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可以跟我妈要我的电话啊。”她抓着她的手臂,心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我来得太匆忙了,到了伦敦以后,才想起你也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带在身边,不过还好我同事说今天请我们在这里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要不然…”

“我就住这里楼上,你吃完饭可以来找我。”世纭望了望餐馆里的人,他们正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我不吃了,现在就跟你走,你等我一下。”说完,梁见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背包,跟同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出来了。

世纭看着依然瘦瘦长长的她,不自觉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一份圣诞节的礼物呢?

打开房门的时候,世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房间看上去还不太乱,至少能够应付客人的到访。她把早晨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浴巾挂到浴室里,开始在炉子上烧开水。

“你知道吗,”梁见飞环顾四周,“我现在在泰国工作。”

“哦,”世纭顿了顿,“最近那里的局势很危险。”

“八、九月的时候有一点,现在还好,不过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在曼谷,好像除了首都之外,泰国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国家,跟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了,”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在泰国工作的话,池少宇怎么办?”

梁见飞温婉地笑了笑:“我们离婚了。”

世纭讶然地看着这位旧时的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吃惊吗,”梁见飞耸了耸肩,“一开始我自己也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像觉得…那就应该是我的选择。”

世纭把泡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很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每一对分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是因为,”梁见飞满脸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太花心了,总是周旋在我和其他女人之间…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

世纭无奈地微笑着,这笑容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只是纯粹的无奈,梁见飞一定能理解这微笑,因为她的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尽管痛过之后,是平淡的麻木,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心里很深的伤痛,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另一种幸福,但那种伤痛仍然会浅浅地印在,某一个角落。

“那么,说说你吧。”梁见飞又说。

“我?我现在在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无聊但是悠闲,过着简单的生活。”世纭坐到沙发上,一手撑在靠背上,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是啊,她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称之为女孩了吧。

“有没有男朋友?”梁见飞总是很直接。

“没有。”她微笑着否认。

“怎么会!”对方像是不相信。

“真的。”她点点头。

“没有人追你吗?”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哦…说起来,据我所知,石树辰也还是单身。”梁见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细细长长的凹陷,世纭一直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难道也是酒窝的一种吗?

她立刻摆摆手:“拜托,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哦?可是我好像记得世纷曾经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愣,那个她们一开始曾避讳着没有提起的人,终于就这么自然、毫无预警地出现了。

是啊,世纷…她好久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她离去的同时,会不会,也带走了什么?

梁见飞抿着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世纭微笑着阻止她的道歉,事实上,她根本无需道歉。

“刚才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甚至错把你当作是她,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梁见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是啊,”世纭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一转身,好像她就站在我身后…”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跟别人谈论起自己的姐姐,也许,很久很久了吧。来伦敦七年,她只在毕业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后来都是妈妈来看她,妈妈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世纷,好像这个大女儿并没有死,只是暂时远行了一般。

“我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还去墓前看过她。”梁见飞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是吗,谢谢。”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你猜你们两个是谁先结婚?”

世纭错愕地瞪大眼睛,想了想:“应该是她吧…她那么主动,那么积极。”

“你知道吗,”梁见飞以一种淡然的口吻说,“我和林宝淑曾经怀疑她在恋爱,可是最后,这个疑问变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世纭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每一个迷,都是随着人们的离去而诞生,她也常常会想,要是世纷还在的话,她会怎样,她们会怎样…

可是,这是一个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因为世纷死了,再也无法挽回地离她而去。

那个平安夜的晚上,是世纭来到伦敦之后最快乐的夜晚,她和梁见飞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关于学校生活、关于同学、关于这些年,当然,还有世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谈论起世纷,尽管原先她每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临走的时候,世纭送梁见飞去楼下坐出租车,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梁见飞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么亲切:“世纭,今天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她哽咽着,但笑容依旧:“今天我忽然觉得,尽管世纷走了,但你还在就好。我们都要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快乐地走下去,因为,她是一个性格这么开朗,这么热情的人…她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世纭噙着泪,无法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微笑着点头、挥手,看着梁见飞坐上出租车,看着那黄色的影子离开她的视线。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可是她微笑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啊。

不是吗?

“所以,遇见了姐姐的老同学,是你下定决心回来的原因吗?”蒋柏烈双手抱头靠在座椅的背上,一脸放松地看着世纭。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算是吧,我只是…从见到她之后,忽然很想看看其他人。非常强烈地…想要这么做。”

蒋柏烈笑起来,不知道是笑她幼稚,还是笑她的那种说变就变的个性。

“可能在遇到她之前,我跟以前的生活几乎隔绝了,我只是一味地想要忘记原来的自己,去过另一种…简单的生活,所以我也安心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她说,好像这句子里的主角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人。

“但遇见她之后,忽然唤起了你对亲情、友情和过往的怀念,那些你想要隐藏起来的怀念,就这么突然又被挖了出来。”蒋柏烈接着她的话分析道。

“也许吧,”世纭苦笑,“也许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或者说…我想要改变。”

“这很好。”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很好的改变。”

“?”

