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念太绝望了,她的行囊钱财都在马背上,追已经追不上了,她本就生了病,身子虚,被这样一股急火仿若毒蛇一般烧蹿在五脏六腑之间,瞬间狂躁愤怒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又踹了一脚那个白衣男子,忽然觉得头重脚轻,双眼一黑,重重的跌倒在了地...

人事不知的睡了一宿,她又做了繁冗凌乱的一场梦,想要醒来,眼皮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浑身像是掉进了火炉里,痛苦难耐。

她要病死在这路上了吧?一定是的。

爹,九念无能,路途还没走到一半,就落得如此下场。

她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一抹冰冷落在了她的额间,不只是何物,倒是极其舒服,九念趁着这舒服劲儿,又昏昏沉沉的跌入梦中,睡了个天翻地覆。

大概是被清早的太阳晃了眼皮,她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皮没有那么沉了,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而她依旧躺在这四下无人的小路中间。

身旁有动静,她转过头,看见了昨晚的那个白衣男子,他的衣裳由于在地上爬动,已经沾染了一层灰土,此刻他正握着一块布,看似是从他衣襟上扯下来的,正从河边爬过来,一点一点的艰难的朝着九念的方向靠近。

九念赶紧把眼睛重新闭上,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没过多久,那男人便爬了过来,她的额头上忽然又是一阵清凉。

原来他是去河边为她洗帕子,交替敷在她烧热的额上,替她退烧。

偷马贼,定是偷了她的马而觉得愧疚!

九念猛地坐了起来,把额头上的帕子往他身上一甩,毫不领情的说:

“偷马贼!别以为你假好心我就能原谅你!我就是拖也要拖着你着你去报官!”

那男子似乎是为她折腾了一晚,累极了,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卷起了一阵尘土,静静的望着天空。

“你的身上起了痘,却并未起浆,乃是患了热毒,内深达极点,已非药力所能控制。你想拖着我这副残躯去报官,恐怕也就活不成了。”

九念挽袖看看自己的手腕、胳膊,果然起了扁阔形的痘子,红红一片。

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偷马贼!你是郎中?”

那人沉吟片刻,道:“反正不是偷马贼。”

九念道:“笑话!你偷了我的马,不叫你偷马贼难不成要叫你爷爷!”

他阖目而睡,淡淡道:“不要自己溜走,你的病,只有我能治。”

“偷马贼!你居然敢威胁我?你信不信我...”

“叫我阿言吧...”

①蹀躞七事:挂有金属环的腰带,环上挂着七事,七事有: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 哕厥、针筒、火石是也,用于出行。

作者有话要说:要跟榜了!前二十有红包,认真留言的小主们再可爱不过了!

我言哥出场,必有掌声!

第 10 章

【阿言坐在她面前,见她望着自己发愣,便问道:“我很好看么?”】

活了十几年,九念自认是个早熟稳重的女子,与同年龄的女孩相比,她从未失礼过、轻狂过。

自小随父亲出入官场,迎来送往,长了一些见识,而在商场上,曾家三十二间铺子只要九念去了,掌柜的从不会拿她当作小孩子看待。

可眼前的这个偷马贼,打破了九念所有的冷静和礼数,让她几欲抽出匕首割破他的喉咙,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若不是他,她此刻也许已到滑州城内,带着奔宵补一补干粮,治一治她体内的热毒,然后继续马不停蹄的赶往洛阳。

可这一切的计划,全部被他给打乱了,她心爱的奔宵被他的同伙偷了去,而她高烧不退全身起痘,病恹恹的被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连口饭都吃不上。

可这个没心没肺的偷马贼,居然在烈日炎炎的晌午,躺在土道中间睡着了!

九念放眼望去周围的环境:左侧是一条宽度不过十丈的窄小河流,大概是黄河的一条很细的之流。她和阿言所处之处则是这河水□□出的河滩,泥土柔软细腻,因为长期被行路之人踩踏而成了一条路,河滩往上走,开始零星的长出稀稀落落的草木,越往上草木越密,成了一片水杉林。

那水杉树树干笔直,要等到二月下旬才开花,此时树干上光秃秃的,只生了许多像胡须一样的小枝,冷不防看去,像是一根根山药扎在地上。

九念往林子里走,眺望了一下,林子不深,再往前走是一小片油菜花田,那些油菜花摇摇摆摆密密麻麻,被人用篱笆隔成了两片,中间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土道,大概是通往村镇的小路。

有篱笆就定有村镇,那顺着这条路走大概就能出去。

九念探查完地形,只觉口干舌燥,嘴里像是着了火一样,便去小河里捧了几口水喝,喝完擦擦嘴,并不觉得解渴,看来自己真的如那偷马贼所说,是被热毒给闹的。

她见他还在睡,便有些烦操,走到河滩上踢了阿言一脚,又把手里捧着的水“嚯”的一下全部浇到了他的脸上,冷冷道:“偷马贼!别睡了!醒来告诉我如何治病,我还要急着赶路!”

