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的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她听到自己轻轻的抽泣声,却又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露出微笑。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笑着流泪的她,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或者…两者兼有?

“好吧…”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会试着…那么做…”

“好的,让我看看那个你,重新认识你。”蒋柏烈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也许温柔中也带着鼓舞,让每一个看到这笑容的人都心生希望。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候着。

她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那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梦?…你是指告诉我真相,还是之前的那些年?”

她想了想,轻声说:“也许都是。所有我把自己当做是世纭的日子,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梦。”

“是美梦还是恶梦?”

她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有点虚无缥缈:“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呢…”

“我希望你真实地回答。”

“…”

“…既不是美梦,也不是恶梦,而是,一场让我无法醒来的梦。”

“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吗?”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刻意去扮演她,或者说,我被吓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我是谁。”

“…”

“可是当我终于下决心要成为‘世纭’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害怕,不敢见任何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可是我也没有给他们很多的机会去发现就是了。”

“啊…”他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你为什么在那一年年底之前就去了英国,一呆就是八年。”

她点点头:“我想要安静地,专心地去成为世纭,去代替她活着、代替她长大,可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阻碍。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离开…”

“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

“舍弃原来的自己,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他抿了抿嘴,像是不确定自己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说:“是的,你说得对…但那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

“那么自然,也许,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拿起手边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当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时,多么希望那不是我,而是世纭。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是鬼、是灵魂,留下的,只是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的躯体。”

“于是你想要变成她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八年来第一次平静下来。那就是她的答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答案吗?

蒋柏烈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她打断。她知道,并不是这样,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却无法仅仅用那一部分来解释,她终于有了勇气,蒋柏烈说的那种勇气:“不过也许,还因为所有爱着世纭的人,都那么高兴、那么庆幸‘她’还活着——哦,其实,我要说,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诉所有人真相,害怕别人的失望、指责,也害怕自己的内疚、悔恨。”

“…”蒋柏烈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我认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不仅开朗、活泼、乐观,同时也任性、自私、懦弱。”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彻,不是如释重负般的空白,而是透彻,既不会带走痛苦也没有带来欢乐的透彻。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肯向别人、向自己承认的小女孩,我选择代替世纭活下去,我以为那是救赎,我以为…可是我错了…”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你无法代替任何人。”蒋柏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的…是的…我错了,我自以为的救赎,我自以为的付出,其实只是我的另一种任性和自私而已。”

“…”

“你曾经问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是因为遇见了姐姐的——对不起,是你的——老同学是吗?”

她点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时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是说遇到老同学?”

“不,遇到见飞是真的…可是我曾经告诉你说,是因为看到她之后怀念起一切才回来的——”

“——那么事实上呢?”

“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明白,这一个个问题每天都折磨着我…”

“于是你回来了,其实是想寻找答案?”

“…是的,”她点头,“是的。”

“那么,你找到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问。

“也许…”她不住地带年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

“…”

“还有一件事…是我没有对你说的。”她看着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着该如何说下去。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吗。”

“…”她错愕地抬起头,喉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个很敏感…同时也有点感性的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隐瞒你懂吗,并不是觉得某件事、某个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诉自己要绝口不提。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猜想…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想我不承认也不行。”她苦笑。

他看着她,一脸温和,却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仿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直到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很抱歉,今天我后面还约了人,其实在听你说了开场白之后本打算悄悄发消息去推掉这个约会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

“因为我们都需要时间去好好思考。今天你有勇气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这番话,我很高兴,由衷地高兴,那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改变,可是我又不禁觉得,我们都需要去用心思考,尤其是我,聆听并不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帮助,所以我认为今天我们最好到此为止,下周再继续。”

“…好”

她站起来整理外套和背包,手划过茶几上的啤酒罐子,她有一种要拿起来一饮而尽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忽然又有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想要一饮而尽的,还是拼命忍耐的?

“其实,”蒋柏烈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手顿了顿,“我本来还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初学算术的小学生。

“就是…到底是什么,促使你今天来这里,告诉我这一切。”

“…”

“不过我想现在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能够猜到。”

她淡淡地笑了笑,尽管笑容有点苦涩,却丝毫没有任何掩饰。

她跟他说再见,转身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地回过头,说:“蒋医生,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曾经忐忑地设想过你的反应,我以为你一定会被我吓一跳,可是…”

“?”

“最后被吓一跳的反而是我。”

“真的吗?”他失笑地问。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的眼神第一次变得很坦然,“谢谢你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怪物’,尽管我自己有时也会这样怀疑我自己,但还是谢谢你…”

他笑容可掬地摇摇头,仿佛在说“不用谢”。

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把手,背后传来蒋柏烈平静却诚恳的声音:“世纷!”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去应。

“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她转过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朗声请她代为向“世纷”问好的他。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说:“你好,袁世纷,我是蒋柏烈。”

打开房门,看着满室的寂静与灰暗,世纷有点恍惚。三个星期前,她仍然在梦里,梦得如此的真实,以为会就这样一辈子也醒不来。然而现在,她坐在沙发上,回到了现实的她,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至少,她还无法习惯自己的名字。

蒋柏烈说,不用再问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说出了一切。可是她想,或许那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想到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否则,他不会就此沉默了。

她拿起手机,翻出电话簿,在第一个位置上,有一串数字,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并不是她故意不去保存,事实上她保存了,从他第一次打给她的时候就保存了…只是在姓名那一栏是空白的,于是每一次他打来的时候就只是一串数字,排在电话薄第一位的数字。

