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道:“他们被关入死牢。想来必定是收了一番折磨。”

“那您为何没被关进死牢?”九念问道。

狄仁杰无奈的笑了笑:“那酷吏不过是想要个谋反的口供,我给他就是了,如今大周革命,万物惟新,我是唐朝旧臣,甘愿一死,后世必为我洗刷罪名。只可惜其他六位国老不肯招认,白白受那皮肉之苦。”

姜竹内道:“原来是这样...丞相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逃过一劫,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必定留的青山,才有一线生机。”

九念忽然想起,自己在药王府的时候,向城曾给他介绍过一个朋友,九念立刻对狄仁杰道:“狄丞相,我前几日,曾见过狄光远。”

狄仁杰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忽然剧烈的波动起来:“光远...你见到光远了?”

“是,我与姒华言是朋友,而光远也是他的朋友,前几日打过一次照面。”

狄仁杰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光远...我的儿子...他还好吗?”

九念答:“还好。”

狄仁杰点了点头,这才对两人熟络一些,也觉得莫名的交心,便问道:“你们如何被关进来?按照你们的资历,那来俊臣纵使如疯狗,也不至于咬你们这些小肉塞牙。”

姜竹内道:“他要我给他当差,我哪里肯,这位娘子,他非要认人家做女儿!”

狄仁杰打量起九念来,眉头一锁。

这女子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虽一身污泥,却也难挡清丽,狄仁杰沉思片刻,摇摇头:“那来俊臣倒是个怪人,专爱抢夺别人的妻子做老婆,人家越不肯的,他便越是疯狂,这位娘子,你可有婚配?”

九念恭敬地答:“会丞相,小女子尚未婚配。”

狄仁杰又摇了摇头:“那便没有道理了,谁都知道,来俊臣只喜爱人妇,对你这样的小娘子可并不大感兴趣。何故偏要让你做女儿?”

九念道:“小女子不知。”

正说着,远处便有狱卒的脚步声传来,三个人皆坐回各自的位置,沉默了。

...

那狱卒端着一个大木头托盘,那托盘里摆着四个食碟一碗浓汤,那股浓浓的饭香飘散在这从来之后小米粥的牢房里,格外诱人。

狱卒将九念的牢门打开,竟是满脸堆笑,将托盘往地上一放,道:“娘子,吃口饭吧,这是来御史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您做的,没有醋,您尝尝。”

九念望着那菜品,抬头望了望对面的狄仁杰,发现狄仁杰竟也正在打量着她。

“这饭菜里怕是有毒吧?”九念虽饿,却是不敢碰。

狱卒立刻拿起一根新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道:“来御史说了,要是您怕有毒,就让我试吃给娘子看,总之千万不能不吃饭。”

九念心里越发的疑惑起来。

为何从始至终,那来俊臣对自己这样好?而他却并不像男人对待女人那般感觉,倒像是个父...

九念打消了自己愚蠢的想法,问道:“那狗官还说什么了?”

狱卒笑着嚼着嘴里的肉,说:“来御史说了,娘子若是想明白了,害怕了,就告诉小的一声,小的就放您出来。”

九念沉了沉,没说话。

“你退下吧!”

“是。”

那狱卒走了,却没走远,就守在走廊的转角处。

九念躺在那草甸子上,闭上眼睛,沉了沉,脑海中似有无数匹快马飞驰而过...

她忽然猛地坐起来,抓住栏杆唤那狱卒:

“你过来!”

那狱卒点头哈腰的走了过来。

“我不要吃牢饭!我要出去吃!”

那狱卒眼前一亮:“好好好!娘子想通了就好!小的这就给娘子开门!”

狱卒打开了门将九念放了出来,跟着她,九念左右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姜竹内,最终看向稳坐如钟的狄仁杰,意味不明的说:

“狄丞相,再会。”

那狄仁杰猛地一睁眼,看了看她,复又将眼睛闭上了,点点头。

 第35章

【“我再说一遍,我、要、把、她、接、回、来!”】

当一个人死都不怕的时候,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可怕的事了。

九念如今的心境便是空的,父亲的确留下了书信说是回了老家,其中缘由九念也不想多想了,反正她现在孑身一人,背上还顶着一枚罪人的烙印,她在哪里,哪里便是是非之地。

那干脆就让她躲在这来府,对她反而是最安全的,就算被发现了,她能够以自己的性命沾了来俊臣一身的污,也算值得了。

而阿芙,团儿,向城,这三个她牵挂的人,仿佛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至于阿言,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晃,躲在这来府上已有数月。

