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来俊臣:“爹,圣上为何要这样做?”

来俊臣道:“圣上派吉云战调查风火教的事,查出某些地方有风火教的人用丝绸仿制官服冒充官员,圣上听后龙颜大怒,便暂时对丝绸加以管控。”

“是这样...”九念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望着那滑腻艳丽的缎子,脑子里忽然一闪。

那是离开冀州前的一夜,九念从噩梦中醒来,侯思止一身粗布衣裳,坐在烛光下发着呆。

他说,我恐怕不能护送你了,我要救红笺...

她说过,等我攒够了一箱绸缎,就嫁我。

九念紧紧的攥着那匹缎子,闭上了眼,手一松,便站直了身子。

待丝绸都运走了,来俊臣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儿,你傻愣愣的想什么呢?”

九念换上一副乖巧微笑的面孔,道:“我哪里傻愣愣的,倒是爹爹最近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要不我去给您泡壶茶,陪爹爹聊一聊心事?”

来俊臣唉声叹气的,背着手往门内走,道:“唉,多事之秋!”

...

来俊臣的愁事,便是王孝杰打了胜仗即将归朝。

权向城和权秉忠都是王孝杰一派的,如今王孝杰荣耀回朝定会为权家平反,现在所有想除掉来俊臣的人都在蠢蠢欲动,等待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女二人坐在火炉前,九念将一个精致的翡翠暖手炉递给来俊臣,道:“爹,就算是他们想除掉爹爹,但您觉得皇上想失去您吗?”

来俊臣揉了揉额头,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皇上深知我的衷心,怎会舍得除了我?可是念儿,你要知道,对于皇上来说,我不过是这精致讨喜的暖手炉子,好用是好用,可若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摔了我,皇上也不会手软的。毕竟暖手的炉子有的是,找不到翡翠的铁的铜的也能用啊!”

九念笑了,摇摇头:“暖手的炉子还是翡翠的用着舒服,那铁的铜的盛上了汤岂不是会烫手?所以爹爹放心,圣上就算是迫于王孝杰的压力,也只会丢掉一些破铜烂铁,不舍得杀您的。”

来俊臣一听她话里有话,便凝眉问道:“念儿,你可有主意?”

九念将来俊臣手里的翡翠手炉握在手里,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白嫩的手掌抚摸在那精巧的炉壁上,将它蹭的发亮。

九念道:“人皆有敌也。敌者,厉害相冲,死生弗荣;未察之无以辩友,非制之无以成业。此大害也,必绝之。”

来俊臣捋了捋胡须,眉宇间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我的念儿读了爹爹的《罗织经》?”

九念冷笑一声:“爹爹这书,写得固然好,只是这段话中,应该再加上一句。”

来俊臣问:“哦?加上哪一句?”

九念眯起眼,咬了咬腮,轻巧道:“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来俊臣反反复复的捉摸着这句话,忽然一恍惚,怔忪的问:“你是说...要我在友人之中找替罪羊?”

九念停住脚步,转回身来,看着来俊臣,她稚嫩的脸上已经开始初现棱角,细长的黛眉微微拂动之间仿佛两柄杀人于无形的温柔刀:“王孝杰回朝,定会替权家平反,如今朝内怨声载道,皇上迫于压力,御史是要杀一个的。而权家的案子,并非爹爹经手,爹爹怕什么?谁申错了案子就让圣上去办了谁,给王将军出一口气就算了。”

来俊臣沉声没有说话,好半天才道:“侯思止...”

九念挑挑眉:“怎么?爹爹还舍不得吗?您忘了侯思止连一匹缎子都不肯借您瞧瞧吗?”

来俊臣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决定一样,目光阴狠:

“念儿,你说得多,这把火,不引到侯思止身上,就会烧死我,友者,厉害相冲时,亦可为敌。”

九念点点头,说:“我之前在侯府住的时候,发现侯思止有个怪癖,他尤其喜欢搜集丝绸锦缎,一箱子一箱子的积压在后院的宅子里,待我走的时候,他的锦缎已经堆满了三间屋子。”

她说罢,缓了缓,将那小巧的翡翠暖手炉又递给来俊臣,低下头,俯视着他,眯起眼睛认真的说:

“爹爹,你今日就派人去侯府蹲守,我敢保证,侯府的绸缎,一箱都没有运出来...”

...

转眼便出了正月,洛阳的街头再也看不见穿锦衣绸缎的人,无论贫贱富贵,百姓们皆穿一身布衣,一时间,卖布匹的铺子生意竟火了起来。

这锦缎分好坏,布匹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有的商人偷偷的将丝织进布里,那手感柔软细腻,吸汗又舒服,穿上还有些冰冰凉凉的,人们称这种布料为“西施柔”。

这种“西施柔”的布料在洛阳十分流行,价格也被一度抬高,几乎成了洛阳女子的新宠,就连皇室也仿照民间工艺做成,大量使用。

这日,九念也买了几匹上好的“西施柔”,带着阿发,也就是秦义,来到了权向城的府宅。

权府自从失去了主人之后,便连门口把守的阍者也没有了,几个修建杂草的师傅正在院子里干这活,准备将府里打扫干净,好让王将军回来看到权府的时候不至于那样脏乱冷清。

九念抬头望着这府门口上的“权”字,不由得暗暗咬了咬牙。

向城,你放心,九念定会为你报仇的...

