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世纷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怔怔地靠在墙上,有点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袁祖耘跟八年前不同,睡得很深,是因为他不怕她离开吗?还是因为,他变成了一个不害怕的男人?

她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拿出来,发现它们是颤抖的,也许,连她的心也在跟着颤抖。

她走进电梯,打开房门,然后第一时间去洗澡。

当热水冲刷在脸上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了袁祖耘醒来后看不到她的场景,她用力揉着眼睛,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脆弱。

洗完澡,她打开电脑,屏幕的右下角出现一个对话框,提示她有新邮件。她看着那个寄件的地址,怔怔地抓了抓头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开。

寂寞星球:

你好吗?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我在节目中读你的来信,因此还是决定回信给你。

关于你提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会伤心、会难过,可是没关系,只要活着的人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意义就好啦。生或死,很多时候不是由我们自己决定,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究竟是谁生、谁死?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参考。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曾经见过吗?

越来越不寂寞!

曹书璐

世纷倒在椅背上,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茫然,好像每一个人都认为那没什么,可是如果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又会如何呢?

她想到了子默,那个木讷的、默默关心着“世纭”的女孩,她也是这样想的吗?她也认为不论是姐姐还是妹妹活着,都无所谓吗?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二点了…

灰姑娘终究是要打回原形的。

第二天,对世纷来说,是一个星期刚刚开始。她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出门,好像 脑子里在思考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她走进办公楼的电梯厅,一抬头,看到袁祖耘正在跟同事说笑,她愣了愣,很少看到这样的他,好像心情不错。

忽然,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淡定而从容,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她别过头,没有看他,她可以感受到他不时移向她的目光,却冷着一张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他们仍然是不太对盘的上司和下属。

电梯到了,她试着挪开脚步,却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进了电梯。

一抬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面前。

其他同事看到她,都友善地打招呼,她也一一点头,唯独没有看他。

旁边的同事还想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袁祖耘却忽然绷起一张脸,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她垂着头,第一次觉得坐电梯竟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好在门来来回回开关几次之后,就到了她所在的楼层,她连忙冲了出去,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还没进门,手机已经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的了。关上办公室的门,她定了定心神,才接起来。

“你别跟我说昨天发生过什么你都忘记了。”他的开场白很直接,连语气也生硬得可以。

“…”

“你该死的别再跟我说那些鬼话,我不相信,也不想听!”

“…”

“不想说话?”在她不知所措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异常平静地问道,可是她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要说的那些,你说你不相信,也不想听,我还能说什么?”

“…”

“袁世纷,”他像是努力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样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玩弄我吗?”

“…”

“可以…”她装作很自然地说,然后不自觉地捂住嘴,怕任何一个颤抖的声音会从自己嘴里喊出来。

“你玩弄我没关系,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也玩进去?你为什么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

她努力地,用最平静地声音说:“再见。”

然后,她合上手机,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她不相信他会就此放过她,可是至少,他会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也许,他会认真地分析这段关系,说不定最后他会觉得他们并不适合…

因为她是不适合幸福的人——在夺走了某个人的一切之后。

整个一天就在恍惚中度过,并且就像她预料的那样,袁祖耘没再来找她,之后的几天她偶尔会在走廊里碰到他的秘书Shelly,听到她在抱怨自己的老板。她快步走开,没敢仔细听,她想,大概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吧…

只不过,心情不好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你看上去情绪很低落。”周六的早晨,蒋柏烈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谢谢…”她坐到那张所谓的“弗洛伊德椅”上,准备开始又一次的心理治疗。

“啊,”他把啤酒放在茶几上,“那么看来还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你说了‘谢谢’,而没有不甩我。”

“那时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想一上来就激怒你…”

“噢,”蒋柏烈耸耸肩,“尽管说吧,我不会被激怒的。”

“…你上次那块牛排后来怎么样了?”

“…”

“…好吧,我承认我被激怒了。”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低头写着什么,没有看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叫我那么做的…”她挥了挥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也许吧。”

蒋柏烈抬起头,微笑着说:“如果让我生气能使你好过一点的话,我可以继续生气下去…”

世纷看着他,最后无奈地露出微笑:“被你喜欢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

“噢,是的,”他点头,“她现在的确很幸福,但并不是因为被我喜欢。”

“可以…谈谈她吗?”

他挑了挑眉:“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偶尔也可以跟我交换一下,我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给你听。”她央求着,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别人的八卦,只是想知道如何才算是幸福。

蒋柏烈犹豫了几秒钟,说:“嗯…她是我以前的同事,跟你一样,也是发生了一些事,于是背井离乡去国外工作。”

“她什么地方吸引你?”