眼看着夏天在她眼前走过,又只剩下一条温热的尾,九念的心,仿佛也进入了沉静的秋季。

夏秋交替,心如落叶。

听说,狄仁杰谋反的案子迟迟定不下来,被诬告的七位大臣已在狱中带了近半年,皇上对政事越来越疏懒,已经有几日没有上朝了。

这些事,是九念听巧姑说的。

巧姑敦厚聪慧的女人,三十多岁,据来俊臣说,巧姑以前在宫里头是专门为武皇梳头的,因梳头的手艺好,什么双刀髻,望云髻,华贵的,朴素的,她都信手拈来,因为手巧心灵,人家都叫她巧姑。

巧姑出了宫,便被来俊臣花重金给九念请来做女仆,她性子醇厚,说话有分寸,九念与她算是亲近。

巧姑今早又为她梳了一个堕云鬟,再插上精致璀璨的金步摇,镜子里的她,华贵却不失清丽。

巧姑看着镜子里的她,慈眉善目的笑笑:“娘子可不能再整日宿曦不梳了,你看,这样才是风华佳人该有的风采。”

九念苦涩的笑了笑,问道:“巧姑,我今儿一早便听闻宅子外面有喜乐声,听那轰动的阵势想必是哪家大户娶亲?”

并不是来俊臣的宅院小,而是九念为了在他这里躲着,便让来俊臣备了一处最偏的宅院给她,这宅子的墙根贴着坊墙,外头便是荒凉的老街,平时鲜少有人,可今早的喜乐声的确格外刺耳。

巧姑不仅手巧,也是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是权大将军家的公子权向城娶亲,能不轰动吗?”

九念一听“权向城”的名字,竟陌生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在来俊臣府上躲得太久了,生如同死,仿佛一切都已是前尘往事一般陌生。

“巧姑...你说是权向城?”

“是啊,娘子,这人长得可真是英俊,我也是听说,他娶得这位女子,并非贵族,竟是个婢女。”

“婢女?”

“是,据说这女子并非汉人,整日以头纱遮脸,无论走到哪儿都要戴着,有人说她那面纱下可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要不然能够让堂堂右卫大将军的公子倾心追求吗?”

九念闻言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望着那一道墙,嘴角竟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阿芙,是你,真的是你,你嫁给了向城。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之人。

如今你的喜宴上,有吃不完的山珍,你的卧房里,有用不尽的绫罗,你这个傻丫头一定高兴坏了吧?

眼里慢慢的敷上一层水雾,喉咙间泛起一股温热。

阿芙,真是对不住,我竟连礼钱都不能给你。

我本想好了,要为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呢…

“娘子,你怎么哭了?”

九念擦擦泪,回过头,冲巧姑微笑:“没事,我高兴,高兴...”

阿芙嫁给了向城,这是她几个月来听到的最开心的消息。

“哑娘!娘子在呢,你就先别收拾了啊!”巧姑忽然回身对院子里干活的老妇人说道。

九念放目看去,又是这个哑娘。

哑娘是来府里负责运泔水的,来府里每天产生的泔水都要她来一桶一桶的提到门外的泔水车里,哑娘的身上很臭,很嗖,总是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沉默的,勤恳的从人们的视线里经过。

没人会和她说话,她也从不跟别人开口。

“巧姑,这是哑娘的活计,让她做吧!”九念转身进了屋子。

今日,她要陪来俊臣去靶场射箭,她本来从不陪伴他做任何事,可她今天还是想再试一试,能不能进到监狱去见一见狄丞相。

这几个月来,她曾和来俊臣提起过去监狱看看,可来俊臣十分警惕,将她的请求都驳回了。

今日去靶场看看能不能得到机会。

...

“言哥!”向城一身大红的喜袍,匆匆跑来药王府。

华言坐在盛大的喜宴上,正与凤阁侍郎李昭德商议要事。

这个李昭德,是圣上十分信任的近臣,前文提到,他是华言的忘年之交,若非他不怕掉脑袋的反复在圣上面前劝告,不能不注意男宠的恶劣影响,恐怕华言早已被圣上召进宫做面首了。

李昭德身穿绯色缎袍,头戴金冠,方方正正的脸上散布着些许皱纹,捋一捋胡须,笑起来便没平日那般严肃正气了,道:“向城啊,你今日可当了新郎官,还来缠着你华言哥哥啊?你那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啊,你叔叔我,甚至你华言哥哥到现在也没见着啊?”

