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去郊外野游还有带着如此庞大的队伍?很简单,这些臭名昭著的酷吏,圣上的刽子手,作孽无数,得罪的人太多太多,光是来俊臣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杀了千户。怎能不怕有人来刺杀他们?所以每次出行都要跟着许多守卫。

九念作为这队伍里的唯一女眷,是以来俊臣义女的身份出席的。

下了马车,那片广阔的靶场已经被下人们设好了座榻,万国俊、卫遂忠、王弘义、侯思止、来俊臣五人并排坐在草地的座榻上,饮酒唱诗。

那万国俊常与来俊臣一同办案治狱,刚被封为左台临察御史,喝得格外起兴,便说起了一些自己往常治狱的“功绩”。

九念坐在这几个老男人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脸沉默,偶尔听到他们说起一些残忍的虐待犯人的事迹时,还是会微微蹙眉。

来俊臣一看女儿并不大习惯他们这样的对话,便举起酒杯打断了万国俊的胡言乱语,由于两个人认识得最早,所以互相之间说话也不分你我,万国俊曾编写过《罗织经》,颇有文化,来俊臣骂道:

“你这个陋儒!没看见我女儿在这儿?说什么惩罚女犯的肮脏事!说点别的不好吗?”

九念拿起一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她如今对来俊臣叫她女儿的事,已经淡然了。

就当是,叫她姑奶奶好了。

万国俊猥琐一笑:“好好好,不说我,说说你。”

卫遂忠在这里最不得济,赶紧拍马屁道:“你们可听说过‘请君入瓮’?”

侯思止是外来人,摇摇头,大笑一声:“什么请君入瓮?把人请到缸里来吗?”

王弘义一边喝酒一边吃了一口小菜,解释道:“周兴你知道吧?那曾经是我大周最厉害的文昌右丞,也是来御史的老师,后来有人告周兴谋反,圣上叫来御史审问他,说白了,圣上不过是想要他的命。”

卫遂忠见马屁被人截了,赶紧又把话接了过来,奉承道:

“来御史便将周兴请到家里喝酒,问周兴,如果犯人总是不肯招供,该用什么办法好。周兴那老贼以为咱们来御史请教他呢!便夸夸其谈说:‘审问犯人啊,你还是没我在行,如果犯人不肯招供,你就用一个大瓮,大瓮地下围上火,烧开了水,把那人放进去煮,没有一个不吓傻的。’”

王弘义又想抢话,卫遂忠便瞪了他一眼,迅速的接下去,一点空隙也不给他留,卫遂忠说:“咱们来御史听完这话,便叫人找来了一口大瓮,烧上水,对周兴笑着说:‘周师,有人告你谋反,现在太后要我审问你,您看这翁已经烧好了,您自个儿钻进去还是我抬您进去呢?哈哈哈!”

王弘义有把话抢过来:“结果周兴那老鬼被来御史吓得尿裤子了,什么都招了!”

这个“请君入瓮”,听得九念后背发凉。

素日听说这帮酷吏残暴不仁,以重刑治狱,而重刑底下多冤案,他们的平步青云皆是靠这一声声惨叫的堆叠而成,如今九念融入他们其中,便觉得传闻真的是毫无添油加醋之说,这些人真的是瞪眼杀人,嗜血如命。

九念猛地想到那一晚,她被囚禁监狱时所承受的巨大的折磨,不禁将手上的茶杯攥紧,无声的放到了桌上。

来俊臣是极其会看人脸色的,他见九念一张小脸煞白,脸上方才还洋溢的得意之色慢慢收了起来。

他对那王弘义笑笑,眯起眼睛说:“王蒿子,吃你娘的酒!废话连篇!”

