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实际上你是怎样的女孩?”他看着她,显得非常感兴趣。

“实际上…”她抬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嘴角有一丝苦笑,“实际上,也差不多,只不过…”

“?”

“只不过偶尔也会觉得厌倦。”

“厌倦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着,“也许是厌倦我自己。”

“你会有情不自禁想要做的事吗?”

“有…当然有…”

“比如说?”

“…”

“比如…”她思索着,认真地思索着,“比如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去一个…异度空间,一个跟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

“听上去很虚幻。”

“可能吧,因为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你去英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吗——离开这里,去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嗯…算是吧。”

“那么成功了吗?那是你想要的地方吗?周围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恨你。”

“起初我…”她依然看着天花板,“以为那是我想要的地方,以为那是我想要生活…可是最后我明白不是,根本不是。”

“是什么让你明白到这一点的?”

她摇头,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

“或许我本来就知道、一直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对而已。”

“你知道吗,”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

“?”

“你一直在压抑自己,”他做了一个手势,“就好像把一条鲸鱼装进了沙丁鱼的罐头——当然也许这个比喻有点夸张或者不太合适——但我总是觉得,很多时候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像是蕴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

“我努力想要找到内心的那个你,我以为我找到了、看到了,以为我了解了,但一转眼,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好像…”他顿了顿,像是在脑海里搜索一个合适的比喻,“打开罐头之后,发现里面不是一条条挤得眼球凸起的沙丁鱼,而是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鲸鱼肉。”

“…难道不是因为你买错了罐头吗?”世纭做了一个艰难的假设。

“可是那上面写着‘沙、丁、鱼、罐、头’。”他用食指指向空气,好像那空气中真的写着这五个字。

“…好吧。”她耸肩,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不过也许,她根本就不用接,只需要继续听他说下去。

蒋柏烈一手撑在转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摸着下巴,“但我想知道的是——”

“?”

“那罐头里的鲸鱼肉真的知道自己是一块鲸鱼肉吗?”

世纭从医学院开车出来的时候,马路两边已经开启了明晃晃的路灯,到处能听到鞭炮的声音,但此时街道上的气氛,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不同,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直到许多捧着花束的男女从她面前走过,她才想起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

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光盘,那是她过年前特地请同事帮忙刻录的电台节目的录音。最近她很忙,很久都没有静下来听书璐的节目,总想着也许在什么时候,当她想要听的时候,就能拿出来播放,仿佛她们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广阔的太平洋。

“各位亲爱的电波那一头的你们,这周过得怎么样,希望一切都好。身在中国的朋友们马上就要迎来农历新年,在这里,书璐先给各位拜个早年,同时也要通知大家,因为书璐这次要回去过年的关系,所以从下周起的三期节目只能是录播,无法通过直播的方式与大家交流。但我想那也没关系,因为各位如果有任何想要对书璐说的话,可以直接发送邮件到我的邮箱,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也会陆续回复的。

“其实最近书璐收到了许多听众朋友的电子邮件,邮件中对我们的节目作出了肯定、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在这里书璐非常感谢大家。不过同时,大家对于忽然消失在节目中的两位神秘的人物也颇感兴趣——那就是‘云淡风情’和‘寂寞星球’。是啊,其实书璐也觉得有一些小小的落寞,就好像是两位默默与我通行的朋友忽然消失了,当然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听友也对这两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比如,‘阿Sam’在来信中说‘总觉得他们像是认识的,并不是两个陌生人呢’,‘锯木头’说——这个名字很有特点——‘那两个人怎么不继续一问一答了呢,有点失落’,‘温哥华’说‘我很想知道那个糖果和糖纸究竟是什么意思’,‘康丝坦丝’说‘书璐,你不觉得他们在调情吗?’,更有甚者,署名为‘妮卡’以及‘黛西’的读者不约而同在来信中断定‘他们一定有一腿’…

