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纭再次见到袁祖耘的时候,距离那个醉酒的跨年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因为她感冒了,并且像那次的他一样,把所有的症状都经历了一遍,只是没他那么厉害。

她请同事帮她申请了三天事假,不敢说自己病了,否则传到那个性格恶劣的人耳朵里,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等到她回公司上班的那一天,已经是星期五,天气非常好,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的羽绒服里,围上厚重的毛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再戴上大大的太阳镜,她站在电梯厅的角落里,偷偷地从嵌在墙壁上的反光条上打量着自己——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身行头,即使去阿拉斯加也没问题吧?

电梯来了,她第一个走进去,按下按钮之后就安心地靠在角落里。人们陆续进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思索着石树辰的话。这几天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到他说的话,以及那个她不得不等待的日期。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所以不愿意去面对,情愿设定一个日期,去慢慢地等待,好让自己的心变得不那么痛?

那么…从这一点上来说,石树辰跟她有点像。

一对男式球鞋顶着她的脚尖,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想要去嫌弃它们的主人。只是当她看清楚那个主人的脸时,忽然变得不知所措。

袁祖耘正面对着她,一脸狐疑地俯视她,那种眼神…会让人在寒冷的冬天冒汗。

他在窄小的空间里伸手摘下她的太阳眼镜,然后挑眉看着她,仿佛在说:你这样乔装打扮是想干什么?

世纭瞪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反正再看也只是互相瞪眼而已,倒不如装作若无其事地忽略他。

但他却不依不饶地——隔着她那根厚重地围住她半张脸的围巾,在几乎已经看不到轮廓的情况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她想瞪他,鼻子却不由自主地痒起来,她眯起眼睛,忽然打了一个很闷的喷嚏。那些从她鼻子里面喷出来的,原本应该喷在围巾上的东西,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喷在了袁祖耘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

世纭看着面前这只有点僵硬的手,眨了眨眼睛,不敢抬头。

电梯到了他们公司的那层楼,袁祖耘不着痕迹地放下手,转身走了出去。世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吸了吸鼻子,又有要打喷嚏的冲动。

部门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同事零星地坐在座位上吃早饭,世纭经过袁祖耘的办公室门口,想要回自己座位的时候,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进去。

“喂,”他关上门,伸手拉下她的围巾,“请问你这三天事假是去忙什么了?”

“很多事。”

“忙着生病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偶尔。”

他看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喂,”他脱下外套挂起来,“我收回我前几天说的话。”

“?”她有点心跳加速地瞪他。

“你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反而是我比较怕你。”

真的吗?

世纭苦笑着,他哪里怕她了?

“拿去。”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盒感冒药,递到她手边。

她迟疑地接过来,想说“谢谢”,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那天以后,世纭的感冒很快好了,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盒感冒药的作用。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和袁祖耘谁也没有提起跨年的那个晚上的事,就好像是日历上无关紧要的一页,被很快地翻了过去。

那个周日,世纭原本要去蒋柏烈的诊室,他却临时打电话来说因为要赶场监考,所以改在下个周末。她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无奈,明明会因为他的提问而感到紧张,却还是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最近,她就是在这种不明所以的矛盾中度过,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有它的两面性,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不过也许,就像“云淡风轻”说的,那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周日下午的太阳很好,世纭开车去超市采购。她看着坐在购物车上的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年轻的情侣、夫妻们手挽着手,或是互相搀扶着的老年人,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温暖,却也看到了自己的孤单。

她努力地压抑着那种灰暗的情绪,想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一点,但鼻子却不住地发酸,她忽然很希望有一个人会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那是…一个早就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常常对她做的事情,尽管这通常也意味着买单的人是她。

哦,是啊,每当她孤单的时候,就会想念她,格外地想念…

“喂,你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转过身,不由地愣了愣。

“来买东西吗?”李若愚推着购物车,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

“不好意思,我很笨,来这里的人都是来买东西的吧,总不可能是来饱眼福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世纭礼貌地笑了笑,看看自己的购物车,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样东西,但她还是说:“嗯,已经买好了,正要去结帐。”

“我也是,那一起走吧。”

结完帐,世纭一转身,却发现原本排在她身后的李若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别的收银机前付钱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等待着,其实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如,”李若愚提着两只很大的袋子走上来,“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

一瞬间,世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思念的闸门被慢慢打开,那些关于“某个人”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八(下)

“你知道吗,”李若愚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本来一直觉得,石树辰很可怜…”

“?”

“因为他喜欢你,但你好像并不喜欢他。”

世纭轻咳了一下,抿了抿嘴,有点不自在地说:“你说话一直是这么…直接吗?”