向城见李昭德在先草草的行了个礼:“晚辈拜见李侍郎。”

“好好。”

华言见他面色中有几分急迫,便道:“向城,说吧,李侍郎是自己人。”

向城看了眼李昭德,这才说道:“我的手下刚刚抓到一个来俊臣的探子,那个贪生怕死的探子说,九姑娘的确就在来俊臣的府上!”

华言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向城,你这婚礼我怕是不能参加了,我要去趟来俊臣的府上,我...”

“言哥,你先别,你听我说...”向城似有为难,一把拉住了华言的手臂。

华言今日为弟弟的婚礼,也是盛装出席,一身淡紫色华服,他的肌肤本就白皙,竟比向城还要更配着贵气的淡紫,头上虽没有戴华丽的冠,但随意挽起的乌黑秀发也在日光下泛着明亮的光辉,为他凭添了几分仙气。

他一听见九念有了下落,本疲惫松懈的冷硬面部线条忽然被这喜宴上的喜悦吹开了喜色,那双眼眸里仿佛闪动着万种琉璃的光彩,清澈动人。

“向城?”他不明白,向城为何要拦他。

向城明明知道的,他应该能够体谅,这几个月来,失去了阿九的下落,他过的是什么非人的日子。

自责,怪自己让她一个人跑出去,害怕,害怕她正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遭受磨难。

“哥...那探子说,九姑娘在来府住得格外好,来俊臣也对他格外好。”

华言俊眉一锁:“‘格外好’,是怎么个好法?”

向城低头,仿佛心里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想搬开那石头告诉他真相,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就来连他也不信。

华言的面色陡然转冷,沉声厉色,仿佛心里正经历着一场风诡云谲。

“向城,无论她受了怎样的欺侮,我都相信她是被迫的。”

“可是哥...”

“我再说一遍,我、要、把、她、接、回、来!”

他冰冷而愤怒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的从牙缝中挤出,他不会在乎那些可笑清不清白,他说过,他的命是她的,全部身家也是她的!

如今阿九就像是那日他被困在翻滚汹涌的水边时的绝望境地,他又如何能对她置之不理?

向城吞咽了一下,沉声道:“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九姑娘如果被欺负了你也不会嫌弃她,可是问题是,你可知道,她是来俊臣的女儿?”

华言的身子顿了一下。

向城看着他的眼睛说:“亲女儿。那探子亲口说的!”

见华言震惊不言,向城复又说道:“她不仅是来俊臣的亲女儿,也是那个贪赃枉法的侯思止的好友,你忘了?那日他受伤,那两个人送她来的?”

华言猛地吸上一口气:“这绝不可能,一个探子的话岂能相信!”

李昭德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也皱起了眉头,道:“你们的这个朋友,听着也十分可疑,你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不怕她是来俊臣安插到你们身边的细作吗?”

“不会...”华言摇摇头:“她不会的,我与她一同从来到洛阳,共同经历过生死...”

向城道:“哥我知道,我也觉得不会,可是我们不能不防啊!就算九姑娘无意要加害我们,保不齐她父亲会利用她啊!而且你不是和我说过,吉云战说她是风火教的人吗?她身上真的是太多可疑之处了!”

李昭德在一旁,忽然皱了皱眉。

“向城!”华言打断他,目光坚定:“我即刻就去来府!”

向城拉住他的手,百感交集:“哥!你冷静点!你这样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我啊!”

华言顿住脚步,回头冷冷的看着他:“向城,我不会害你。”

向城咬咬牙,无力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我陪你去!”

……

今日的来府格外热闹,王弘义、卫遂忠、万国俊,以及最近混得风生水起的侯思止全部都聚在一起,这些人皆是来俊臣的党羽,一时间酷吏云集,仿佛这御史府上空都被黑暗邪恶的乌云所笼罩。

众人吃过了酒,便集体驾车来到了郊外,许多侍卫跟随保护着,于郊外建起了一个射箭的靶场。

而九念,被来俊臣单独派了一辆最豪华的车马,也参与了这场游乐。

而她不知道,华言和向城正快马加鞭的朝这里赶来…

 第36章

【九念拿起一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她如今对来俊臣叫她女儿的事,已经淡然了。就当是,叫她姑奶奶好了。】

为保证官员们的安全,靶场周围布满了守卫,近来越发得志的侯思止带得人手最多,其次是来俊臣。

其实来俊臣的那两个贴身守卫阿毛和阿发,就已相当于侯思止的二十几个守卫,他们二人武功高强,每年的洛阳比武擂台上,二人都是并列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