九念推开权府的门,迈步进去,秦义拿着布匹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的保护着。

九念对秦义说:“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叫阿芙,现在嫁给了权向城做夫人,虽说我们与权家是两派,但我答应了已故的向城要好好照顾阿芙,便来看看她,秦义,若是来御史问起,你就这样告诉他。”

秦义憨厚的点点头:“娘子放心,娘子拜访朋友,主公不会责怪的。”

九念点点头。

虽不知怎样面对阿芙,但她向城说过,要好好照顾她,九念就算是被阿芙骂死也不会断了和她的联系。

九念进了府里,见还是没人来招待,便望了一眼那花园中剪草的师傅,唤来一个问话。

“你们家女主人呢?”

剪草的回答:“您是问我家少夫人吗?”

“是。她在吗?”

剪草的答:“我们少夫人在权将军过世之后没几天便失踪了,洛国公派人找了好久,也没她的消息。”

九念惊讶得倒退了一步,差点站不稳,讷讷的问:“怎么会失踪了呢...”

那剪草的倒也不关心,又走回去干活去了。

正在这时,花园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哭声,九念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是团儿。

九念快步走过去,穿过月亮门来到花园的另一头,就看见团儿正拿着一把小剑,正站在石凳上罚站,一边咧着小嘴嚎哭着,一边掉豆豆。

狄光远、卢画屏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正坐在亭子里说笑,卢画屏正笑话着团儿是个“男子汉臭豆腐”。

而姒华言,也握着一把剑,拄在团儿身侧,严厉的训斥着他:“不许哭!站直了!”

团儿吓得立刻照着他手里的剑,站得笔直,嘴里却止不住的哭泣道:“爹爹...团儿不想学这个剑,团儿想学那个箭...”

九念扶着月牙门,看着这一幕,嘴角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来,这是她许久都没有发出的真心的笑容,望着胖乎乎的团儿,望着一脸严厉的阿言。

早就知道他喜欢练剑,剑法也是极好的,今日见他拿剑的样子,与拿着药碾子的他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气。

她就这样扶着门框贪恋的看着,竟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华言用剑柄推了推哭闹不止的团儿,两道剑眉一竖,训斥道:“你怎能如此不懂事,爹爹教你练剑,是想让你长大不被人欺负,你若想学射箭,就只有你二叔能教你,我怎么会?你给我下来!”

团儿被他这样一威胁,只有乖乖的下了石凳,站在华言身边抹眼泪:“可是这剑法太难学了...太难学了...”

男人训教孩子的方式总是最直接的。

华言叹了口气,语气缓和的对团儿说:“我再教你一遍,咱们就回家吃饭,如何?”

团儿赶紧点头:“好好好!”

华言说罢,便将那把锋利的宝剑舞出了几个简单的招式教给他看。

衣袖浮动间,那剑光来来回回闪闪烁烁,化成了一道道难以捕捉的光,他的剑法极快,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便是那剑尖所刺...

亭子里的友人看了,皆拍手称赞。就连狄光远这样的自小习武之人,也对华言的剑法赞不绝口。

只是忽然间,他的剑,却在一处停住了...

九念浑身一滞,赶紧缩了缩身子躲到门口去,她背靠着墙壁捂着胸口,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他刚才的眼神,刚好撞到了她的目光。

他看到了她!

九念朝秦义一挥手,两人便快步离开,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华言追到了月亮门处,冷冷的呵斥一声:

“站住!”

 第44章

【“这是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侯思止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也学不会的一个字。”】

九念的脚下就像是被人拽住了一般,定在了原地。

姒华言的气场很强,他站在她的身后,光用沉默便能将她撕碎。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的语气是质问,是怀疑,是警惕。

他如今看到她,眼里就只剩下警惕。

九念虽已早就知道会如此,但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慢慢的转过身来,缓缓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知以什么样的眼光对待他,干脆就仓皇的笑了。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阿芙。”

姒华言目光尖锐的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抠出一丝丝的恶意,然而他却并能如愿,九念的眼神是透彻的,陌生的。

“阿芙失踪了。”他说完,又打量着她:“该不会和你们来家有关?”

你们来家...

在他的心里,九念已经是另外一个邪恶阵营里的人了。

九念放下手,摇了摇头,语气平平:“我真不知道...”