“难道你不觉得么,你、以及所有关心、爱护着世纷的人,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停止的。”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

“从那一刻起,你拒绝长大,你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可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你仍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永远停留在她还活着的瞬间。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你说的那位世纷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地球每天都在转动,但是你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痛苦的一霎那,怎么也不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她说不出话来,也许蒋柏烈说的,是对的。也许,在遭受到痛苦和打击的时候,她就关上了心门,再也不愿意敞开。

“但,世纷的朋友说的没错,即使她不在,她也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你。我想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无法笑的她去笑,代替无法哭的她去哭,代替无法爱的她去爱,最重要的是,代替无法成长的她成长。所以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或者说,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对改变的渴望,是很好、非常好的。”蒋柏烈不再像先前那样懒散地坐着,而是双肘支撑在桌面上,像是给予世纭鼓励一般。

“真的吗?”她苦笑,可是这笑容,又并不是那么苦。

“真的。”他点点头,那么肯定。

“那么…”她露出单纯的微笑,“我就放心了。”

五(中)

这一年的国庆,依旧很隆重,市区最主要的街道两旁都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不亚于过年。世纭想起五十周年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隆重,可是一晃已经很多年过去,当时的景象变得那么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是十九岁时天真而雀跃的心情。

十月一号的早晨,世纭还沉浸在睡梦中,尖锐的门铃声忽然在房间里回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想不去理,可是最后还是一边埋怨一边去应门。

“谁啊…”她睡眼惺忪地凑到门上的猫眼前面。

“我。”还没等她看清楚,袁祖耘那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世纭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敢确定门外站着的那个,的确是她那位性格恶劣的“新上司”。

“你怎么来了…”她裹着毛毯的身子僵硬起来。

“先开门。”门外的人好像并没有多少耐心。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里向外张望着。

袁祖耘毫不客气地一推,她就连门带人被推开,门还好好地在墙上,她却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抚着被烫伤的手臂。

袁祖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到她身旁,把她扶起来:“喂,你没事吧…”

“你说呢!”世纭生气地瞪他。

“会瞪我就说明没事。”袁祖耘见她站稳了,就走回去关上门,把他放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拿到厨房里,该解冻的解冻,该放冰箱的放冰箱。

“咦…”她忽然错愕地看着他,“你还真顺手,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闯过空门。”

袁祖耘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手上的动作:“你这里跟楼上项屿的房子格局是一样的…”

见她怔怔地反驳不出来,他又加了一句:“不是吗。”

她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跟项屿虽然不是同一班的,但是以前都是篮球队的,所以好像感情还不错…可是,这不是她想要说的重点,重点是:“你干吗来我家?”

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是来报恩的。”

“…”

几个小时以后,世纭才知道,他所谓的报恩,就是做一顿饭而已。

“这样…你就想蒙混过关吗?”她看着眼前桌上的几盘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的菜色,一脸刁难地挑了挑眉。

“请你先吃过之后再作评论。”他坐在对面,不动声色。

好吧,那也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于是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咖喱鸡送到嘴里,酱汁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全部钻到了鸡肉里,她一边嚼,一边盘算着怎么挑刺,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还不错吧。”性格恶劣先生似乎很有自信。

世纭把鸡肉全部咽下去,噘了噘嘴,没有答话,又去转攻旁边的鱼香肉丝。可怕的是,味道也很好…甚至是,非常好。

“那么…”半个小时之后,当世纭看着自己吃饱了的肚子,才咬着牙很不情愿地说,“你报恩成功了。”

对面的袁祖耘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满足了,事实上…我的报恩行动还没开始。”

世纭错愕地看着他,心生恐惧:“呃不…这样就很好了…”

他起身开始收拾起碗筷,能吃的都放进冰箱里,其他的全部放在水槽里泡起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世纭撇了撇嘴:“没想到…你还满能干的。”

他听到她这么说,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竟然带着一点点情 色的意味。

“你别误会…”她连忙尴尬地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朝她走过来,拉着她没有受伤的右手臂,径直向卧室走去。

“喂!你…”被丢到床上以后,世纭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他扒开自己穿在睡衣外面的运动外套,走出去,又提了一袋东西回来。

他蹲在她面前,拖着她受伤的手臂,开始拆纱布。

其实这纱布是她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刚换的,不过看他拆得这么利索,她就没有出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药膏,认真而仔细地涂抹在她烫伤的地方,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能看到一片片红色的印子。上药的时候,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就跟上次她弄错了会议时间,害的他被老板臭骂一顿时一样。

“行、行了…”世纭不自在地说,“我自己来吧。”

袁祖耘低着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说话。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她动了动手臂,结果引来一阵疼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些无奈:“你就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她看着他上完药,包上纱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他轻声说,“报恩结束。”

世纭吁了口气,心想还好他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一声叹息好像很失落,”他那恶劣的个性又开始发作,“难道说,你想要别的东西…”

“绝对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

他蹲在她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虚无缥缈,跟平时的他很不同,像是要透过她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门铃忽然响了,原本怔怔地对视着的两个人都像吓了一跳,袁祖耘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示意她去开门。

世纭猜想是子默,便跑过去打开门,只是,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子默,而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嗨…”石树辰的表情也很不自然,自从几星期前那个尴尬的晚上之后,他们再也没见面,也没有联络彼此。

世纭有点鸵鸟地以为,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只是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他,却变得不知所措。

“你最近…还好吗…”见她没有说话,石树辰试图打破沉默。

“啊,嗯…”她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

“你怎么了?”他错愕地看着她缠上了纱布的手。

“没事,只是烫伤了一点而已…”她更加不自在。

“怎么会?”石树辰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

“…”世纭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她和石树辰之间,袁祖耘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每一次说到他的名字,石树辰总是欲言又止。

可是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搪塞的时候,袁祖耘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是为了要救我。”

石树辰在看到袁祖耘的一霎那,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错愕来形容,可是只是过了几秒的时间,他忽又变得冷静,异常的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无法动摇他一样。

“我…先走了,”在长久的、尴尬的沉默之后,石树辰率先说,“你有空打给我,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他露出一个惯有的温柔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之中带着一丝,世纭觉得陌生的冷漠。就好像,眼前的男人只是拥有一张跟石树辰一样的脸,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是石树辰。

他转身走进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世纭冲动地想要叫住他。但她只是微微地张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叫住他以后呢,她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