王蒿子这个称呼或许只有来俊臣敢叫,王弘义在审讯犯人的时候喜欢把犯人关在一间小屋,屋子里堆满蒿草垫子,用火烧,那蒿草的味道实在熏人,犯人只有乱咬别人谋反才可以被放出来。于是王弘义的诨名便叫做王蒿子。

王弘义大笑一声,一饮而尽,

几个人又喝酒吹嘘一通,一转眼,桌上杯盘狼藉,酒坛也快空了。

酒醉后的几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唯有侯思止没有醉,独自清醒着,来俊臣酒量好一些,此时也眯着一双微醺的眼,对侯思止说道:

“思止啊,你新入职不久,便替我办了许多案子,功劳不小啊,今日野游,我也叫你看看我们的游戏。”

侯思止恭敬的微微低了低头,道:“谢御史夸赞。”

九念转头望了他一眼,轻蔑的冷笑,而侯思止也看见了她的眼神,咬咬牙,面无表情的将眼睛别向了靶场的方向。

...

“驾——”权向城一身红色喜袍,与姒华言并驾齐驱,快马加鞭的往靶场赶。

两人去过御史府后,在阍者那里得知,来俊臣携家眷去了靶场射箭。向城和华言便骑上马奔向郊外。

华言御着风,鬓前的黑发随风而飘散,坚定的目光锐利且气魄!

他在风中侧过头,对向城道:“向城,哥对不起你。”

向城豁达的笑了笑,挥手扬鞭:“不是哥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阿芙,我用心良苦的追上了她,得到了她的心,却在大婚之日骑马跑了,她回去定要拧我的耳朵罚我不准上床的!”

华言轻笑一声:“阿芙跟你如此恩爱,定不会为难你的。”

向城得意的扬眉:“那是!我娘子她深明大义!怎么舍得罚我?眼下重要的是将九姑娘抢回来,好让哥你早些把她娶回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和阿芙可以等着你们二人一起拜堂!”

两人很快便赶到了郊外的靶场,下了马,便见到几个带刀官兵守在靶场门口。

向城牵着马,高声道:“我乃右卫大将军之子权向城!叫你们来御史出来见我!”

向城的父亲是大将军,向城的身上也自小就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气魄,而二人皆比来俊臣的官职高,说话格外霸气。

没想到那守卫把刀一支,一副驱赶面孔:“我们家来御史说了,野游之时不见客!”

华言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乃药王府姒华言,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谈。”

姒华言是当今洛国公,虽没实权,地位却高,又有药王府做后台,那侍卫一听便将刀放下了,却依然一派严肃的抱了抱拳。

“洛国公恕罪,我家御史确实说过,除非当今圣上来,否则概不接待。”

“好大的口气!”向城正欲上前,却被华言伸手拦住了。

他们二人既没弓箭又没刀枪,这靶场门口守卫的就有二三十人,更不要提里面了,硬闯定是不行,为今之计,只有等晚上他们野游结束,再去府上拜访,那时来俊臣便没有不见他的理由。

“向城,我们打道回府。”华言跨上马,带着向城调头回去了。

向城一路上愤愤不平,走到半路却忽然灵机一动,双眼放光的对华言说:

“哥!我怎么这么笨呢!这靶场我来过不下百次,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很,这靶场东边有座小丘,我们可以爬上那小丘便能望见靶场底下的场景,一目了然,不如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九姑娘真的就在里面!”

华言一贯冷静理智:“小丘只能看,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我们四拳难敌百刃...”

向城道:“我们就去看看嘛!如果真的见到了九姑娘!晚上去来俊臣府上咬人的时候也有底气不是?”

华言一想,有道理,毕竟他们的消息也只是从一个探子的口中得知,实难相信,不如亲眼去看一看,若是九念不在来俊臣家眷里,另当别论,如果在,那么他们晚上就算是拆了来俊臣的府上,也要将她夺回来。

“走!去看看!”

“驾——”

二人马蹄踏踏朝着靶场东面的小山丘而去。

...

