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负着一身秘密,不肯告知他姓名的时隐忍的样子...

她大汗淋漓的拉着木爬犁跑到河边朝他挥手的样子...

她被来俊臣送到药王府生命垂危的样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枚毒药,贯穿他的肠腑...

...

九念举着弓,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借着来俊臣的手报复吉云战。

她的箭术虽然并不算准,也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有一点是九念可以决定的,那便是避开姒华言。

姒华言在最左,而吉云战在最右,她就算是射得再不准,也射不到姒华言的靶子上。

若是射中了吉云战,那算幸运,若是射不中他,就算他侥幸。

九念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前敦厚的侯大哥,自从坐上了这御史之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相似。

原来手握别人生杀大全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快意,尤其是自己的仇人。

九念闭上一只眼,手上的箭微微颤动着。

来俊臣负手站在她身后,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丫头,你尽管放箭,射中了哪个,就算哪个,开工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箭下去,我们下半年便有活干了。”

九念咬咬牙,刚要放手,忽然一双粗糙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九念回头一看,是侯思止。

侯思止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将她的身子稍稍向右斜了斜,小声说:“妹妹,你要再往左一点,才能射到你要射中的人。”

九念一惊,难道他知道?这绝不可能啊...

鬼使神差的,九念便按了他的话保持住姿势,而那靶子都离得太远,想要瞄准也并非易事。

她的心一横,手上一松,那箭便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嗖——啪——”

那箭不偏不倚,正落在靶子上。

然而九念定睛一看,脑子里便嗡的一声!炸开了!

不是吉云战...

她射到的是吉云战左边的那个靶子!

方才一直盯着吉云战看,被仇恨蒙了眼,竟没有发现,吉云战左边的那个,竟是权秉忠的名字!

这权秉忠是谁?

权向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父亲!九念射向的是她的父亲!

向城与华言对望一眼,扭头便上了马!华言也震惊的最后看了一眼九念,驾马追了上去!

...

九念愤怒的摔掉弓箭,转过头去看侯思止,没想到侯思止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你!侯思止!你故意的对不对!”

侯思止不说话。

九念赶紧抓住来俊臣的衣袖,反复强调:“不能算!这不能算!”

来俊臣心照不宣的看了侯思止一眼,点点头,哄她:

“女儿,我都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休要任性。”

 第38章

【侯思止,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其实,九念的那一箭,只不过是来俊臣哄小孩子的逗趣罢了。

早在年初,来俊臣向权秉忠索贿不成,来俊臣便在搜罗诬告权秉忠谋反的“证据”。

这谋反之罪,要找到其谋反的理由。

权秉忠与威武道总管王孝杰是拜把兄弟,王孝杰曾打过多次胜仗,深得圣上器重,权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便是王孝杰送给义子权向城的。

而这问题,就出现在这匹宝马身上。

这日一早,侯思止便带着一箱子银钱去了权秉忠家登门拜访,这位不速之客,被权向城拒在门外一个时辰有余。

然而侯思止却并没有生气,就坐在马车里等候,当下人第十次通报的时候,久在官场的权秉忠坐不住了,即使听儿子说这酷吏要加害于他,也要请他进来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在权家华丽的高句丽式的厅堂里,权秉忠黑着脸,只喝茶不说话。这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很久,最后权秉忠一看,不说话实在不行了,便冷冷的开口问:“我听说,昨日侯御史跟着来御史去郊外射箭了?”

侯思止一听他冷不防的提这事儿,又迟迟不肯接待他,便心里猜想昨日在靶场的事权家有可能知道了。

无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也省得他挑明了。

侯思止十分恭敬的看了看他抬来的一箱子银钱,道:“思止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权向城坐在一旁,一张俊秀的容颜轻蔑的一笑:“呵,侯御史还用求别人么?该我们求你吧?”

侯思止开门见山,道:“我听闻权将军与王孝杰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

他话还没说完,权向城便警觉起来,打断他:“侯思止!我义父正在安西四镇打仗,为国家对抗吐蕃!你休要打他的主意!否则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门!”

权秉忠也没拦着,喝口茶,冷笑一声。

侯思止镇定的瞧着,这权家和王孝杰果然是交情深厚,他笑了笑,解释道:“少将军别误会,我知道今年年初王孝杰将军便主动请缨去收复安西四镇,对抗吐蕃,然而我的请求很小,我只想问王孝杰要一个人。”

权秉忠听出来了,这个侯思止是来威胁他们的,也是来做交易的,便皱眉道:“什么人,你说来听听。”

侯思止道:“我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今年二月被充为军妓,我查过,今年王孝杰率兵去安西四镇之时,她就被送到这支军队里,我希望权将军能够帮我写封书信,待到我派人去接她的时候,让王孝杰放人。”

他一开始还称王孝杰为将军,说到后面的时候,便直呼其名了。

权秉忠觉得这酷吏还真是嚣张,竟为了一个卑贱的军妓来府上威胁他,想他也是堂堂右卫大将军,曾先后三次出兵为国征讨,立下赫赫战功,之前被来俊臣那疯狗咬了一口,圣上都没有将他如何,还怕这区区侯思止?