阿言猛地被水浇醒,浓黑的眉毛皱了皱,脸上本来就沾满了土,被水一洒便和成了泥,成了已经看不清五官的泥人。

他吃力的坐起来,双腿还是动弹不得,仰起头看着她。

她的脖子上已经还是起痘了,马上就会蔓延到脸上。看来热毒之症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严重了。

阿言正想着在没有药石的情况下如何救她,胳膊却忽然被人架了起来!

“你做什么?”阿言警惕的问。

九念夹着他的胳膊往树林里拖:“你这样横挡在路中间,行人要是骑马路过非踩死你不可!”

她的动作有些粗暴野蛮,不禁让他感到不舒服。

“衣服...衣服这样拖会磨破...”他抗议道。

九念像是听不见一样,蛮力将他拖到树林里扔下,然后筋疲力尽半蹲在他的对面,冷嘲热讽:“偷马贼,你大概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吧?还顾得上衣服?”

阿言靠在水杉树笔直的树干上,悄悄地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藏在衣袖里,提防的打量着她:她头发梳成一束,绑以银质青莲冠,英气逼人,看得出是女子,却生得龙睛凤颈。而她身着的青色男装虽是布衣,做工样式却是最入时且实用的胡服,窄腰绑袖,衣边袖口都有修纹和绸边,极其讲究,手腕上戴着深紫色护腕,腰间挂着蹀躞七事,足蹬昂贵的牛皮靴,身后还背着一顶防雨的尖头蓑帽。虽赶路多日身上却是一尘不染,不是达官显贵也是商贾之女。

阿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白衣已经变成了土色,胸前因为爬了一晚给她换绢帕去热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而脸上更是粘了厚厚的一层泥,干裂发痒。

他看着九念,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九念本能的想要甩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小臂。

架势倒是像在给她把脉。

九念半信半疑的问:“偷马贼,我除了除出痘发热并没有什么大碍吧?”

阿言松开她的手,沉吟片刻,道:“脉数有力,火毒炽盛,血为热迫,随火上逆,明日你的痘便会发痒,抓破既会溃烂结痂,热伤脉络,邪火入脑,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九念一下子站起来,以刀怒指他:“偷马贼!你不要装神弄鬼的来威胁我!”

阿言望着她震怒的样子,平静的说:“你平日也是这样狂躁暴动?若不是,则皆由热盛津伤,大热烦躁所致。”

九念一愣,的确,她从昨天开始就狂躁不安,失眠,浑身热得难受,总是觉得口干想喝水。

她压了压火气重新坐在他对面,真的有些怕了,语气不再这样生硬:“偷马贼...那我...”

“叫我阿言。”

“哪个言?”

“你无需知道。”

“那...偷马...不对,阿言...你说我的病,当下该如何治?”

他布满泥巴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望着她,忽然双手伸出来,像是孩童对大人讨要拥抱一般,对她说:

“背我去河边洗一洗。”

“...”

...

九念很听话,虽说由于阿言骨架太大没能背得动,但这次架着胳膊将他拖拽到河边的时候,动作还算温柔。

幸亏这路是河滩的细沙堆积而成,还算柔软细腻,否则这样拖来拖去,衣服早就成了布条。

阿言趴在河边细细的洗脸,九念就百无聊赖的坐在他身旁抬头望着天空,思绪放空。

三月三就快到了,按旧俗,三月三要在水边洗涤污垢,祭祀先祖,而她如今却是家散人散,同一个陌生人在水边洗脸,也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有没有束发的绳子?”身旁的人对她说。

九念闻声转过头去,就见他已然洗净了脸,倒是一副她未曾预料到的俊朗面孔,她微微愣怔着,看着他。

原来那血污之下的容颜,竟是如羊脂玉一般白皙的,九念曾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当属吉云战,可是眼前的人,五官虽没有吉云战一般精致妖娆,却多了几分温润正气,看着竟很顺眼。

阿言坐在她面前,见她望着自己发愣,便问道:“我很好看么?”