再说九念这边,她的计划本是想趁来俊臣高兴,找机会和他请求看看能不能去监狱一趟,就说是去说服那姜竹内给她做贴身侍卫,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得出,来俊臣对自己还是颇为在乎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利用着来俊臣的心理,她便能找到机会就狄仁杰狄丞相出来。

可是一到了这靶场,他们喝酒的喝酒,吹牛的吹牛,讲得那些东西不说九念爱不爱听,光是这彼此之间的争相拍马就让九念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将酒坛喝空了,来俊臣又将众人带到了靶场中央,说是要来一场“游戏”。

酷吏的游戏又有什么好观望的呢,九念懒懒的坐在榻子上,用绸缎盖着脸,防菜草地上的蚊虫叮咬,而巧姑则站在她身旁给她扇扇子。

向城和华言爬上了小丘,方眼一望,果然这千平见方的靶场里,景色一览无余,他们一眼便望见了来俊臣一伙人,正站在草地上谈笑着,他们的对面放着许许多多个靶子,那靶子上竟刻着字。

虽看不清字,但好像都是三个字两个字左右,猜想可能是人名。

向城遗憾的摇摇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杀气:“真是可惜了啊,今日没带弓箭来,若是带了,我一张弓射死这大周的败类!”

华言不动声色,挨个的看着这些人的脸,竟没找到一个女子,再往他们身后看去,一个仆人模样的妇女正给座榻上盖着脸的女子扇扇子,而那女子用锦缎盖着身子,慵懒的晒着太阳,看不见脸。

“向城你看,那个人。”

 第37章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来俊臣一回头,看见九念正蒙着脑袋躺在座榻上,便背着手走过来,问道:“怎么了丫头,嫌这太阳毒辣?”

九念躲在绸缎里,没动。

“巧姑,你陪她去那边那个亭子里歇息吧!”来俊臣道。

九念一听,便把身上盖着的绸缎掀了开来。

不远处,华言和向城站在小丘上,恰好看见她掀开了绸缎...

他们之间的距离,虽听不见说话,但却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华言望着她久违的一张脸,虽说还是以前的清丽模样,却比往日丰腴了一些。

而另华言惊讶的是,九念掀开锦缎的那一刹那,竟是对来俊臣笑了...

九念笑望着他,脸上是一副自己都觉着恶心的讨好。

“我不去亭子,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来俊臣一见她微笑的小脸,心里也跟着高兴,这丫头难得冲他笑,今日不知怎么,这般高兴。

“说吧,我这些日子也没空去后院看你,你是有什么短缺的吗?”来俊臣背着手,像个父亲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九念走过来,竟是无比温顺的替他掸了掸身上的杂草,道:“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来杀我。”

来俊臣哈哈大笑:“这梦我经常做,一晚上不做都觉得不舒服。”

九念微微蹙眉,心里骂他,却换上一副没有破绽的笑脸,道:“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是个女流之辈,胆子小了去了,我想跟你说说,能不能把姜竹内找来给我当差?”

来俊臣道:“那个老姜,这小半年来天天在狱中骂我,我就让他骂,骂死在狱里也让他见不了天日。你想都不用想了,他是不肯给我办事的。”

九念道:“我有办法让他为我办事。只要我去狱里亲自接他。”

来俊臣方才还笑着,此刻的笑已经只是浮在脸面上了,露出了一丝丝警惕:“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牢里做什么,你要为了这事找我,爹爹不能依你。”

他说罢,转身走了。

九念重新在榻子上坐下,气坏了,将头重新蒙上,吩咐巧姑也坐下了。

山丘上,华言面色冰冷,向城也看得呆滞。

“哥...九姑娘她...方才...方才是在替来御史掸衣服吗?还笑得那样...开心...”

姒华言沉了沉,微微眯起眼睛,道:“被奸人所困,总要假意妥协一二,阿九是个聪明的女子,怕是这样才不会吃亏。”

向城背过手去,望向九念。

...

巧姑望着万国俊、来俊臣等人在前方射箭,便道:“娘子,你看那靶子上,竟写着许多个人名。”

“嗯...”九念被来俊臣拒绝,心里很不舒服,心情不大好,闷闷的回了一声。

巧姑虽是仆人,却是识字的,她抻着脖子向远处的靶子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呢喃着靶子上的人名:

“姒华言...王国忠...苏启望...李牧远..狄光远...天哪...这些可都是当朝重臣的名字啊!”