权秉忠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侯御史还是个痴情种,我若不写这封信,你又奈我何呀?”

侯思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冰冷起来:“权将军考虑清楚了?只是一封信,放了一个军妓,如此也不肯卖我一个薄面?”

他好不容易熬上了今天的这个位置,有了谈判的资本,侯思止没想到这个高句丽人如此不通人情。

权秉忠咬咬牙,啐了一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饼的疯狗!要我给你面子?跟我平起平坐?我告诉你,那下贱的军妓我是不会让孝杰放了她的!你休要威胁我!”

侯思止始终是怀着求人的态度来的,也备了礼,没想到这权秉忠这么顽固,侯思止有些气恼,但还是商量道:“军妓又如何,卖饼的又如何?权大人,思止做游击将军的时候,也曾先来拜访您,可每次来,大人都会嫌我身份低微将我拒之门外,如今思止也是朝廷重臣,实在是怀着谦恭地心态来求大人的,您可否替我给王将军写封信?”

这一番话,倒是老实诚恳,权秉忠收了收方才的力气,面子上挂住了,便沉声道:“你回去吧,我考虑考虑,还有,把你那一箱子的钱拿回去。”

侯思止看到了希望,站起身来,道:“谢将军,若是将军答应了思止的小小请求,思止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侯思止走了,还是固执的将那一箱子礼钱留在了权府。

他刚出了大门,权秉忠望着那一箱子银钱,问向城:“城儿,你说,这封信,我要不要给你义父写?他不过是要一个女子,若是我不给,那这疯狗可会咬人的。”

向城思虑再三,觉得可疑,道:“父亲,他们现在要对付我权家,若你给义父通了这封信,万一他们在这信中做手脚,将义父也牵扯进来,那该怎么办?”

权秉忠沉思片刻,觉得儿子言之有理:“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这个酷吏杀人不眨眼,怎么会为了一个军妓来求我?这其中恐怕有诈,我们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三日后,侯思止再来权府,再次被拒之门外,这一次,管家顺着门缝扔出来一封信,是权秉忠亲手写的。

侯思止以为是给王孝杰写的信,满怀期望的拆开,却发现那是一封谴责酷吏的骂文,满满三页纸。

侯思止年轻的双眸陡然变得阴狠起来,狠狠地将纸攥成了一团...

...

十日后,来俊臣坐在马车上,鼻孔都气圆了。

他的对面,坐着面色苍白的曾九念,她的胳膊上缠着白布,布上星星点点的渗出血来,此刻正躺在巧姑的腿上,恶狠狠的瞪着他。

“我说你你就不听是不是?你再瞪我!”来俊臣气得发抖,也横眉立目的对着九念。

巧姑看不下去了,赶紧劝道:“明公,您就少说两句吧,娘子都这样了,你看这小脸,这嘴唇,哪还有一点血色呀!”

来俊臣更气了:“谁让她总是往手臂上划道子!该!”

九念憔悴的双眼布满血丝,愤恨道:“你若一天不让我见侯思止!我就划一道口子!你若一年不让我见侯思止!你便将这胳膊划烂给你看!”

“你!”来俊臣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见她咳嗽虚弱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心疼,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就说吧,你见了他又能如何,那权家父子已经在侯思止手上,圣上也下令彻查了,你见了侯思止又能左右什么?”

九念恶狠狠地瞪着他,倔强道:“那一箭是我射的,若是你们真的杀了权家父子,我便即刻咬舌!”

“哎呀呀你可别气我了!”来俊臣靠过去按住了她的身子,向来捉摸不定的脸上此刻已经是乱作了一团,哄着说:“你看看,我这不是驾车带你去侯府嘛!你能不能不闹啊!”

九念沉了沉,甩开他的手,不说话了。

...

侯思止从监狱的方向打道回府,坐在撵车里,脑海里全都是权秉忠在狱中受刑时所说的话。

他说侯思止,你休想再威胁我,我是不会给孝杰写信的,你要的那女子,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你休想用她的贱命来换我!

