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剩下来俊臣父女二人。

来俊臣看着九念坐在床上发丝凌乱的样子,知道自己方才下手重了,便走过来,叹了口气,道:“你别老是疑神疑鬼的,在我的府上,不会有人害你。”

九念也缓了缓胸中的怒气,她想起自己方才将瘦弱的哑娘往火盆里按的狠毒样子,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愧疚。

都这么久了,若是哑娘真的想害她,她早就没命了,有可能她真的是太紧张,太多疑了。

来俊臣见她不说话,便在床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喝。

那茶杯的边沿被他的嘴唇含住,挡住了来俊臣的半张脸,待到他一口热茶下肚,放下杯子时,表情早已经变回了平日里难以捉摸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那个仓皇失措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来俊臣道:“爹爹刚才是生了一肚子气回来的,你别怪我失手推了你。”

九念站起来,坐到梳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镜中的这张脸,竟然与来俊臣的脸庞越来越相似,如今就连这冷漠而深邃的眼深,也像是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九念心烦意乱,将镜子一扣,转身看向来俊臣,道:“你去侯思止的府上了?”

来俊臣一听侯思止的名字,当即不满的哼了一声。

九念目光一瞥,嘴角不着痕迹的露出一丝得逞。

来俊臣受了侯思止的气,要从向城的那匹宝马说起。

年关已到,前几天来俊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向城的那匹汗血宝马给弄到了手,一时新鲜喜欢,便开始学骑马,可无论如何那匹汗血宝马都不让他近身。

九念精通马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宝马驾驭了,来俊臣向来对九念都是大方的,当即便想将这匹马送给她,没想到九念却不要。

九念骑在马上,骄傲的说:“我有奔宵,要这畜生做什么?眼看着到了新年,你要送我就送点女儿家喜欢的丝绸锦缎。”

来俊臣道:“丝绸锦缎满大街都是,你要的话我让巧姑给你买来就是。这马可是个好东西,你不要你就是个傻丫头。”

九念沉吟片刻,道:“我从前住在侯思止家的时候,见到过一匹稀世珍奇的缎子,那匹缎子有四种颜色,阴天一种颜色,晴天一种颜色,白天一种颜色,晚上又变了一种颜色,侯大哥说,这缎子是一个奇士赠与他的,若是穿上了这缎子做的衣裳,定能神官发财出入平安。”

来俊臣是最喜欢收集这些世间稀奇玩意的,一听她这样说,立刻心动了:“果真有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侯思止这个人喜欢绸缎我倒是有所耳闻。”

九念道:“不信你可以亲自去侯府看一看啊,侯大哥敬重您为来师,别说看一眼那宝贝,就算是送给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于是来俊臣果然在今日得空去了侯府,没想到侯思止却遮遮掩掩的告诉他没有这种缎子,来俊臣又说想去他的后院看看,也被侯思止拒绝了。

来俊臣坐在榻上喝着茶,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侯大哥愈发猖狂了,连我这个老师也不放在眼里,亏我当初在圣上面前提携他!”

九念点点头,起身,给来俊臣倒了杯茶,道:“您不是常教导我说,狡兔死,走狗烹吗?他嘴上叫您来师,是因为您可以依附,若是有朝一日真让他骑在了您的头上,我看他也不一定会顾念您当年的提携。这眼看要过年了,侯思止一次都没踏进过来府,我看他现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您。”

来俊臣冷笑一声:“这个侯思止!真以为他当上了御史就能跟我来俊臣平起平坐?”

九念哼了一声:“现在可不就是平起平坐的?”

来俊臣攥了攥茶杯,目光里染上一丝阴毒:“哼,他比你爹我,还嫩着呢!”

九念的表情变了变,嘴角浮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第42章

【“狄丞相,下次再见,便是青天白日,到时丞相不要忘了请九念喝酒。”】

经过了哑娘的事后,九念便患上了“疑心病”,经常喊着头疼,心口疼,失眠烦躁。郎中给九念诊了诊脉,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日下起了小雪,九念坐在暖和的屋子里,翻看着来俊臣和万国俊编写的《罗织经》,这本书乃是来俊臣这些年来是奉圣上所得出的一些阴谋论,字字心机,笔笔惊心。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然而就在炉边的九念却浑身发冷。

来俊臣在书上写道:“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耻其匿怨而友人也。”

九念忽然就觉得,这句话倒像是在描述眼下的自己。

人与人的情感多半是做出来的,虚伪,世俗,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而她现在对待来俊臣的甜言蜜语,和颜悦色,毕恭毕敬,也都是因为心中藏着怨恨而伪装出来的友善。

看完了这本书,九念才恍然大悟,为何一向英明神武的圣神女皇,会对来俊臣这样的人加以重用。

来俊臣在书上说:“上无不智,臣无至贤。功归上,罪归己。戒惕弗弃,智勇弗显。纵为恶亦不让。诚如是也,非徒上宠,而又宠无衰矣。”

意思是说,皇上是聪明的,而做臣子的也不必做到最有德行,有功劳要让给皇上,罪孽的事要留给自己去做,戒备和警惕之心永远不要抛弃,就算是做穷凶极恶的事也不躲避,如果能够做到这般,圣上的宠爱就不会衰减。