九念一晃神,便恍惚中听见了姒华言的名字,猛地掀开脸上的绸缎,问道:“巧姑,你刚才说什么?”

巧姑其实也是迫于来俊臣的淫威才入来府做仆人的,内心对来俊臣也是颇为不满,此刻竟没有藏住心思,道:“我说,他们这几个人,好像在每个靶子上都写下了朝臣的名字,若是射中了哪一个,就去诬告哪一个。”

九念坐起来,也抻着脖子向那十来个靶子张望着,那靶子上的确写得都是大臣的名字,不过九念不懂朝政之事,并不认得几个,只是在看到姒华言的名字时,不禁心惊肉跳。

万国俊、王弘义、卫遂忠三个人已经拿上了弓,而来俊臣和侯思止正站在一旁负手观看,这其中的乐趣,也只能在他们此刻嗜杀的眼神里读取。

自从垂拱二年武皇打开告密之门后,李唐皇族多半死于这些酷吏之手。他们是皇上的鹰犬,所杀之人也是皇上要杀的人,可是日积月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越发的猖狂起来,经常会因为私怨为残害忠良,如同一条条咬人的疯狗!

他们杀红了眼,直到杀到不知该杀谁,便想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手段,便是用这靶子写上人名,射中哪一个便去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诬告,以此立功。

九念的视线在姒华言的名字上停了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浓浓的担忧,然而她再往右看,湿润的眼眸忽然像是结冰的湖沼,刹那间溢满了仇恨。

写有“姒华言”的靶子在最左面,而那十几个靶子之中,最右边,则是一个九念夜夜做噩梦都会切齿的名字,吉云战。

她的手死死地扣在座榻的扶手上,那木头仿佛成了吉云战的喉咙,她的指甲处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却没有察觉,依旧生生的抠着...

卫遂忠走到来俊臣面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弓箭呈给他,贼兮兮的眼里溢满了谄媚:“来御史,您请吧!”

来俊臣慢悠悠的接过他手里的弓箭,活动活动手腕,一一扫向那靶子上的名字,侧头对侯思止说:“思止,你希望射中哪一个?”

侯思止微微抬了抬下巴,刚要说话,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父亲。”

来俊臣眉头一皱,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凝固了一般,耳朵嗡的一声,回过头去,拧眉望着那抹俏丽的倩影缓缓而来。

她一步两步傲然轻盈,三步四步志在必得,五步六步已经走到他面前,那张细看之下,与他极其相似的眉眼噙满了笑意。

“你方才叫我什么?”来俊臣讷讷地问。

九念压了压嗓子,只感觉自己体内的骄傲与正气全部被逼到了九霄云外去,复又唤了一声:“父亲。”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而脸不要了,叫这老贼一声“父亲”又何妨。

九念见来俊臣愣住了,便笑着说:“父亲这游戏实在是新鲜,九念在院子里呆腻了,见这新奇的玩法便也动了心,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九念还没有射过箭呢!”

其实她在冀州的时候,跟一名叫做李逾辉的驿卒学过射箭,只不过她太瘦弱,臂力不稳,总是会射偏,学过几次便失去了兴趣。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从方才的惊喜又换回了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将弓箭递给她,道:“果然是我的女儿,你早该这样!”

九念接过弓箭,手心发汗。

她来到那靶子前,冰冷的目光早已看不到别的东西,她只能看得见一个靶子,那上面写着令她恨之入骨的三个字:吉云战。

吉云战...

枉费华言救你一命,将你视作朋友,而你却想至他于死地。

吉云战...

你用那烙铁烧焦我的皮肉,让我终生都被烙上罪人的烙印,害我不敢再见阿言,再见团儿,害我在这酷吏的手下苟且偷生。

这些债,我一定要还!

九念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名字,搭弓瞄准。

她的周身散发着杀气,即使隔得很远,向城与华言也能够感受到。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华言失望的看着她,英俊的脸颊越发苍白。

向城握了握拳,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果然是和来俊臣一伙的...”

姒华言没有回答,沉着脸,脑海中尽是关于她的回忆。

她恨恨的骂他偷马贼,急得快要哭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