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也并不代表我们会讨厌对方喜欢的那种类型啊。”

“哦…好吧,”蒋柏烈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像是承认自己的失误,“那么会有好感吗?”

“好感我觉得也谈不上,就只是当作朋友吧,”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可能会是有亲切感的朋友,毕竟是自己姐妹喜欢的人。”

“但还是会保持一定距离?”

“会,”她点头,“会不假思索地保持距离。”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

“也许对你们来说,那只是自己的姐妹喜欢的一个人,但对那个人来说,你们却是很不普通的。”

“不普通?”她看着他,像是还无法理解。

“是啊,”他摊了摊手,“因为你们是双胞胎姐妹啊,如果他喜欢你们其中一个的话,说不定会对另外一个也很感兴趣——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那种兴趣,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好奇。你难道不会好奇吗,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你喜欢的人如此相似的人存在?”

“…”世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勇气。

就好像一个热衷于向电台节目打电话的听众,当终于接通的那一霎那,又手脚冰凉地挂上了电话。

这一年的一月,只象征性地下了一点点雪,那些细小的雪花一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无论怎样也积不起来。

世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捧着热咖啡,心想,上海还是不适合下雪,原本就冷到骨子里的寒意如果夹杂着雪,会让人觉得浑身都被冻住了一般。

袁祖耘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差,所以尽管她的办公桌上已经垒了一堆文件,却还可以站在窗边悠闲地开小差。

快到下班的时候,石树辰忽然打电话来约她吃饭,她没有犹豫,而是很果断地答应了。自从那个跟李若愚一起喝茶的下午之后,她忽然明白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石树辰、关于他们。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是她不得不做的。

她特地约在八点,因为这样她还有时间先回家一趟,去取一些她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她踏进餐厅门口,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石树辰。

“在正式点菜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石树辰把菜单递给她,很绅士地说,“刚才我已经忍不住先点了一份烤地瓜,而且全部吃完了。”

“你是想说你刚才在路边买了一个烘山芋然后全部吃完了吗?”

“好吧,我是这个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忽然之间,世纭觉得原本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些似有若无的东西消失了。他们不再对彼此小心翼翼,反而多了一份坦然。

点完菜,世纭把手里的纸袋递给石树辰:“里面是你的西装外套,丢在我家了,好几次都忘记拿回去。”

石树辰愣了愣,然后微笑着接了过来,只是这个笑容里面,像是还夹杂着什么。

他们又能海阔天空地聊着,尽管没有以前那样的无话不谈,却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顾忌。他们回忆了很多事,很多青葱岁月里一起做过的事,可笑也罢、可叹也罢,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是很珍贵的记忆,即使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当说出来的时候能够得到共鸣,她觉得那就是一种快乐,最默契的快乐。

世纭特地没有开车,是为了当晚餐结束的时候,石树辰可以送她,但是他却错愕地双手插袋,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开车,而是打算要搭她的车。

他们站在飘着细雨的餐厅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载满了人的出租车,不禁再一次相视而笑,只是这一次,是苦笑。

“走吧,我家离这里不算太远,”石树辰拉起世纭连帽外套上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头,“我可以回去取车,然后送你。”

“好。”她冻得鼻子有点发红,却一点也不介意。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地上的雨水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有点璀璨,黯淡的璀璨。

“关于我上次问你的问题,”石树辰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

“因为这个,”他提了提手里的装着西装外套的袋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一定会把它收在自己的行李箱里,而不是还给我。”

“…嗯。”世纭低下头,看着脚下布满了雨水的路。

“不过或许更早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在我提问之前。”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在说:那为什么还要提问呢?

“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傻,”他低下头,也看着她,眼神很温柔,“明明已经有了答案,还要再寻找其他的答案——也许可以称之为不死心。”

“…”

“你觉得我傻吗?”

“不,从来没有。”她看着他,认真地回答。

他眼神闪烁着,像是在说什么,只是她并不懂。

“傻瓜。”他笑着伸出手,按了按她的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石树辰面前。

他接过来,用眼神询问她。

“是一块手表。”她回答。

“为什么想到送这个?”

“没什么…”她顿了顿,“只是觉得,希望你能够把过去不愉快的时间忘掉,用它度过新的、愉快的时间。”

他看着她,没有打开盒子,只是微笑地看着她:“那么过去愉快的时间呢,也要忘掉吗?”

她抿了抿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偶尔…也要忘掉,那是为了让你有更多的空间去记住新的…”

他还是看着她,却忽然像是…一个哥哥看着妹妹。

“如果来送机的话你会哭吗?”他问。

“不知道…”她看着天空,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你还是别来了。”

“?”

“因为帮你送机的时候我可没哭。”

世纭忽然笑起来,忍着泪的笑:“你根本就没来送机。”

“来了,”他一脸平静,语气却很坚定,“只是你没注意而已…”

“讨厌,”她抓了抓头发,“干嘛说这些,我好不容易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

“好吧,”石树辰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温柔的表情,“那就说定了,你不要来送机。”

“哦…”

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变了,就像蒋柏烈说过可以感受到她的改变一样,她也同样能够真实地感受到石树辰的改变,并且那是一种好的改变。

他在家里楼下取了车,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听着电台节目,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气氛却一点也不冷。

“喂!”