她的手指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一条短信进来,她连忙打开,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则广告,于是她按下按钮,屏幕上闪烁着删除的画面,然后下一条短信就移了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是石树辰发来的,同样也只有几个字:我春节前就到了纽约, 一切都好,勿念。

她起身去冰箱拿矿泉水,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胃会受不了,但她还是不顾将要到来的疼痛去享受片刻的快感——因为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把瓶子放回去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放在角落里的烟熏肉,那是三个星期前的烟熏肉。

她怔怔地站在冰箱前,想起了情人节那晚的情形,不由地发起呆来…

那是一个,跟今晚一样飘着细雨的夜晚,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她看着他,心里回荡着几秒钟之前他说的那句话:“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

她想反驳,从头到尾地反驳,想尖叫着愤怒地把他赶出去,最好再气势汹汹地甩上门,大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那么他就会消失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就好像这么些日子以来,并没有一个性格恶劣的男人纠缠着她的日与夜,也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改变、去追寻一段原本不再应该属于她的梦…

可是,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地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如果我告诉你,是在听到你唱那首歌的时候…你会意外吗?”

她苦笑着,轻声说:“哦,我想也是…”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世纷!”

“…”

“很想说服自己,那不是你,而是袁世纭,但我不能…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耳朵旁边就会回响起那种歌声,还有八年前的…你的笑脸。”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努力告诉自己绝不流泪。

“你知道吗,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了,至少我很努力地去忘记你,非常努力…超乎你的想象。”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忍不住颤抖着。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丢掉耳环,没再去染头发,没去打球,没有逃课,没跟认识你的人联络。爸爸对我说,好像一夜之间,我不再是顽劣的男孩,而是一个男人,沉默但孤独,让人觉得害怕。你一定没有想到吧,在你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扯着嘴角,脸上的笑容很无奈。

“别说了…”

“我也有过女人,我觉得她们很可爱,都值得我好好地爱,但最后却都离开了我…她们很痛苦,因为我总是在将要爱上什么人的那一刻想到你,然后无法自拔地变成一个伤害着别人的人。”

“别…别说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那晚聚会之后,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反复问自己那是不是你,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我不敢去想燃起了希望之后的再次失望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是永远的绝望——你懂吗,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试着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一首歌,仅仅因为一首歌,我又要回到那个魔咒总去吗?”

“…”

“我就在这种疑惑又害怕的纠缠中艰难度日,直到有一天,我拿起手边的书,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对什么心存怀疑的话,最好去弄清楚,否则就好像心里住了一个魔鬼,很想赶走,却怎么也甩不掉,最后掉进地狱地只有自己。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试一试吧,如果你不是,那么我就死心了。”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床头柜上那本项峰写的书,一时之间有点失神——原来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一首歌,以及一本书…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他看着她,她看着窗外,谁也没有开口,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幻觉。

远处的霓虹灯上急促地闪烁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这个寂寞星球上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看似杂乱无章,却冥冥中有着自己的规律。

她的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并不是“世纭”的微笑,而是她自己的:“所以,你就悄悄地给我吃了一颗西兰花?”

“你曾经告诉我很多你的和世纭的区别,比如性格,比如爱好,比如对同一样东西所产生的不同反应…”

“看到我因为过敏而遮掩的样子,你一定很惊讶吧…”她苦笑着,她可以改变很多,却无法改变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以为妹妹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但她错了,就像蒋柏烈说的,谁也无法替代谁。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哦…”她继续说,“还有果味汽酒…”

“…”

“但你为什么没有揭穿我,为什么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悲伤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仿佛这个把自己的心掩藏在角落里的男人,其实也是脆弱的,“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你我的存在…”

“…”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因为你的离去而…感到绝望…”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尽管脸上还带着微笑,尽管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此时此刻,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禁愧疚,甚至后悔。

她在心中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动着,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再面对他,至少今晚无法再面对他。

她打开门,侧身站在门旁,这并不是要赶他,只是希望他能离开,暂时离开她的房间,离开她的世界和她的眼睛。

袁祖耘缓缓地走到门前,没有看她:“如果有一天,你想见我的话,就来找我吧…”

“…”她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走出去,忽然停下脚步,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还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

“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糖纸,”他顿了顿,“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十一(中)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上海的天气开始变得忽冷忽暖起来,子默说,最近几年入春都很早,可是气温却反反复复,就像一个好不容易才摆脱大人的束缚的孩子,挣脱了禁锢的怀抱,却发现自己根本还没准备好如何去奔跑。

世纷觉得子默的这种比喻很有趣,非常有趣,甚至于,她觉得那不像是从子默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她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子默。

她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什么也不做,只是上网、读书或者是捧着热咖啡在窗前发呆,不过更多的时间,她用来整理那些从搬家开始就一直堆在墙角的纸箱子。事实上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些箱子里有什么,一些是她从英国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是妈妈帮她整理的。

整理东西的时候,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整个下午就这么一眨眼的过去了,她思考了很多,可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除了袁祖耘和蒋柏烈之外,她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对任何人说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大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会被无情地打乱,那些原本已被渐渐淡忘和原谅的痛苦,又要生生地从心底撕扯出来,让人颤抖,让人害怕。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这一切,她需要帮助,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