侯思止紧紧的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那句“正在军中被万人骑”,仿佛一把牛刀,将他的心肺全部剖开了一般。

他黝黑的肌肤上,渗出了一丝薄汗,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把刀生生的剥去了。

良久,他混乱的情绪镇定下来,再次睁眼,那目光中竟多了一丝杀气。

不错,权家败了。

就在仅仅十天的光景。

先是有人秘密告发权秉忠在修建长城的工程中贪腐受贿,又有王孝杰在安西四镇与吐蕃将领互通信件,意图谋反,皇上本是不信,但侯思止又把王孝杰的一些陈年旧事搬了出来,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

这王孝杰常年在吐蕃,对吐蕃内情十分了解,高宗在位的时候,王孝杰与刘审礼西讨吐蕃,在大非川被吐蕃擒获,刘审礼重伤而死,而王孝杰却奇迹般的被放了回来,还被吐蕃赞普墀都松赞赏赐了一匹汗血宝马。

回朝时向圣上陈说被放理由,竟是说那颂赞觉得他长得像他的父亲,还在他面前哭了一通,不忍杀他,便赐马释放。

如今有人告发王孝杰谋反,这旧事被提出来,圣上一听,便开始觉得可疑,而侯思止说,王孝杰将这匹汗血宝马赠给了义子权向城。

王孝杰远在安西四镇,是否谋反尚未可知,但权家父子常与王孝杰互通书信,交往甚密,若是审理此案,还需将权家父子审讯一番。

于是,权秉忠与权向城便被押进了“例竟门”。

这“例竟门”是何处?

“例竟门”其实叫做丽景门,这丽景门内,是皇家监狱,称为“推事院”,是由来俊臣等人负责审案的地方。

后来官员们都戏称,只要进了这丽景门,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无一例外。

于是这丽景门,变成了“例竟门”...

 第39章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来俊臣带着九念到达侯府的时候,侯思止刚刚发了一通火气。

原是那权家的新媳妇,九念的婢女罗芙,带着贿赂的银两来找他。

那女子依旧面带黑纱,性子不像往日一般活泼,说话时略带沙哑,想来也是哭了几日闹腾的。

今日,侯思止的脑子似是被权秉忠的那句话给冲洗了一般,一身的气愤无处发泄,任那罗芙百般乞求也不应允,倒是十分享受这般滋味。

呵,他权秉忠不是高贵么?何苦要一个女子来向他求饶?

那罗芙也是个性子烈的女子,见那侯思止软硬不吃,便将她痛骂了几句,侯思止本就烦躁,便命人将罗芙轰了出去!

...

阿芙带着下人刚刚离了侯府,来俊臣的马车便驶来了,两辆车擦身而过,就这样错了过去。

一进门,来俊臣便一脸无奈的对侯思止说:

“我女儿说,有匹马叫奔宵,一直在你这儿,便过来找你讨要。”

侯思止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伤痕累累的九念,道:“九念妹妹,随我去马厩走走吧!”

曾九念眯起眼睛咬咬牙,跟了上去,来俊臣却忽然叫住了侯思止:“这丫头天天闹自杀,你可不兴跟她吵!”

侯思止动了动唇角,点点头:“放心吧...”

二人来到了侯府后院,奔宵在马厩里吃着草,九念远远地看见了它的背影,本来想打个口哨,一抬腕子,却痛得皱起了细眉。

侯思止从她身后走来,背着手,一身还未来得及脱去的官府,光滑的绸缎在太阳下泛着光。

“你自杀过?”侯思止问道。

九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无力的笑了:“我?自杀?呵,不过是苦肉计吓唬那老毒物罢了,我的命还要留着,杀光你们这些狗官呢!”

侯思止闻言,冷冷的抽了一口气:“九念,我也有我的苦衷。”

曾九念走到奔宵身前,靠在他身上,这些日子折腾得她又消瘦了一圈,却依旧挡不住她眼眸中的锐色与坚韧。

九念虚弱的站着,收一收那眼中的锐气,脸色一变,小声道:“侯大哥,你放了向城,好吗?”

侯思止刚想说话,却见她忽然膝盖一软,便跪倒在侯思止面前!

她的膝盖“砰”的一声磕在马厩的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侯思止浑身一滞,眼眸陡然变得惊慌起来,紧忙上去扶她,却被她甩开了手臂。

“侯大哥!”九念双目幽幽,将眼泪吞咽,低着头恳求他:“侯大哥,权向城是我的朋友!我求你,求你放过他!放过权家!”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九念会给他下跪,今日被权秉忠惹怒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

“九念,你这是干什么...”

九念一听他语气中尚有微颤,知道他还是有一丝慈悲的,便三下两下跪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官袍一角,哀求道:“侯大哥,向城不能死,我不能看着他死!就像是你不能看着我死一样!如果向城死了,阿言也会痛苦难过!会恨我!侯大哥,我求求你!你就算...就算看在红笺的情分上!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