九念放下书,暗暗叹服来俊臣的心机深沉,竟将圣上的心理揣度得如此透彻,难怪他想诬告谁圣上就杀谁,并不是他控制着圣上,而是懂得揣摩圣上的心思,圣上有意想杀的人,就是他想杀的人。而他只不过是那承担罪孽的一条血淋淋的鞭子。

九念放下书,巧姑便端着一盘除夕夜剩下的糕点来,九念推了推,食欲不振。

“娘子,少看些书多吃点东西吧,看您瘦的。”

九念摇摇头:“不吃,放下吧。”

恰好来俊臣从外面办事回来,抖了抖一身的雪,推门进屋,来看她。

来俊臣进了门,九念的眼睛立刻转了转,便用拳头轻轻的往额头上敲着,不住的摇头。

来俊臣不时走到近前来,问巧姑:“这丫头还是头疼吗?”

巧姑忧心道:“可不是嘛,见天儿的敲脑袋,这么敲下去不都敲坏了?”

来俊臣坐下来,焦虑的看着她,把她的手拿下来:“你别总敲脑袋,这样脑子被坏掉的。”

九念难得笑了,继续轻轻的敲打着发际线:“不敲我疼啊,郎中说这个病药石无用,是心病,我现在每天睡觉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看我,睡也睡不踏实。”

来俊臣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办好!”

九念的眼睛转了一圈,忽然将手搭在了来俊臣的手臂上,乖巧的拍了拍:“爹,我都提了好多次了,让那个姜竹内做我的贴身侍卫,我就是觉得他负责任又厉害,可您就是不肯答应。”

来俊臣道:“哪里是我不肯答应?那老姜比牛都倔强,死活不肯给我当差,我不管他个三五年解不了我的气。”

九念道:“他不肯给你当差,也没说不肯给我当差呀?您只要让我去一趟监狱,我定将他收为己用。”

来俊臣思索片刻,点点头:“你若真喜欢让那老姜给你当差,你便去试试吧,不过那个老东西喜欢往人身上吐唾沫,你可躲远点。”

“嗯。”九念乖巧的点点头。

来俊臣走后,巧姑悄悄地对九念说:

“娘子,你说你不想给他做义女,可是我看他可是对亲女儿一样待你,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他也一把年纪了,娘子以后就想开点,认了这个爹吧!”

九念捧起那本《罗织经》来,笑容深沉的浮动在嘴角,点点头。

“嗯。你下去吧。”

巧姑闻言退下了。

九念翻开书,继续看着。

方才她落下了一句话。

来俊臣的“纵为恶亦不让”前面还有一句话,这恰恰也是当今圣上所认同的想法——

“虽至亲亦忍绝。”

...

记得半年前,九念曾和姜竹内一同被关进过监狱,九念就是在那里遇见了狄仁杰。

一晃半年过去了,狄仁杰还被幽禁在这所监狱里,而其他六位不肯招认谋反的重臣则被关押在天牢里,其中就包括九念上次鞭打的卢龄。

时隔半年再次来到这狱中,身后跟着来俊臣的心腹阿毛,也就是秦正。

来俊臣到底是防着她的,特地派聪明的秦正来监视她,九念让秦正在门口处候着,她要与姜竹内单独谈谈。

姜竹内已经五十岁了,在这监牢里关押了小半年,胡须和头发疯长像头狮子,然而他依旧是精神矍铄,一双大眼珠锃亮,他一见到九念,起初没有认得出来,细细打量才认出了她。

“你不是那个...来俊臣非要认你做女儿的小娘子吗?”姜竹内双手扒着栏杆,惊讶的看着她。

如今她穿着打扮都贵气了起来,一身石榴红的衣裳,头戴金钗,朱唇艳丽,雍容华贵的样子,看来,她能进来,就已经是做了来俊臣的女儿。

九念转过身去,对不远处打坐着的狄仁杰道:“狄丞相,好久不见。”

狄仁杰诧异的望着她,这女子与半年前一见,着实变化不少,褪去了往日的清丽,变得更成熟了,眼中竟有几分狠力妖冶之色。

狄仁杰笑了笑,动了动:“好久不见。”

九念深知机会难得,便直奔主题,小声说道:“狄丞相,今日之机,我寻来不易,若你信我,我给丞相一刻钟的时间,你写一封沉冤书,我想办法帮您带出去,交给狄光远,让他为您洗刷冤屈。”

狄仁杰一听,表情即刻变得肃穆起来,这女子,跟来俊臣的关系匪浅,他能够信任她吗?

狄仁杰犹豫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若是他搏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不信任她,自己的下场还是在这狱中慢慢老死。

他已经受不了这样不生不死的日子了,他要上书,他要告诉皇上他的处境。

左右是死,不如赌一把。

狄仁杰想到这里,便将自己身上的棉衣里衬撕下了一大片,用力的咬破了指头,就着鲜血在布料上写下一字一句。

九念咬了咬牙,此时已转回身去,到了姜竹内面前。

“老姜,我父亲让你出去替他当差,你可愿意?”九念故意道。

姜竹内一听,依旧是死也不肯的口供:“不可能!我姜竹内就算死!也不给酷吏当差!”

