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到红笺还好,一提到红笺,侯思止便又想起了权秉忠说得那句话来。

“侯思止...”

“你想要的那个女人...”

“正在军营中被万人骑....”

侯思止狠狠的闭上眼,负手立在她面前,沉声道:“九念,红笺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戳破了一般,泄了气,眼里也再无往日的精神。

九念揪着他的官袍,颤抖着,摇了摇头:“红笺也不会想要看到现在的你。”

侯思止心一狠,甩袖道:“你不用求我了,事情已然闹成这样,权秉忠是必然要死的。”

九念一听,双拳攒着拄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将身子撑了起来,再站起来,身子有些打晃,却努力的站得笔直,刚毅的看着他,道:“侯思止,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场野心,不过是你被人瞧不起之后积累下的怨念的爆发,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红笺,你是为了你自己!”

侯思止眉头一扬,吞咽下一股痛涩的情绪,问:“那你呢?你留在来俊臣身边做备受宠爱的干女儿,又是为了什么?”

九念气结,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她的委屈,她的遭遇,她背上被人烙下的伤疤,能向他说吗?

“你侯思止,从今以后,不再是我曾九念的朋友。”

她定定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咬了咬牙,眼里溢满了酸楚。

那个为她做饼的侯思止,那个她用一块蜜石救下的侯思止,那个憨厚朴实的侯思止,再也不是眼前的这个,利欲熏心,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不会把自己隐忍着的秘密告诉他,因为他已不值得信赖。

侯思止将颤抖着的手背过去,昂着头,仿佛被推上了高坛之上,再也不敢向下看一眼。

他忽然就想起在冀州时,他说要去洛阳,九念便送他银两,还将蹀躞七事送给他。

那时的思止说:“你真好,跟我称兄道弟,一点都不嫌弃我是个卖饼的。”

九念一身干静白色男装,背着手,在树荫下踱步,俊俏的马驹就立在她身侧,显得她风度翩翩像个白面书生,她回过头,对侯思止爽朗一笑,道:

“若我为友,将为挚友,若我为敌,必为劲敌。”

...

推事院。

阴暗冰冷的监狱里,权向城只穿了一身白色薄衫,秀发脱去了金冠,有一丝凌乱,他盘着腿,闭目在狱中打坐着,听着这狱里不断发出的哀嚎,波澜不惊。

权家从高宗在位时投靠大唐,便是忠心耿耿履历功勋,权家之人也绝不会因为几个酷吏发明的劳什子刑具而哭号求饶。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为他上刑,反而好酒好菜供着他。

他听说,这是侯思止的意思。

来俊臣背着手,从走廊里缓缓走来。

来俊臣的身旁跟着一个秀才模样的老头,那老头贼眉鼠眼的,细长脸,手里端着文房四宝,这人是来俊臣的笔墨先生,善于模仿各种人的字体,许多犯人的认罪状都是他模仿写下的。

来俊臣背着手,隔着监狱的栏杆,笑呵呵的看着权向城。

“贤侄,这蹲牢狱的滋味儿,如何啊?”

权向城闭着眼,就当他是一团空气。

来俊臣从笔墨先生手中拿过一封信,隔着铁栏杆举着,说:“你父亲的认罪状都写好了,你的什么时候交给我呀?”

向城眼睛一睁,年轻的骨头里有着难得的刚毅:“不可能,我父亲忠孝国家,何来罪责?”

来俊臣将那纸斗了斗,笑了:“你看,白纸黑字,是不是你父亲的字迹?”

这认罪状上的字迹是来俊臣找笔墨先生模仿的,依照的却是权秉忠写给来俊臣的那封骂文信。

权向城看都懒得看,切齿道:“你让我找啊?那就把我送到你那狠毒的刑具上去试一试如何?小爷我最近皮痒痒,正好给我松松骨!”

来俊臣呵呵一笑:“我倒是想呢,我最近新发明了一款凤凰晒翅,正适合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不过我可不敢碰你,我女儿这几日为了救你,胳膊都要划烂了...”

权向城一听,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你女儿,救我?明明是她射中了我的名字!你们都是一个贼船上的人,亏我曾经当她是朋友!”

来俊臣摇摇头:“我女儿也把你当作朋友,为了你,昨儿个还给侯思止下了跪。”

权向城顿了顿,目光中有几分温暖闪过:“她真的这样做...?”

来俊臣夸张的拧起眉头:“可不是?我女儿她那么正义,那么善良,若是你死了,她不就成了凶手?”

