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又望着九念叫了一声“娘亲”,瘪瘪的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声。

华言眉心一舒,逗了逗小娃娃的下颌,慈爱的说:“你娘亲说你像个青团子,那你以后就叫团儿可好?”

...

两人再次相逢,按礼数华言自然要以丰盛的餐宴款待,可九念怕侯思止担心她,便没准备多留,也就让他免去了这些待客之礼。

华言知她惦记着自己的奔宵,便命人将团儿带下去吃东西,他带着九念来到马厩,药王府的马厩很大,养了十几匹骏马,九念还是老远就把正在吃草的奔宵认了出来,它看起来比之前肥壮了一些。

九念思马心切,一边靠近一边喊着奔宵的名字,那奔宵也格外通人性,看到了九念之后低头喷了几个鼻响,接着便兴奋的仰头长鸣!

“奔宵!奔宵我就知道还能见到你!”她不停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奔宵也用脸亲昵的蹭着她。

人对动物的怜惜大概就是:它依赖你,需要你,只认你,这个时候它便不再是动物,而是朋友了。

华言见她高兴,便淡淡的笑了,摸了摸奔宵的背:“我父亲逃过了追杀,来到洛阳后,圣上便封了他为花都药王,我父亲一直视奔宵为祥瑞之骑,视你为救命恩人,可惜他今日去了相国府,没在家,不然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相国府...

九念一听到相国二字,便想到了诬陷父亲的卑鄙小人卢龄,看着华言,问:“阿言,令尊去的相国府可是卢龄的府上?”

华言自然是不知道她与卢龄之间的恩怨纠葛,表情稍有忿忿之态,答:“卢相国已经因谋反治罪,尚在狱中,我父亲今日去拜访的,是宰相李昭德。”

九念吃了一惊,随后忽然觉得胸中有畅快之意涌上来,她摸了摸马,冷嘲热讽喃喃:

“如此甚好...”

华言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忽然皱了皱眉。

“甚好?哪里好!”一个年轻的声音突兀的从二人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衣服的俊朗男子牵着一匹枣红色大马立在面前,他的长相与普通男子不同,额宽颧低,皮肤竟比女子还要细腻,尤其是一双眼睛分外细长,不像是汉人相貌。他头戴闪闪银冠,腰束金玉带,雄姿英发,浑身散发着贵气,年纪不大,眼眸中却有将相之锐。

此人正是右卫大将军之子权向城,华言的挚友。

这个权向城本是高句丽人,乾封元年,高句丽发生内乱,向城的父亲投靠大唐,拜右卫大将军,而向城从小善骑射,虽只有十九岁,全洛阳的汉人箭手中却无一人能够与他匹敌。

向城与华言结识全因他堕马受伤。

华言来洛阳后第一个救治的病患便是向城,向城佩服华言的医术,华言喜欢向城的爽朗,于是十日有八日,向城都来药王府找华言,华言也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今日向城又来看华言,他有一批国宝级的汗血宝马,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匹相似,向城与马形影不离,每次下马都要亲自拴至马厩从不让下人来牵,方才至药王府,刚来到马厩,就听见两人这番对话。

向城把细黑的俊眉一立,目光在九念身上打探,竟有几分敌意,傲然道:“卢相国乃是被来俊臣诬告!来俊臣那老毒物不仅害了卢相国,就连狄仁杰也被他污蔑下狱!这是朝廷的一场浩劫,也是天下的一场浩劫!娘子怎能说是‘甚好’呢?”

向城之所以听到她的一句“甚好”便发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是恨极了来俊臣这个人。

早前来俊臣看上了他的汗血宝马,竟厚颜无耻的向他父亲讨要,父亲也是瞧不起他,拒绝后又冷嘲热讽的羞辱了来俊臣一顿,来俊臣一直怀恨在心。去年圣上办射箭比赛,选南北衙最擅长骑射的官员参加,向城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毫无悬念的拿了第一名。

可来俊臣却对圣上进谗言说:

“这权向城虽厉害,却非汉人而是高句丽人,若是让他拿了第一,恐怕四夷皆会轻视汉人无善骑射者。而他的父亲也并不是什么善类,他能离开高句丽,也不一定对圣上有多忠心,圣上要提防才是!”

