸色一变:“——你没事吧?”

世纭笑着摇摇头:“当然没事,我只是觉得…”

“?”

“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

石树辰的脸冷了下来,没有再说话,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风仿佛把空气也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