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纭…”

“嗯?”她回答地有些迟疑。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很高兴离开大家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吗?”

“…”

“其实,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样说很不对。”

“…”

“我并不是对世纷的死感到高兴——其实,我也很难过,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真好,你明白吗?”

“嗯…”她点点头。

“啊,那就好。”子默的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笑容,尽管有点木讷,尽管有点僵硬,可是她知道,那是子默释然的笑容。

“如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是世纷,而不是世纭,你还会觉得高兴吗?”

“什么?…”子默的表情,就像那天的梁见飞,只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很错愕,只是有点茫然。

“…”她什么也没有说,嘴角是浅浅的苦笑,或许这一次又会像上次一样,无法说出口。

“啊!”子默像是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

“你真的是…世纷?”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变得茫然。

究竟,子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原谅她?

子默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低声说:“骗子…你是骗子!”

说完,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墙上的钟摆滴答地响着,世纷仍然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忽然很想跟蒋柏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猜错了。

十二(4)

“各位听众晚上好,又到了书璐与大家在电波中相会的时间,纽约这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热,气象局说是几十年的罕见天气,不过大家好像都并不在意就是了。

“今天收到一位小听众的邮件,她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开始为今后的人生和理想烦恼,她说:书璐姐姐——谢谢你用‘姐姐’来称呼我,而不是‘阿姨’——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你是如何鼓起勇气的呢,是什么给了你力量?

“这真是一个…相当充满青春朝气的问题,真的,书璐看到你的疑问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可是我记忆中的十六、七岁,都是在小说、漫画、杂志、磁带等等当中度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今后的问题,我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考上什么大学…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完全没有想过。有的只是‘明天的作业无法完成该怎么办’之类的烦恼,可是马上我又会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因为只要已进入书中的世界,我就能忘了一切——或许,这就是我的力量以及勇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烦恼和困惑也越来越多,有时会觉得生活的压力很大,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得到的力量和勇气也越来越多。家人、爱人、朋友,我们身边的人所给予我们的关爱都是一种力量,当然我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群电波另一端默默收听节目的朋友们——但真正要去克服、去战胜的,其实往往是自己,当我们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的时候,才有勇气好好地走下去。

“那么,此时此刻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对你们来说,什么给了你们勇气和力量呢?书璐的邮箱永远为你们敞开,接下来先听一首歌吧…”

世纷捧着咖啡,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在一片深蓝中显得尤其闪耀。

手机在大理石窗台上震动着,发出恶劣的响声,几下之后就停了,她知道是短信而不是电话,于是过了很久才拿起来看。

“21:03:08在干吗?”

会这样没头没尾发消息给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吧…

“21:14:02发呆。”

“21:15:00如果我不找你,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跟我做陌生人吗?”

“21:16:44也许吧,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21:18:31为什么,为什么在知道一切之后还要拒绝我?”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一阵疼痛,但还是扯起嘴角回复道:“21:22:57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

“21:25:08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可是看来并不是,或者我了解的只是原来那个开朗而坦诚你世纷,你是谁?是影子吗?世纭和世纷的影子,却没办法成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站起身,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仿佛他说中了她心里最隐秘角落的一个痛。

过了很久,她几乎以为这一次的谈话就会这样不欢而散的时候,他说:“21:55:30我也曾经成为另外一个人,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慢慢从失去你的伤痛中走出来,几乎就要成功,但我又遇到了你,你把我带回去,这一次我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却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你帮我找到了原来的我,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的袁祖耘。所以,即使像你说的,我们是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但如果你也可以找回自己,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样就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她可以骗他说自己并不爱他,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那颗,溢满了他每一个微笑的心。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填满,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黑色、藏青色或者卡其色的外套,好像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配青灰的天空。

世纷早晨出门之前,在阳台上看到子默晾在外面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于是她去敲她的门,但却没有人应。

她失神地走进电梯,随着电子提示板上数字的跳动,强烈的向下坠落的感觉袭来。

对于子默来说,世纭也许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被夺走了,另一个人拙劣地想要替代——所以她才会说她是“骗子”吧,一个不可原谅的骗子。

她开着车驶进车库,雨下得并不大,却密密麻麻地遮挡在车窗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打开雨刮器,却忽然发现自己差点向花坛撞了过去——她连忙刹车,心里起伏不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在托杯里的手机响起,她定了定神,才接起来:“喂?”

“是我。”石树辰那久违的声音,隔着整个太平洋,忽然让人很想哭。

“啊…”

“对不起,走之前也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大家难过,”他的口吻听上去那么开朗,“不要担心,我过得很好,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都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呢,最近还好吗?”

“嗯…”她轻轻地拉上手闸,靠在椅背上,“还好,你也不用担心。”

“真的吗?”他忽然沉静下来,“可是项屿说,你跟子默吵架了。”

“…哦,”她苦笑着,“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其实也不是吵架,只是她生我的气罢了。”

石树辰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也许对于这件事情,比较紧张的是项屿,而不是你和子默吧。”

她也不自觉地笑了,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可以听到一个这么开朗的石树辰。

“纽约最近天气很反常,热的要命…”

“嗯,我知道。”:“你知道?”

“电台节目说的。”

“哦…”

“对了,”她说,“这是你的电话号码吗?”