圣上听信了来俊臣,取消了权向城的名次,还单独召见他父亲去问话,怀疑父亲的衷心,父亲回家后悠思恐极大病了一场,险些命丧。

向城不能不恨来俊臣,他年轻气盛,更听不得别人站在他那边。

九念冷眼看去,这人身着紫色袍衫,必是三品以上的显贵,她只不过因卢龄而说了句‘甚好’,却不想被他针锋相对,她没兴趣与这不相干的人费口舌,也得罪不起,便微微施了施礼,摆出女子的低姿态,道:

“民女愚笨,让使君捡了不愿听的话。”

向城俊眉一拧:“你是说我在你背后捡你的话听?”

九念不卑不亢,也不看他,没说话。

华言嗔怪的看了向城一眼:“你今日是吃了硫磺么?”

向城撇撇嘴,不服气的样子,嘟囔道:“哥你这交的是什么女子...”

向城的秉性总是让他说话没轻没重,可听在九念耳里却分外刺耳,她咬了咬牙,转身去马厩里解奔宵的缰绳。

华言见她要走,知道她面上挂不住了,正要训向城两句,还没等开口,九念便面无表情的将奔宵牵了出来,看也不看姒华言,说了句“我要回去了”,便骑上马奔出了马厩。

“阿九!”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他还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如果她真的就这样走了,他要去哪里找?

华言心急,刚要追,向城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哎?哥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我一起刷马吗?”

华言甩开他的手,素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暗涌着焦急,咬牙切齿的吓唬他:

“刷马?我若是丢了她,回头便吃了你的马!”

向城一凛,哪里见过哥哥动这么大的肝火,立刻松开了他的袖子,望着他追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好半天,这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啊...好像闯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红包已送,这章也是人人都有份

今晚小爱要修修前面文,改几个错字什么的,所以系统提示有更新大家就不要再点了。

第 21 章

【“苍头有眼...居然让我碰上了她!”】

阿芙,真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子,若问为何九念始终将她带在身边,大概就是喜欢她的这份灵巧与默契。

想起方才在药王府负气而走,九念骑马直奔前门,看见了阿芙,便停下了马,阿芙当时正在院子里等她,看见她面色冷然的骑马出来,竟是二话没说,直接上了她的马。

“娘子,这就走吗?”

九念想起向城那句“你交的这是什么女子”,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咬了咬牙,一挥缰绳:

“走!”

若论骑马,没几个能追得上她。

待到华言从后院追出来的时候,药王府早已没了她的踪迹,要不是那团儿的小草鞋摆在桌几上,再见到她,就好像素日的一个梦。

...

回到侯府,九念亲自将奔宵安置在马厩,拴好了马,她一进屋,就看见侯思止已经脱下平日里穿的绸缎,穿着一身布衣正往桌上端上热乎乎的炉饼,那股独特而浓郁的面香,恐怕只有侯思止才能做的出来。

“侯大哥,你做饼了?”九念上前问道。

“嗯。”侯思止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示意她过来坐。

阿芙正往桌上摆碗筷,道:“将军一定是听闻娘子前些天念叨着想吃饼,才亲自下厨的。侯府两个白案师傅,都不及将军的手艺呢!”

侯思止擦了擦手,在饭桌上坐下,低头一笑,健壮的小臂上还粘着一些薄面。

“九念,你来了快一个月,从不出门,今天怎么想着出去了?”