“以上言论仅代表各位听友的意见,与书璐无关,与我们的电台也无关。但是,‘云淡风轻’以及‘寂寞星球’,你们仍然在电波的那一端收听我们的节目吗?如果是的话,书璐想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糖果与糖纸,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为我讲一讲这个故事,不止是‘云淡风轻’或是‘寂寞星球’,每一个收听我们的节目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为我们讲一讲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吧——那样的话,书璐觉得,这个星球就会变得不那么寂寞了…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吧,是Adele的‘Chasing Pavements’。”

视线上方的绿灯亮起,世纭放开刹车,缓缓地向前移动。汽车音响里再次传来那首,曾让她听得痴迷的歌曲——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here, (即使没有结果)

Or ould it be a aste? (或者那只是一种虚度?)

Even If i kne my place should i leave it there? (即便我已经知道哪里是我自己的路,我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here…(即使那根本没有结果)

世纭以为天空下起了雨,但她很快知道不是,因为模糊了她眼前一切的并不是雨水,而是她的泪。她把车停在路边,在那富有磁性的女声的低吟下哭起来,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自己,最真实的自己,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流露出的自己,连她也觉得害怕的自己。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阴雨中悲恸的父母,想起独自走在校园的自己,想起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想起袁祖耘房间里的那只像架,想起石树辰写的淡黄色的信,想起笑着说起往事的子默和项屿,想起说着“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的蒋柏烈…

还有一个背影,那是“她”的背影,她看着“她”转过身向她微笑、挥手,然后…踏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没有听到汽车音响中传来的书璐告别的声音,她只是看着车窗外的人们,忽然觉得寂寞,寂寞得…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

世纭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杯面,又租了几张碟片,才有勇气去面对慢慢长夜。然而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她却错愕地停下脚步,不知道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转身逃走。

原本坐在房门口的袁祖耘站起身来,也同样错愕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他张嘴想要问她,可是最后,却还是忍住了,只是装作毫不在意地两手插袋,扯着嘴角说:“我差点就以为你约会去了。”

世纭苦笑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你找我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吸了吸鼻子,声音像是有点不耐:“可以先进去吗,这里很冷。”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想到拒绝他的理由。于是只能开了门,换上拖鞋,打开空调,最后开始烧水。

“有热水袋吗?”他站在空调的出风口下面问。

“没有。”她生硬地回答,一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只电热饼,开始加热。

“你刚才去了哪里?”

“…一个朋友那里。”

他停下搓手的动作,看着她:“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拎起水壶的盖子,想看看水有没有开始沸腾。

他嘟起嘴,没再讲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石树辰吗?”的7647966b7343“啊?”她转回身,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隔了几秒钟才摇头,“哦,不是的…”

“那是谁?”他看着她,就像是一个吃醋的小男孩。

“…是医生,”她努力忽略自己凌乱的心跳,平静地说着善意的谎言,“我托他配了点药。”

说完,她转回身去,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也许信了,也许没有。但他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捧着电热饼开始翻找塑料袋里的食物。

“你别告诉我今晚你打算吃这些…”他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有什么关系。”她用烧开的水泡了一杯咖啡给他,自己却一滴也没喝,因为剩下的水她要用来冲杯面。

“我帮你加菜吧。”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自信满满,可是她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荷包蛋以及煎好的烟熏肉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他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跟她一起吃杯面来当作晚餐…

“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开始冲杯面。

“你难道不能找个女孩子出去吃顿饭,随便去什么地方玩玩,最后回家…这才是你该做的吧。”她咬着嘴唇,不明白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开始讨厌他这种…总是不明不白拿她寻开心的行为。

“你在生气吗?”他一脸淡定地看着她,把筷子压在杯面上,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

“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她双手抱胸,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重又闪烁起来的霓虹灯,皱起了眉头。

“没有?”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笑起来,“连牙齿都咬在一起,还说没生气?”