九念故意激他,说了好些触犯他的话,那姜竹内性子火爆,最后连九念都骂了起来。

一晃一刻钟过去了,秦正过来瞧了瞧,见那姜竹内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同意,便走过来,对九念道:“娘子,要不然我们回去吧,这老东西太顽固,早就该杀了,娘子何苦在这儿受他的臭嘴喷粪?”

九念也假装气愤的对秦正说:“好,我这就回去,你再门口等我,我最后再和这老东西说两句话。”

秦正一走,九念赶紧到狄仁杰的近前,小声道:“丞相!我要走了,你写得如何?”

狄仁杰恰好写着最后一个字,指头上的血干了,他当机立断又咬破了一根指头,将最后几笔写完,递给九念。

九念看见他的手已经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九念定定的看着他,看着他慌乱失措的眼,拍了拍他的手,坚定的说:

“狄丞相,下次再见,便是青天白日,到时丞相不要忘了请九念喝酒。”

狄仁杰愣了愣,喉咙间发出一声沙哑的应承,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九念便已经将那沾满了鲜血的布片塞进了衣服里,利落的转身而去。

那姜竹内见九念走了,还不明所以,抱着栏杆不知疲倦的喊着:“你怎么走了!我还没骂够呢!你给那酷吏当干女儿!也不怕折了你的寿!我呸!”

九念随意的挥了挥手,留给姜竹内一个无所谓的背影:“老姜,我会吩咐狱卒今日不给你水喝的!”

“哎?你给我站住!”姜竹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急得直跳:“不能不给水喝啊!老夫要渴死了!”

...

翌日,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洛国公姒华言、凤阁侍郎李昭德等官员正在狄府聚首议事。

近日安西四镇传来捷报,王孝杰将军成功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镇,圣上大喜,举国欢庆,而王孝杰将军即将带着功勋回朝,之前被扣上的谋反罪名得以昭雪,李昭德、狄光远、姒华言等人便一同商议,想趁此机会扳倒来俊臣、侯思止,救出狄仁杰等人。

几人正在府中商议,便又阍者来报,说是门外有一小生求见。

狄光远问:“是什么人?”

阍者道:“是一个白面小生,也没说叫什么,手里托着一套破棉衣,说是狄丞相在狱中的旧棉衣受了潮,让您给翻新翻新。”

狄光远一听,微微眯起眼睛。

父亲在狱中的旧棉衣,让他给翻新?

这怎么可能?

姒华言眉头一凛,觉得此事蹊跷,便站了起来,对那阍者说:“你将那人搜身之后,带进来。”

“是。”

 第43章

【“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九念骑在马上,望着那白面小生被请进了狄府,便一拽缰绳,骑着奔宵马不停蹄的回府了。

九念将狄仁杰的血书就缝在了旧棉衣里,暗中差人送进了狄府,不知道那狄家的人能不能够成事。

这个忙,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回到来府恰好碰见来俊臣从门口出来,九念有些心虚,从马上下来,讨好的笑了笑,主动唤了一声“爹爹”。

来俊臣此时正吩咐家奴将一口口大箱子往出搬,见九念骑马归来,便随口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九念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指了指东边:“我在家呆不住,总想骑马,就去了东郊转转。”

来俊臣乌黑的眉毛一拧,忽然严肃的盯着她看。

九念的心突突地跳动着,赶紧看向别处。

来俊臣说:“你往后不要一个人出去,身边总要跟着个人嘛,下次我让阿发,啊不对,我都叫习惯了...下次我让秦义跟着你,你落了单就会很危险知道吗?”

九念暗暗松了一口气,乖巧的点点头:“知道爹爹关心我,我下次带上秦义就是了。”

来俊臣不再管她,指挥着家奴们将那一口一口的箱子运上马车,面容有些许心疼之色。

九念疑惑的问道:“爹,这箱子装的什么?”

来俊臣看着她这一身石榴红的绸缎裙子,道:“你以后也不要穿锦缎出门了,皇上下了赦令,在剿灭风火教之前,除了皇室,天下人都禁止私自使用丝绸。”

天下禁绸?

九念忽然就想起了前一年,圣上下诏“天下禁屠”时,爹爹曾泓让仆人满院子抓竹鸡时的好笑景象,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爹爹曾泓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轻轻的飘进耳朵里...

“念儿...”

“念儿...你给爹爹拿个主意...”

“念儿?”来俊臣见她站在门口出神,唤了她一声。

“啊?”九念猛地回过神来,便看到了来俊臣那张关切的脸。

来俊臣挥了挥手:“念儿,你往边上站站,这下人们出出进进的,撞到你。”

“哦。”九念躲到一边去,望着这一箱一箱被运走的丝绸,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圣上看来真的是老了,为了信佛,天下禁屠,不知饿死多少捕鱼为业的人,而如今又天下禁绸,那么卖绸缎的商人,养蚕的农户,岂不是失去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