她看着那桌上热腾腾的饼,再看看侯思止带着围裙的样子,忽然就有了一种久违的,回家的感觉。

这些日子,侯思止的确往她身上放了不少心思,胭脂水粉为她张罗,吃喝也尽量依照她的口味做,粗中有细的他并没有让她有一点寄人篱下的委屈。

方才在药王府被向城顶撞时的气恼,也就随着侯思止的憨笑给抵消了。

九念也在桌前坐下来,道:“毕竟我现在是个逃犯,总出门怕惹麻烦,今日实在憋闷,出去转一转,见了一位路上结识的朋友,把奔宵带了回来。”

侯思止握着筷子夹了一张饼给她,也并没有问她那朋友是谁,面上有隐隐的喜悦,道:“我从来俊臣那儿回来,就一直等着你。”

九念现如今听到来俊臣相关,已经开始条件反射的蹙眉了。一个两个说他是癞蛤’蟆,三个四个骂他是个老毒物,来俊臣三个字仿佛已经变成了禁忌的黑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坏印象里。

“侯大哥最近与来俊臣走得很近?”九念试探的问。

侯思止没有回答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道:“我要和你说件事,你定会高兴。”

“我父亲的事?”

“嗯,来御史说,他认识一位会观天象的术士,那术士预测明日会有日食。”

“日食...”

自古帝王登基、驾崩、改年号、结婚生子、祭祀天地、立太子、大寿或者遭遇日食、旱灾、洪涝、地震、蝗灾等,皆会大赦天下。

九念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侯大哥,你是说,若是明日有日食,圣上会大赦天下?那我父亲...”

侯思止很认真的点点头:“诬告你父亲谋反的卢龄已经入狱了。”

九念激动的点点头,她今日也听姒华言提起过这件事。

侯思止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来俊臣处奔走,也送了不少钱财给他,他向我透露,你父亲的谋反罪名只是卢龄诬告,毒害卢龄的杀人罪也不成立,现在唯一的罪名便是你爷爷写谋反诗举家被流放后,你父亲带着你逃到了冀州,与谋反相比并不算重罪,若是明日真有日食,圣上大赦天下,兴许曾公就会被释放。”

九念激动不已,脸上露出难得的灿烂笑容,她撂下筷子跑到门口,扶着门框,仰起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洛阳的口气,那胸口见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时间,她的世界也有了一丝阳光,就连一连下了三天小雨的洛阳,也跟着晴朗了起来。

“上天保佑,明日一定要有日食。”

侯思止展颜一笑,拿话逗她:“那可说不定,都说天狗食日,我做的饼这么香,说不定天狗都会来吃,到时候就不吃日头了。”

九念回过头来,感激的看着侯思止,难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那我先就都吃光。”

...

御史府。

一个探子径直跨进了御史的内室,由于一直在雨中奔走,被他的鞋底所踏过的地砖,留下了一排浅浅的水印。

内室左侧的帘子后,盘腿坐着一个削瘦的身影,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他手上握着一支毛笔,正在纸上来回来去的描绘着新刑具的草图。他的身旁形影不离的站着两个带刀护卫,名字不好听,一个叫阿发,一个叫阿毛,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探子的脸上还挂着雨珠,隔着帘子,双手抱拳施了个礼:“主公!”

帘子后的男子眼都没抬,懒懒地说:“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啊?”

探子道:“小的查探过了,那侯思止府上的确住着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且还会骑马,不知道对主公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男子放下笔,将纸上的刑具草图拿起来,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小胡须,得意的欣赏着,点点头。

探子低了低头,道:“那...小的是把那女子抓来还是...”

话音刚落,那男子眼风轻轻扫过来,眼窝极深,有皱纹堆上眼角,下一秒,他忽然皮笑肉不笑的看望着那探子,阴沉沉的问:

“我让你抓她了么?”

探子被他那个诡异的笑吓得打了个冷颤:“没有...”

男子不乐意的闷哼一声,一声轻叹,面容虽不老,语气倒是有些沧桑:

“那是我的亲闺女,我要见也得让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认门儿,哪儿能用抓的?你真是天生的走狗命,不懂主人的心思...”他说着,瞧了眼地上的脚印,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说:“又穿雨鞋进我的屋!你...”

“是!是!小的该死!”