她挣开他的手,愤愤地大步走到电视机前,开始放碟片。

“喂,”他又这么叫她,“吃完饭再看吧。”

“不要…”她赌气地按下播放键,然后坐到沙发上。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像是拿她没办法,去厨房把杯面和菜一起端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又把杯面的盖子撕了,把筷子递到她手边。

“吃吧。”

世纭看了看他,又看看面前的食物,最后还是生硬地接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吃着情人节晚餐,但世纭想,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只不过这天恰巧是情人节罢了。

哦,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对他发火呢?

对一个,只是不明不白陪自己吃晚餐的人发火…

电视机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世纭选的电影,她不知道名字,只觉得这个有点秃顶的男主角很眼熟,尤其是那身略显夸张的肌肉。

“你在英国的时候…”袁祖耘忽然说,“是怎么过的?”

“?”

“节日,所有的节日…尤其是今天,是怎么过的?”他的口吻带着一点不确定,像是真的很想知道。

“…有人邀请的话,就一起过,”她咬着筷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没有的话,就一个人。”

“有人追你吗?”他垂下眼睛,专心地吃着手里的杯面。

“…干吗问这个?”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像是对他的这个回答有点怀疑,于是看着他,说:“那么你呢?”

“?”

“为什么不找个好女孩,恋爱、结婚、生孩子。”

“…”

他沉默着,很久很久,久到世纭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任何一个字,但他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说,“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

“在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叫作‘爱’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

“…”

“那只是一种喜欢,不是除了她之外眼睛里面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也不是为了她可以去做任何疯狂的事——不是,完全不是,我想那真的只是一种喜欢。当看到她的时候,你会想要吻她,想拥抱她,而且你喜欢看她笑,很喜欢,喜欢她一边笑一边叫你的名字,然后你自己也会露出傻笑。”

“…”

“你会以为她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因为你很年轻,有太多的事等着你去做,你觉得人生才刚开始,她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也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偶尔你也会憧憬未来,你们两个人的未来,想象着你和她变得成熟的脸,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夕阳照耀的路上,说不定后来还有一个孩子,但那是说不定,一切都还没定。”

“…”

“当然有时候,吵架的时候,你也会负气地不去理睬她,好让她知道爱情的痛苦——尽管你还没有对自己承认那是爱情,因为你觉得那只是喜欢,一切都只是一种喜欢,根本谈不上‘爱’。”

“…”

“你们挥霍着青春,以为这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甚至于,你还很自负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付出比对方多的爱,因为那样会赢得比较轻松。你以为即使失去她,也还有大好的路在等着你去走,那一点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有一天——”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就真的失去了她。”他哽咽着,平静的声音颤抖着。

“…”

“准确地说,她被带走,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他顿了顿,“就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时间,你必须要去面对的,所有的时间…”

“…”

“直到那一刻,你才明白…你把爱想得太肤浅了!你向来所以为的‘爱’,不过是一个男人愿意放弃其他的女人,去兑现一个所谓的‘我要一辈子对你好’的承诺——但那根本不是‘爱’,只是男人自负地想要让自己在女人面前、在自己的内心面前,变得伟大的借口而已。”

“…”

“可是,当你面对突如其来的失去,你原本以为的‘仅仅是喜欢’变成了无时不刻的思念,你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变成了悔恨,你所认为的失去之后经历的小小的痛苦…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希望自己只是觉得痛苦——然而,你所体会的,是远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世纭张了张嘴,想要喊袁祖耘的名字,却只看到他认真的眼神。他探过身子,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干涩而温柔,她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颗失而复得的珍珠,让他日夜思念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他吮吸着她的唇,好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静静等待着被他吻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回吻,或是她拒绝的耳光。

她几乎本能地回吻着他,心里有一股暖意,想要拥住他,也让他拥住自己,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一样…

忽然,她推开他,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却怎么也使不出劲来。

“喂…”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叫她,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

“你放开我!”她尖叫、挣扎着,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绝望。

哦,她知道他所说的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绝望,漫长而孤独的绝望。

“你爱的不是我!”她看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流泪,没有流一滴眼泪。

袁祖耘也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表情平静而悲伤:“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可欺骗父母、朋友或者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也可以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