九念这才回过神来,不屑的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不止爱干净,还很自恋。”

阿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做声,低头默默地将自己破旧的白衣拿起一角,撕下一小条来。

他黑长的头发分成上下两层,将上层挽成一束扎在后面,下层垂在背上,登时利落了许多。

若是他的白衣衫再干净点,也算是个美男子了。九念这样想着,就见他开始解衣了。

“你脱衣服做什么?”九念问道。

“我的衣衫太脏,需要脱下来洗一洗,失礼了。”阿言先象征性的道了个歉,然后当着九念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薄衫脱了下来,只剩身下长裤。

大周女子并不像古人一般保守,九念也不回避,望着他平直的锁骨,问:“天这么凉,你不怕冷吗?”

“我怕污浊胜过怕冷。”他说完,竟将衣衫丢进了九念怀里。

“你让我给你洗衣裳?”她攥着那血迹斑斑的白衫,不可置信的问道。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给自己洗过衣服,更别说给别人。

然而阿言却□□着上身坐在她面前,用手撑在身后,一脸诚挚的说:

“洗完衣裳,你的热毒会缓解许多,多谢。”

九念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偷马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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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她尽力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

尽管正午日头足,但上巳还没到,河水如冰一般凉,可九念挽起裤腿站在河中,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反倒觉得体内没有那么燥热,极其舒服,这大概就是在没有药石的情况下,阿言给她的治疗方法吧?

不过,让她洗衣裳的确算是占她的便宜了。

河水被日光照得波光潋滟,她笨拙却很认真的洗掉白衫上的污渍,找到一根干树枝撑起来,晾在了树上。

阿言还是背靠在那棵水杉树上坐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你知道吗?”九念洗完衣裳在他身旁坐下,歇一歇,望着河面平静的说道:

“昨日,若是我吹个口哨的话,我的马定会将你父亲从马上甩下来,我只是顾念偷马之人是个老人,这样一摔,不死也会被摔得骨头散架,所以,我没有那样做。”

阿言静静的看着她,道:“你是个心慈之人。”

九念苦笑着低下头:“并非心慈,只因你唤他一声‘父亲’。”

阿言忽然定定的看着她。

两个人一时无话,各怀心事的靠在树上沉默着。

九念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怀里的一纸婚书,确定还在,便松了一口气,悄悄收回。

“阿言,”九念唤了他一声。

“怎么?”

“阿言,待我稍作休息,去摸两条鱼给你。”她忽然一改态度,和气的说。

阿言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能够洞悉一切。

“你要走?”果然,被他猜到了。

九念道:“我想你必是遭了横祸才偷我的马,我并不计较。恕我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若是平常,我定把你带到镇上治伤,可我当下实在有要紧事需要赶路。还望你不要怪我。”

阿言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天空,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已经积了厚厚的云,怕是要变天了。

“你体内热毒未清,先不要运动,待到晚上下雨再走,蓑帽不必戴,淋淋雨可以清除体内热毒。至于我,我要在这里等我父亲,哪里也不会去。”

九念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去河里摸鱼,趁没有下雨时用火石生火,烤了两条,两人才美餐了一顿。

吃完了鱼,阿言在火旁烤衣服,九念站在河边,看风起云动,河水急流。

这雨来势不小。

云越来越低,大雨将至,九念站起来,看着已经重新穿上衣衫的他。

“阿言,我要走了,告辞。”她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等等,可否留下姓名?”他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虽然我不知能都活下来,但若有一日我得救,一定登门负荆请偷马之罪。”

九念是逃犯,定不会留下真实姓名,她回过身来,对他笑了笑:

“我叫阿九,保重。”

“保重。”她既不肯知会,必然也有她的道理,阿言也不强求。

他这双腿,没有百日是动弹不得了,本想求她带他脱离这无人之地,可既然她有要事也没有办法,毕竟他的父亲偷了她的马,而她不追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为今之计,只能坐在这河边等爹爹,或是,等死。

九念和阿言告了别,穿过了那片树林,独自上了路。

平心而论,尽管萍水相逢,但将一个双腿受伤的人丢在河边,她的确有些于心不忍,可出门在外,需要帮助的人太多太多,她无法做到见一个救一个,更何况她还要赶去京城救父亲。

这样想着,心里便舒服一些,九念穿过树林,来到那条两旁都有油菜花的小路上,两旁的田地里有一个农民在干活,九念上前打听几句,得知顺着这条小路走就有个小镇,高兴坏了。

天越来越阴,厚厚的乌云如同肆虐的魔鬼一般压低在上空,疯狂的滚动着。九念加快脚步行在小路上,忽然看见有人朝这边跑来。

是个村妇,她着急忙慌的样子,一边跑一边喊:

“当家的,大雨要来了!黄河要涨水,快随我回家吧!”

那村妇看见九念,热心肠的警告了一句:“哪里来的小哥,快往镇上跑吧!下雨要发水啦!”

九念一惊,忽然看见小路上跳出好多青蛙,成群结队异常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