来俊臣忽又笑了,那笑容有些狰狞,眼中带着一丝占有欲,道:

“可我要她成为凶手。只有你死了,她才会完完全全的没有了退路,就会完完全全的变成了我来俊臣的女儿。”

来俊臣说完,给笔墨先生以眼色,笔墨先生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放到栏杆里,说道:“少将军,您父亲已经招了,而您的任务,就是供出王孝杰来,如果您招的话,那不就可以免去一死了?别听来御史吓唬您,哪儿那么容易就要您的命呢!是吧?”

向城看都不看他,心说哪里来的狗奴,少将军也是你叫的?

他望着来俊臣,英俊的脸庞有些脏土,笑容却是干净清透,道:“来俊臣,你不过是圣上的一条鞭子,一条恶狗,我死了,我义父回来定为我昭雪,而若是哪天圣上用不着你,杀了你,呵,你定会被这洛阳的百姓扒皮吃肉,挖眼削骨!”

来俊臣似乎已经听惯了这样恶毒的诅咒,云淡风轻的笑笑:“是啊,我死了会被挖眼削骨,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不说美味佳肴,就是这别人的美丽妻子我都尝过百十来个,可你死了,这么年轻,你那刚刚过门的妻子可听说是倾国倾城的貌...”

“来俊臣!”向城睛目一瞪!当即便站了起来!

来俊臣赶紧向后退了一步,离那监狱远一点,幽幽的道:“唉,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被人吐口水,我可是新换的衣裳...”

向城咬咬牙,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不屈的眼睛凶气毕露,警告的望着来俊臣。

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却困在牢笼。

良久,他合了合眼,突兀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好...”

“我写...”

 第40章

【她将那簪子递给他,喉咙间轻轻的发出一声细弱的低语,像是脱去了硬壳的蜗牛,柔软而小心。“阿言,给。”】

这些日子九念总是梦见向城。

她原以为向城一定会是恨自己的,在梦里也会掐住自己的脖子索命的,可是他没有。

梦里的向城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太阳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明朗。

哒哒哒...

他的马走得很慢,马尾有规律的左右甩着,他一身紫色华袍,头上的金冠闪耀着贵气的光。

他忽然将马头调转,那马儿满满的在原地打了个圈,向城的容颜便回转过来,白皙的皮肤漾起微笑,细长的眼睛变成了一湾清泉。

他的声音好似来自远方,笑声也模糊听不真切。

他说:“九念,我哥他正找你呢,跟我回家。”

九念按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泪随着气息间的抽痛溢出眼眶。

“向城...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她伏在地上,向着依旧微笑着的向城撕心裂肺的痛哭。

向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依旧是友善的,温暖的。

“九念,我都知道,我不怨你。”他微笑着抬头,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他鬓角的头发。

九念抬头看他,他的金冠与紫袍皆不在了,一身白色的薄衫,脏兮兮的,黑发也蓬乱着,随风摆动。

他的眼睛里有巨大的不舍,却还是勾起唇角,一拉缰绳,轻飘飘的对她说:“我该走啦...”

九念从地上爬起来,不住的摇头,呼喊着他的名字。

向城!向城!不要!

向城!不要走...

哒哒哒哒...

那马儿跑得飞快,转眼间,他的背影便化作了日光下的一团烟尘...

“向城!”

“向城!”

九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眼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痛苦。

巧姑赶紧跑过来,拿着帕子给九念擦脸,心疼的问:

“娘子,又做噩梦了?别怕!巧姑在这儿呢!”

九念梦见自己痛哭流涕,她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眼,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

巧姑道:“娘子别摸了,郎中说这叫无泪症,你这些日子流的眼泪太多了,眼睛已经哭坏了,不会再有眼泪了,巧姑刚刚给你煎了药,你吃了吧!”

九念低下头,捂住双眼,轻轻的摇了摇头,疲惫的说:“巧姑,我是不是只做了个噩梦...向城他...是不是没有...”

巧姑唉声叹气道:“你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问一遍,娘子,都已经头七了,你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头七...

九念闭上眼,感觉心肺都在颤抖着,巨大的自责与愧疚令她通体冰寒。

没错,向城,过世了。

侯思止说,他是在监狱里畏罪自杀,写下了一封认罪状,还有给她的一张纸。

九念心里清楚,什么认罪状,不过是侯思止等人伪造的罢了,而那纸给她的绝笔,才是向城的字迹。

然而侯思止还算有一点人性,他将向城咬舌自尽之前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九念。

那白纸上已经被人写好了“认罪状”三个字,而他却在空白处,曲曲折折的写下了六个字——

九念。

护我阿芙。

...