“大概是吧。”她笑了,“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其实他并不可怜。”

“?”

“因为我喜欢上了他,终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世纭看着眼前小小的蓝莓乳酪蛋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恋一个人的心情是…”她顿了顿,“当然是会有一点苦涩,可是也有快乐,至少当我看到他笑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快乐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孤单时候的苦涩。”

世纭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石树辰。

“你一定知道,他就要走了吧?”

“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松了口气…”她看着窗外,眼里闪烁着泪光。

“…”

“因为我想,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我就能忘记这段感情,忘记这种…苦并快乐着的滋味了吧。说不定我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很爱我,我也会爱上他,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小孩,然后把小孩带大…”

“…”

“你不觉得这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她转过头来看着世纭,嘴角的酒窝是浅浅的,苦涩的。

世纭点点头:“很幸福。”

“你心里有喜欢什么人吗?”她忽然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试着接受他呢?”

“…”世纭别过脸去,不敢看她,那对受过伤却还坚定的眼神,让人害怕。

“对、对不起,”李若愚忽然低下头,有点不自在地咬了咬嘴唇,“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傻了…这就好像是问,石树辰为什么不喜欢我一样。”

“…”

“不,”世纭终于开口,“不是的。”

“?”

“我并不觉得傻。”

“…”

“反而我觉得你很勇敢,非常勇敢。一个愿意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人,在我看来都很勇敢。”

“…”

“我跟石树辰…也许真的没有缘分吧,这跟我有没有喜欢什么人无关,”她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而已,我想如果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接受他的感情,那对他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情愿不要开始。”

“但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他不适合你呢,还是因为你总是想要完美的爱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相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从来没有。”

“那你究竟在等什么?”她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世纭放下手中小小的银勺,靠在沙发背上,微笑着说:“那么你又在等什么呢?”

“我…”

“你只是在等自己死心是吧。”

“…”

“只是在等着也许有一天早晨醒来,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曾经执着着的某些东西,然后做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女人,就像你刚才说的,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生小孩,把孩子抚养长大,走过平淡的一生。”

“这样难道不好么…”李若愚喃喃地说。

“很好,这样很好,”世纭看着她,好像自己也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也在等着这一天。”

“…”

“也许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坚持自己心里的某些执着,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哦,世纭想,她从来不知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当她真的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苦笑着,说不定,她也是一个收集糖果的人。

“那么,”一周后的晚上,蒋柏烈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你打算给那位姓…石的先生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诊室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墙壁上的挂壁式空调吹出阵阵暖风,也许因为使用期已经很久的关系,机械运转的声音有点大。

世纭躺在皮椅上,一手撑着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哦不,”蒋柏烈给了一个很美式肥皂剧的耸肩,“人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在本人没有做任何表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武断地去揣测她的意思。”

“…”

“其实我蛮喜欢你的那种说法。”他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啤酒罐子,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

“就是,你对那个女生说的‘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种执着,在执着消失的那一天之前,我们都还默默地等待着’。”

“你也赞同吗?”

“赞同,当然赞同,”他举起双手摆了摆,“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吧。”

“…”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

“你猜呢?”他又开始卖关子。

“海上钢琴师?”

“不。”

“阿甘正传?”

“不。”

“…蜘蛛侠?”她不确定地、笑着看向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蒋柏烈把腿搁在书桌上,一脸微笑地说:“Brokeback Mountain…”

“…”世纭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你不觉得那样很贴切吗?当你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种执着’的时候——”

“——等等,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有什么关系,大致就是这样意思,总之当我听到你那样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心理医生的守则就是,当病人想要他闭嘴的时候他偏要说些直白的话,而当病人想要他说出心里面的想法的时候,他却顽固地开始卖关子吗?”她无奈。

蒋柏烈歪着头想了想,点头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守则之一。”

“还有之二、之三?”

“很多,事实上有很多,”他微笑着点头,或许因为喝过酒的关系,声音有点慵懒,“总之我们就是以把病人逼疯为最高守则。”

世纭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

“那么,”他又说,“我现在可以说些直白的话吗?”

世纭抓了抓头发,像是终于迎来了期中考试的学生,紧张地点了点头。

“上次我有问过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想该如何接下去,“你跟你姐姐有没有可能爱上同一个男人,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嗯哼…”

“那么,我再换一个问题。”

“?”

“如果你姐姐爱上了某个人,你也会对他有好感吗,还是会觉得很讨厌他?”

世纭抿了抿嘴:“讨厌…一般不会。”

“但你不是说你们喜欢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