世纭打开车门,想要下去,却被石树辰叫住。她皱了皱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树辰也像袁祖耘一样,用“喂”来代表她的名字。

“?”

他看着她:“送机真的不要来了,连我爸妈我都叫他们不要来了。不过,走之前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哦…”她怔怔地点点头。

“再见。”

“再见。”她转身下了车,挥了挥手,不想提醒自己这也许就是他走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喂!”他又叫住她。

“?”

“嗯…”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上次我说,袁祖耘喜欢的不是你之类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好吗?”他微微低下头,是因为想要透过车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好…”她笑了笑,是她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再见!”

石树辰开着车消失在细雨中,世纭站在公寓楼下的玻璃大门后面,默默地跟他挥手,就好像,是在帮他送机。

她转身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靠在玻璃幕墙上,看着电子屏幕的数字一点点地跳动。

她想起了2006年的秋天。她独自去纽约,没有告诉任何人。

到达的那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照在她灰色的棒球帽上,让她不由得地眯起眼睛。可是第二天,蓝色的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头顶上的灰,跟帽子一样的灰色,空中飘浮着一点点的湿意,让人心情低落。

她从地铁站走上来,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一个捧着照片的金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她有点恍惚,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身边不断有人走过,照片和花到处都是,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脸上也挂着那种她无法理解的微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当怀念某个人的时候,除了悲伤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表情。

她走着,淹没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曹书璐,她喊她“世纷”,她茫然地摇头,告诉她自己叫做“世纭”。

她继续走,看到人们轮流上台念着死去亲友的名字,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个上去的人就会念出那三个字——袁世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她又继续走,她想要让自己远离这里,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一脸忧伤地、远远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安慰。她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世纭下意识地走出去,摸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但她却像是早就习惯了,没有开灯,径自去倒了杯水,站在冰箱前喝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跨年的那一晚,当她拿起相框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两个人。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合影了吧,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甜,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那种笑容,自从世纷走后,她就再也没看过那种笑容——是啊,那是世纷特有的笑容。

于是,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在2006年9月11日的那天,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尽管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想起他叫袁祖耘。

九(上)

“你有过恋爱经验吗?”蒋柏烈把吸管插进啤酒罐,很孩子气地吸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过准确地说——是没有。”世纭看着他,不禁笑起来。很多时候,蒋柏烈身上会有一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可爱。

“我很难相信,因为你看上去很不错——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跟那些乏人问津的女孩形象相去甚远,甚至于我觉得你是属于很有个人魅力的女孩,”他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而且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不是吗?”

“…有些情况下是的,有些不是。”

“可以跟我谈谈那些‘不是’的情况吗,我很好奇。”

“就是…”她想了想,才说,“当你无暇去思考那些事情的时候。”

“那个男人呢?”蒋柏烈放下手中的啤酒罐,一手撑着下巴。

“石树辰?”

“嗯,他爱了你很多年不是吗,你难道一点也不动心?”

“我只把他当作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噢…”他笑着哀嚎起来,“你没有这么跟他说过吧?”

“没有…”

“任何男人在被拒绝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想死。”

“不,不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肯定地说,“石树辰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欣赏他,却不爱他?”

“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不过你可以这么说,”世纭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着的灯光,想象着石树辰的脸,“我想并不能说我欣赏他,但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嗯。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害…尤其是他。”

“我不太明白,”他坐直了身子,像是在接近着什么,“其实你很在乎他,但却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在乎?”

“…也可以这么说,”她有点尴尬,但还是坦诚地回答,“我只是对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但…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但那是必然的,既然你拒绝了他,就一定会伤害他啊…”

“我很矛盾…是吗?”

“是的…哦,当然是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觉。”他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或一句合适的话来赞同她,但最终却觉得只有重复认同,或者加重语气,才能够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世纭苦笑着,没有去碰手边的啤酒。其实她很想喝,想用酒精来让自己鼓起勇气,但她冥冥中又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她必须让自己不依赖于任何人或事物。

“你知道吗,我以为‘爱’是一种天性,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都会需要它。”蒋柏烈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迷茫。

她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好好活着。”

在寂静的夜里,当她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由地怔了怔。

蒋柏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姐姐的死,真的对你影响那么大吗?”

“…”

“可是人总是要面对死亡,不论是别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很多事情,尤其是生命,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世纭?”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跟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蒋柏烈很不同。

离过年还有一周的时间,同事们都像是忘记上发条的机器玩偶,所有的动作与思考都慢了一拍。世纭其实有很多事要做,因为过完年Shelly就回来上班了,她要把所有交接的文件准备好,列出目录和清单,但她却常常被办公室里呆滞的气氛所感染,直直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袁祖耘用那句低沉而响亮的“喂”把她唤醒。

“以后你老板问你有什么特长,你可以很自豪地回答他‘我很会发呆’。”他一手拿着咖啡杯慢慢地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表情则是一贯的“恶劣”。

世纭没有发怒,反而很不知死活地挤出一个假笑:“我老板可没你这么无聊。”

袁祖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几秒钟之后,世纭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她用职业的口吻拿起电话说。

“下午一点跟我一起出去开会。”

她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可以想象里面那个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于是没好气地说:“刚才干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