这日,是向城的头七。

向城是畏罪自杀,尸体不准按照官爵礼遇下葬,华言冒着被人污垢同党的危险去请求皇上,要回了向城的尸身。

权家此时已经是空无一人,就连跟了权秉忠十几年的老管家也卷铺盖逃走了。

权家偌大的宅邸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风刮过正堂上挂着的高宗亲手写下的“露胆披诚”的牌匾,徒添了几分荒凉。

阿芙一人,身披白袍,头戴白纱,身子像是魂魄一般轻飘飘的从大门内出来,回身,吃力的合上了门,走向药王府。

今日,药王府有丧。

圣上不许权家将向城的后事大操大办,然而姒华言却在药王府的门口,挂起了白花,将向城的灵柩摆在家里的正堂前,插上旌铭1。

药王府上上下下,皆沐浴整齐,批白戴孝,严格按照周礼丧葬制度置办。

姒华言一身白衣白靴,立在棺材一旁,神色肃穆而哀伤,以主人的身份迎来送往,而阿芙则跪在棺材前,眼神机械而空洞的烧着纸,不见哭啼。府外倒是来了十几个官员,稀稀疏疏的,谨慎的行着祭拜之礼。

向城是高句丽人,在他们的家乡,有一种祭拜之礼,叫“招魂礼”,所谓“招魂礼”,便是让一小童站在高处,手拿着逝者生前穿过的衣服挥舞,与死者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魂魄告别。

华言将团儿抱上了一张高高的案子上,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小脸,对他说:“团儿,你告诉你二叔,晚一点再走。”

团儿原本像青团子一样肉乎乎的小脸,已经微微露出了纤细的下颌,两只眼睛肿得像桃核,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把向城为他定做的小弓,不停地挥舞着。

“二叔,爹爹让你慢一点走...”

“二叔,团儿还没有变成和你一样的神箭手...”

“二叔,”团儿咧开嘴,露出小牙,小手停止挥动,蹲在高案上伤心的痛哭起来:“团儿想你...二叔...呜呜...团儿想你...”

华言的清澈的眼泪在眼眶中闪动,他将团儿抱起来,让他在高案上站直身子,严肃而认真的道:“团儿,再伤心,也要将礼数行完。”

团儿坚强的点了点头,站直身子,挥舞着手中的弓箭。

团儿的眼睛在高处望得更远,他脚下的宾客来来往往,皆是草草行过了礼便赶紧离开了,那些大人的眼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尽相同。

这众人之中,吉云战也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袍,走到华言面前,关切的看着他。

“华言兄,逝者已矣,节哀。”

华言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微微阖首,并无多言。

吉云战安慰道:“向城是你最好的兄弟,如今他去了,若是华言兄不嫌弃,云战愿意代他做你的兄弟。”

华言的嘴角动了动,并不看他,淡淡的说:“向城无可代替,谢过云战兄。”

有些人,初识尚可,深交便会觉得心机颇深,吉云战便是这种人。

吉云战望着姒华言冷峻的面容,自讨了个没趣,表情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站在高案上的团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忽然惊喜的望向大门口,喊了一声:

“娘亲——”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华言越过吉云战的身子,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一刹那的怔忪过后,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霎时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女子一身白色襦纱裙子,裙底的轻纱随着她跨进门槛的动作而泛起涟漪,她瘦削的下颌,苍白的面容,深邃的眼窝,相貌出尘脱俗,一双被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美丽,她的头上梳着两个低鬟,镶着一根木头簪子,耳鬓戴着一朵白色纸花,小小一枚,沉得她越发清丽动人。

来俊臣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贴身侍卫阿发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后,警惕的望着这府上的每一个人。

九念的眼神空洞洞的,一进门便望见了向城的棺木,有了焦距,她望着那棺木前那写着向城名字的旌铭,旗幡每飘动一下,便像是在她的心上划上了一刀。

九念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步入灵堂,向左望见了一众打量的眼,向右望见了吉云战惊讶的眼,而正面迎上的,却是姒华言那双冰冷彻骨的双眸。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却依旧是面色如霜,庄重肃穆的,在向城的棺材前跪了下来。

手撑在地面上,头低低的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