“是啊,都没有把电话告诉过你,”他温柔地说,“你随时可以打给我。”

“…好。”她伤感地回答,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内向而羞涩的女孩。

“打起精神来,我相信不管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谢谢…”

“那么…我要挂电话了。”

“好,再见。”

“再见…”

放下手机,世纷看着来回刷动的雨刮器,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石树辰当做是另一个“世纭”,每一次看着他的脸,她都会想象妹妹就在他身旁,用温柔而恬静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说的话,就仿佛是世纭对她说的一样,让她忽然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她放下手闸,重新上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红灯的时候,她停下车子,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天空,雨水打在车顶的车窗上,可是还能看到天空的轮廓。

会不会,冥冥之中,世纭也在看着她?

“可以坐吗?”

世纷抬起头,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Shelly,不明白为什么餐厅里还有许多空位子,她却偏要坐在她对面。

Shelly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把白色陶瓷壶里的黑胡椒汁浇在牛排上,涂抹均匀,切成一片一片,然后安心地吃起来。

“小袁那家伙很难伺候吧?”

“啊?…”世纷手里的餐具差点掉在地上。

“你不是替我做了他大半年的秘书吗?”

“嗯…”她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盘里的食物,“还好吧…”

“他一定高兴死了。”

“?”

“碰到你这样的软柿子,还不乘机摆摆老板的威风。”

“…也没有,不过他是要求比较多。”

Shelly看着她的脸,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个做秘书做得比他这个老板还凶?”

“有点。”她坦率地点头。

Shelly又笑了:“你知道吗,你是公司里唯一赶跟我承认你是这么想的人。”

“…不会吧。”

“会,为什么不会?其他同事只会在背后议论,却从来不当面问我。”

“那也没什么可问的吧…毕竟跟工作无关。”

Shelly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说:“我跟袁祖耘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等待答案。

“我是他的…小舅妈。”

“…什么?”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Shelly像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于是又开始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袁祖耘的妈妈是我先生最大的堂姐,但我先生跟他只相差六岁,几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只不过他从来不叫我先生‘舅舅’,所以也从没叫我‘舅妈’。”

“…”世纷还是僵硬地拿着餐具,不知道是该先把面前的鸭胸脯切成一片片的,还是直接塞到嘴里。

“你会保密吧。”Shelly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口吻说。

她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看着她,这一次,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Shelly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继续吃着餐盘里的食物,直到所有的黑椒牛肉都被吃完:“我觉得你对他来说很特别,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用看着你的那种眼神看别人,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他很在意、非常在意跟你有关的一切。”

世纷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有点不自在起来,眼神游移着却始终不敢看对面的那个人。

“我认识的袁祖耘,骄傲、自满、眼神犀利、没有耐性,可是同时,他又有一种男孩般的可爱,他可以笑得很灿烂,可是一转眼又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抽烟。我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也许我先生知道,但他不肯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没错他有很多缺点,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性格很恶劣,但他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好好对待的人。”

“…是他叫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Shelly一脸“别傻了”的表情。

“…”

“他最近脾气很不后,我们都不太愿意跟他讲话。”

“…”

“可是…我也好、所有的家人也好,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看到这样的袁祖耘。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世纷倏地站起身,椅子因为拖动得厉害,“砰”地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包括Shelly在内,都讶然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她扶起椅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她快步走向电梯,正好有一部载满了下楼吃饭的人们,“叮”地打开了门,人群从电梯中涌出,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人两手插袋,靠在镶着镜面的墙上,黑色金属边框的眼镜后面,是慵懒而犀利的眼神。

“你不是要进来吗?”袁祖耘伸手按住开门的按钮。

她很想转头就走,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他盯着电子显示板,说:“难道你就不能学会在看到我的时候不要表现得这么不自然吗?”

她别过头去,很久才憋出一句:“…我很自然啊。”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说:“这叫自然吗?脸部线条这么僵硬。”

她触电般地躲开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吧,很不自然。”

“任何正常人被摸脸都会跳起来的吧!”她不甘心地回答。

“那要看被谁摸了,况且…我摸过的又不止是脸。”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继续看着显示板。

“…”她的双颊泛起可疑的红晕,脑海里浮现的,是某些让她窘迫的场景。

电梯停下来,是他们公司所在的楼层,世纭走进去,想快步离开,却又迟疑地停下来,转身看着还在电梯里的他。

“我去吃饭了。”他按下一楼的按钮,依旧双手插袋,靠在墙上看着她。

“那为什么…”

她想问的是,那为什么又跟我一起上来?

他微微一笑,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跟你在一起…多一秒也是好的。”

电梯门缓缓合上,那个微笑就此离开了她视线,可是她却忍不住地想念起来。

她忽然想起Shelly的话:他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星期五的中午,世纷接到前台的电话,说门口有位先生找她,她疑惑地走出去,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项峰。

“啊…你好。”她点了点头。

“你好,”项峰穿的很正式,跟前几次的他不太一样,“我刚好在附近开会听项屿说你在这里上班,就顺便来找你吃饭。”

“哦…”她看着他,隐约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于是笑了笑,“好,你等我一下。”

她回办公室拿了钱包和手机,便跟项峰一起在电梯厅等待着,项峰轻声而礼貌地询问她吃什么,没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和尴尬。她恍惚地看着他,觉得一切都好像太不真实,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在冥冥之中,再一次开启了她和袁祖耘的那部时光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