主公常是这样,翻脸跟翻书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护卫阿毛见主人生气了,连忙朝探子使了个眼色,故意骂咧咧地道:“你这猪脑子!主公爱干净你怎么总也记不住?快滚快滚!叫人来擦地!”

“是、是!”那探子知道阿毛帮他,一刻也不敢多留,赶紧灰头土脸的退出了出去!

...

昱日,果然如那术士所言,日有食之。

武皇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皆无罪释放,曾泓也在释放之列,准五日后出狱。

曾家,为朝廷效力十几年,偌大的家业被一句诬告而全部充公,家破人散,却又因为一场日食,而被免去了罪责,救回父亲的喜悦之余,九念不能不觉得可笑和心寒。

不过,总归是留的青山在,一场风雨也总算要过去,九念再也不是个逃犯,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在这繁华的洛阳街市上,替即将出狱的父亲买一身新衣。

洛阳最大的衣帽肆里,九念正挑着缎子,阿芙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侧。

“娘子连曾公的肩宽腰围都只晓得一清二楚,这份孝心,没有几个女儿能够做得到。”

九念笑了笑:“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不肯另娶,有些事还需要我来照顾他,比如买穿裳。父亲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偏爱绸缎,从不肯穿布衣的,想来这阵子在狱中也没有好衣裳穿。”

阿芙道:“我看侯将军好像也尤其偏爱锦缎,我听说将军府里专门有一间大屋子,用来放绸缎箱子的,奇怪的是,将军从来都不用不穿,就那么攒着,放着,真是暴殄天物。”

九念莞尔一笑,侯大哥的执念,阿芙自然不懂。

红笺...

一想到红笺,她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

可惜父亲是被免去了罪名,红笺却平白无故遭了一场劫难。

...

九念为爹爹做好了一身新衣,又给阿芙买了一匹她喜欢的料子,两人便出了衣帽肆,走在洛阳街头。

由于心情的关系,九念也打扮了一番。她今日穿得再不是青衣,而是一身亮眼的红色石榴裙,轻薄的纱料仿若胭脂入水一般,随着她的动作而飘逸,鲜嫩的红衬得她肌肤胜雪。头发是阿芙给梳的双刀髻,配以包金白玉簪,那白玉仿若生在她发丝上的春蚕,将她的一头秀发衬托得乌黑亮丽。

她最美的地方要数眼睛,那双眼睛眼窝深邃,龙睛凤颈格外精明,是女子少有的气魄。她的眉也是格外浓黑,细长且英气,今日的打扮,走在洛阳街头分外惹眼,正所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若非她今日穿得这般夺目,定入不了权向城的眼。

权向城再次见到九念,是带着团儿到街上来转转,瞧瞧孩童用的小号弓箭。自从华言收养了团儿,向城便格外喜欢这小子,虽然团儿才丁点大,但向城已经迫不及待的张罗着要教他射箭了。

“苍头有眼...居然让我碰上了她!”

权向城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远处走来的九念,竟觉得她与上次在药王府见面时气色不同了,真是人靠衣装,她这样一打扮,也是个脱俗的美人,难怪,难怪大哥他心心念念...

向城想到这里,抱着团儿快步走过去,一改之前的嚣张态度,嬉皮笑脸的拦住了九念的去路。

“又见面了啊?真巧真巧!”

一个男人抱着孩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打招呼,九念着实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那娃娃不是团儿是谁?再看向抱他的人,竟是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向城。

九念还是有礼貌的欠了欠身:“使君也来街上,真巧。”

“嘿嘿,”向城和气的笑了笑,对团儿说:“团儿,这位娘子你还认不认得?”

那团儿还挺认亲,怯怯的看着九念,唤了一声:“娘亲...”

“团儿乖。”九念怜爱的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团儿害羞的笑了,躲进向城怀里。

团儿这几天应该是过的很快乐,胖了些,也白了些,眼里那不属于孩子的忧郁也少了些。阿言那么细心的一个人,定然将这个孩子照顾的很好。

向城见九念与孩子亲近,便套近乎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讨好:“娘子这是去哪里呀?要不要去药王府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