“不知道,”他一手撑着头,满脸坦率,“也许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会喜欢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她恰巧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是上海人,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也时常见面,不过只是作为好朋友,她喜欢的其实是她的哥哥。”

“什么?!”

“抱歉,”他抓了抓头发,“并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她的哥哥是被领养的。”

“哦…很像电视剧的情节。”

他笑了笑:“我想你的会比电视剧更精彩。”

“啊…”她忽然感叹道,“也许,是的…”

“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

“医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认为,如果…子默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做?会原谅我吗?”

蒋柏烈像是被她的问题吸引了,久久地思考着,最后才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理解的…”

世纷并没有把握他究竟对子默了解多少,可是既然他这样说,她心里就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生出一些些的勇气。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蒋柏烈忽然说:“我们可能再碰面四到五次,就要暂时结束心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了。”

“?!”

“我下个月可能会回纽约呆一阵,很久没有回家,家人好像很生气。”

“啊…”她讶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别一副很舍不得的表情,呆一阵我就回来了。”

“可是…”她皱了皱眉头,“你真的会回来的吧?”

“当然…”他笑容可掬,“这里有我喜欢的人、食物、城市,也有喜欢我的病人们,我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啊…那么,你要说话算话。”

“别这样,我还没走,就想把我弄哭吗?”他耸了耸肩。

她笑了,无奈却又真心地微笑。

“对了,你上次在电话里说,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挽回…这次可以告诉我了吗?”

“哦,”蒋柏烈点点头,说道,“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以快乐地活下去,当你忘记了那种伤痛的时候,不是已经挽回了一切吗?”

“?”

“因为你又可以像最初一样,做一个真实、坦诚、没有丝毫掩饰的袁世纷啊。”

整个周日,世纷都在整理房间中度过,她忽然爱上了这种感觉,仿佛什么也可以不用去想,只是规划着如何把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用过的东西随手丢在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每次想要找什么的时候,都会去问妈妈或者世纭,奇怪的是,她们却常常能够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里。

她想,那时因为她们都太了解她了吧?

她觉得那样的自己是幸福的,被别人了解,或者说,知道自己是被了解的。可是后来,当她成为“世纭”的时候,却渐渐忘却了这一点,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尽管一切都安排得很有秩序,但还是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

也许内心深处的她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那种被了解的幸福感早已遗失在某个角落,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小的幸福其实无处不在,只是她没有看到罢了。

她从纸箱里拿出一件件物品,仔细辨认着,然后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一只蓝色的纸盒被放在纸箱的最下面,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纸盒里是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那是…袁祖耘的生日礼物。那份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她想起了他桌上相架里的照片,一头黄毛的他,眼神很犀利,于是她去买了这顶蓝色的棒球帽,想要遮住他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神——那么,他看上去,会变得温柔一些。

她看着手里的帽子,看得发呆,好像以前的种种都出现在眼前。如果那场噩梦并没有发生,如果她如愿送出了这份生日礼物…那么现在的他们,将会是怎样呢?

是一对没有波澜的夫妇?还是早就各奔东西的怨侣?

可是就像蒋柏烈说的,那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生活而已。

门铃不期然地响起,她起身洗了个手,迟疑地走到猫眼前向外张望——原来是子默。

“怎么?”她打开门。

子默原本木讷的脸上此时却泛着微红,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有酒吗?我的喝完了…”

说完,她径自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你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了。”世纷关上门,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走上去夺过啤酒。

“我要喝…”子默嘟起嘴,像在撒娇。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没有纵容她,而是把啤酒放进更高的柜子里。

子默可疑地沉默着,别过头去,没有看她。

“是…关于项屿吗?”她试探着问。

子默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她推着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

子默忽然笑了,说:“你的口气…很像蒋柏烈…”

“那你就把我当作是他好了。”

“…”

“现在我宣布本次治疗开始。”

子默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又抓抓脸,像是就要交成绩单的学生。

“…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别扭的话,我也可以宣布治疗结束。”

子默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总是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项屿…”

“啊,我想…其实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会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那并不是一个问题。”

“可是,”子默木讷的小脸皱在一起,“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笨了?”

“不、不是的,那不是笨,而是…坦诚。”

“…”

“只不过这种坦诚还缺乏勇气。”她微笑,从心底里想要鼓励子默。

“也许你说得对…”子默轻声说,原本皱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