此时在花园里说话的姒华言的朋友也都跟了出来,那狄光远和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九念身后的秦义正握着着刀目露凶光的样子,赶紧也不示弱的拔了刀出来!

秦义本来是以防卫的姿态握刀而立的,但见狄光远拔了刀他也惊了一下,赶紧将刀□□。

这一系列的变故只是一瞬发生的事,两伙人皆都僵持着。

那秦义是什么人?洛阳城里有名的高手,就算狄光远自小习武,健壮骁勇,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九念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便会对峙起来,这恰恰是她不愿见到的场景,若是不欢迎她,不想见她,她走就是了,何苦惹这争端。

她刚要命令秦义放下刀,还没等开口,就听见“嗖”的一声,紧接着有冰凉的锋利抵上了自己的喉咙!

她一凝眸,便对上了姒华言那双幽冷的眸子,望着她仿佛望着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阿言...”她吞咽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阿言会用剑抵住她的喉咙!

那剑尖太锋利,九念一介女流,又怎会不惊慌害怕?那锋利接触肌肤的触感简直太恐怖了,她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而他却步步紧逼,进了一步,想威胁住她,控制住她,却不想刀剑无眼,失了手...

尽管握剑的手再稳,动作之间也有了一毫的失算,那剑尖已然抵上她的喉咙,扎进了皮肤一毫,刹那间便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劐开了铜钱直径大小的一条口子!

华言倒吸一口气,猛地收了剑,那尖锐才没有更见深入,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颤动之下,剑尖与肌肤接触的地方已经渗出一滴血来。

九念根本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脖子一凉,有一条湿润的液体滑下来,不多,却叫她心惊胆战!

姒华言本想收回剑的,可是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时,他再次毅然保持住了用剑指她的动作,将眼中的一抹惊慌心疼逼走,将冷漠拽出来,蒙在眼前,夯实。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姒华言笃定地望着她,下颌微抬,努力的用自己的冷漠向她示威。

他更像在跟那个惊慌心疼的自己示威。

九念低下头,他的剑就在她的下颌之处,只要他稍一用力,她的喉咙便会被刺穿。

伤口处终于传来了刺痛,火辣辣的,九念皱了皱眉,仍旧还在震惊当中。

而她身旁的秦义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脖子上的血,当下就怒了!他职责在身,护九念周全,而九念却被人刺了脖子,秦义不拼命是不可能的。

秦义大喝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宝刀便像姒华言砍去!

“秦义不要!”

“叮!”狄光远用刀挡住了秦义的刀,两把刀的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秦义和狄光远僵持着,互相都咬着牙铆足了力气压着刀,然而终究是秦义力气大一点,大喝一声,挡开了狄光远的刀便朝姒华言砍去。

姒华言也不是等闲之辈,用剑剥开他的刀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手很敏捷,转身绕到了秦义身后,长剑一挑,那秦义小臂上的布料刹那间便开了个大口子,鲜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秦义尽管受伤,但若是真这么打下去,姒华言必定也会伤在他的刀下,九念见状,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吼一声:

“秦义!给我住手!”

就在她下命令的一刹那,秦义一转身,姒华言的剑便再次精准的落在了他的另一只胳膊上,然而他这一剑却并没有下去,他放弃了偷袭,收住剑,向后退了一步,站在远处看九念。

九念眼睁睁的看见了姒华言放了秦义一马,便赶紧走上前来拉住秦义,命令道:“你不要再打了,跟我回去。”

秦义看了看她脖子上正在淌血的小口,横眉立目:“可是娘子...”

“你要看我死在这儿吗!”九念说罢,情急之下怒了,也不管他,调头便往权府门外跑!

秦义一看她走了,赶紧追了上去。

跑了几步,狄光远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你回去告诉你爹!”狄光远咬牙切齿的忿然吼道:“他的死期就快到了!”

九念站住,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来狄光远一眼,看来,他看到了狄仁杰的血书...

九念将目光转向方才差点杀了自己的姒华言,他此刻正将剑缓缓收进剑鞘之中,目光复杂的望着她。

九念缓缓地说道:“狄光远,话我会带到,我等着这一天。”

她说罢从容地转回身,再也没有回头,转身出了权府。

...

九念没有回来府,她在街上找了一间小医馆,给自己脖子上的小口上了一些药,又给秦义手上的胳膊也上了药。

这医馆虽小人还不少,郎中忙来忙去,给秦义包扎了一半又忙着给一个刚送进来的孩子诊治去了,九念便接过了秦义手上的绷带,替他细细的包扎起来。

秦义哪里受过这等待遇,有些惶恐。

“娘子,还是让郎中来吧!”

九念道:“包扎伤口我也会一些,幸亏姒华言手下留情,你的伤口虽长,却不深,只要按时换药,不沾水就没事了。”

秦义坐在医馆里,看着九念垂眸细心的替自己包扎的样子,她柔软的手不经意的撩过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关切,丝毫没有主人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