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念轻轻的推开他,望着他略显孩子气的执拗脸颊,忽然有些不认识这样的姒华言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违心的说:“圣上还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你,你即使带我回京,也是让我跟着你受罪,不是吗?”

姒华言的两腮处动了动,眼睛看向别处。

九念柔声问:“阿言,你可相信我和来俊臣之间,有污秽之事?”

姒华言对上她的眼睛,坚定的摇摇头:“从来不信。”

九念心脏一松,舒缓的笑了:“那就好...我不便与你解释更多,我还有许多事尚未弄清,来俊臣既派人接我,我便要随他回去,回京之后,若是圣上下罪于你,我才能替你出一份力。至于我和你...”

她觉得自己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来人的心真的会变得越来越硬。

“我想现在并不是谈论男女之情的时候...你路上小心,我会跟在你后面保护你。”

第59章

【姒华言忽然笑了,手搭上她的脸,指腹在她的唇角摩搓:“从我一开始认识你,你就在保护我,如今也还是一样,我怎么那么傻...原来你始终未曾变过...”】

九念和华言离去的时候,王孝杰携众将领亲自在军营外为二人送行,秦义带来的来俊臣的人马就等在军营外。

王孝杰这个人与她虽有过节,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暴躁将军似乎对与九念的态度改善了许多,由一开始的充满敌意,到她立功后的敬重,虽接触不多,但九念还是对他十分敬佩,且她看得出来,王孝杰很喜欢姒华言,大概是心里还是缅怀着已故的义子向城的缘故。

“这次的事,是我害贤侄你背负了一切罪责,以这样的方式将你送走,我实在是心中有愧。”王孝杰立在军营口,眼中的不舍并不是装出来的。

姒华言无所谓道:“王将军不必愧疚,华言最多是被褫夺封号,左右这虚名悬在高处不胜危寒,早些罢了去也正合我意。”

王孝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你厌倦官场,不争名利,我明白,可你有宗族,是族长嫡子,圣上又倚重你的人品,实难逃脱这俗世繁华!”

吉云战闻言,说道:“王将军也不必为华言兄担忧,他如今正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之时,圣上又怎么舍得真的降罪于他,正所谓‘赐金分帛奉恩辉,风举云摇入紫微’,华言兄的前途还长远着呢!”

“吉将军说得是。”王孝杰迎合着说。

一直站在姒华言身侧不出声的九念,忽然冷笑了一声。

吉云战上前一步,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眼底含笑的盯着九念看:“娘子笑什么?”

九念没理他,姒华言却接过了吉云战的话,冷冷的说:“宋少连这等媚流之诗,恐怕她听不顺耳。”

吉云战的表情变了变,倒也不觉得恼,只是意味不明的看着九念。

王孝杰大笑一声,给三个人的尴尬对话解围,他看向九念,对她说道:“小娘子,你回去告诉你那爹爹,我王孝杰是看在你的面子。若是换了别人,他来俊臣就是来一个军队的人马和天底下最善辩的白衣说客,都别想从我这里要回人去!”

九念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权当玩笑话听,不卑不亢的说:“小女子谢过王将军照顾之恩。王将军以百姓安危为己任,不以军功为重,晚辈佩服之至!”

王孝杰赞许的笑看着她,对姒华言道:“贤侄,这女子深明大义,难得,难得啊!”

姒华言点点头:“愿王将军凯旋回京,早日回来喝华言的喜酒。”

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再平常不过,却有几分坚定,让九念不禁惊住。

王孝杰也是一怔,继而心照不宣,不羁的大笑:“好!贤侄你定要将这宝贝从来俊臣那老贼手里抢过来!”

九念低下头去,有些窘迫,自己就这样成了男人们口中的谈资...

她拱了拱手,施了个礼,打断王孝杰和姒华言的对话,道:“既然吉将军方才用了宋之问的诗,我也来引一句...”

王孝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知道她害羞了,便收起笑声故作严肃道:“好好好,你来说。”

九念这就准备告辞了,便客套的说:“‘绿柳合复开,红尘散还聚。’九念祝将军凯旋回京。”

宋之问的这句诗,本是“绿柳开复合,红尘聚还散”,然而九念却将这“开合”和“聚散”都掉了个儿,将凄然变成了美好祝愿,实在应景。

王孝杰道:“好一个‘绿柳合复开,红尘散还聚’!妙哉!二位,送别难舍,你们快些赶路吧!”

...

姒华言被召回京,路途遥远,恐有危险,随身也配着宝剑,又带了三十个带刀护卫,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在前面,而九念和秦义的人马就跟在他们的后身。

九念的队伍也不小,来俊臣派来的高手包括秦义有十一名,还有一名白衣说客,加上二师兄、师父、老姜和红笺,十七个人的队伍为姒华言断后,倒也平平安安的出了河北。

出了河北,没有了契丹人,众人便松了一口气,吃住都有朝廷的驿站招待,一行人行至郑州,已是夜晚。

郑州的奉宁驿,以郑州军号奉宁命名,是闻名天下的驿站。由于郑州地处漕道咽喉,交通通达,来往的官员、商人、驿车、驿马络绎不绝,城门常常在夜间开启,这使郑州成了一个“无宵禁”的开放之城,虽然已是夜晚,但城内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你二师兄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热闹的晚上!小师弟,你说,这么晚大家都在街上瞎逛,武侯不来抓人吗?”

九念牵着奔宵,走在这热闹的街上,道:“国有国法,城有城规,每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这郑州城确是有宵禁的,但地处要塞,经常要开启城门迎来送往,宵禁实行起来十分困难,久而久之便有了夜间的繁华。”

二师兄眼前一亮:“那赌馆现在开不开?”

师父道:“清无啊,你休要惹事,老老实实的去驿馆休息。”

秦义道:“这郑州开放异常,也是凶险异常。”

老姜道:“我们还是赶紧跟着洛国公的车马去驿站落脚吧,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

正说着,前方的尊贵车撵停了下来,姒华言下了马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九念微微低下头,其他人也跟着低头行礼,齐刷刷的尊称道:

“洛国公!”

“洛国公!”

姒华言略过众人,低下头看着九念:“我看你今日脸色不太好,离驿站还有一段路,你要不要坐我的马车?”

九念恭敬地低着头,道:“多谢洛国公挂念,我骑马习惯了,坐不惯马车。”

姒华言拧眉:“你非要这样客气疏远吗?”

九念抬起头,见他似乎生气了,便眨了眨眼,语气放软,小声解释道:“可这里是郑州城啊,不比荒郊野岭,你是洛国公,身边那么多护卫,我礼数还是要遵守的...”

姒华言一时语塞,顿了顿,终究是没说什么,黑着脸回到了车上。

洛国公的车马缓慢,九念的人马跟在后头,二师兄依旧在和姜竹内聊着什么,秦义不说话,跟在九念身边,师父年迈,只能骑在马上,身子微微弓着。

他们说了什么,九念都没有听,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片刻,就快到奉宁驿的时候,姒华言的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个贴身护卫跑到队伍的后身,对九念道:“公子,洛国公唤你去车内议事。”

九念始终是男子装扮,这队伍中恐怕除了姒华言、秦义和姜竹内,没人知道她是女子,便始终以“公子”称呼。

姒华言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唤她过去九念不得不从,九念随着护卫过去,撩开车帘上了车,一上车,便看见姒华言正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

“起车。”他对外面命令了一声,马车的轮子便轰轰隆隆的动了。

九念从没坐过这样宽大的马车,身子随着车动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姒华言伸手拽住了她的小臂,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侧,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压充斥在这车内,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尴尬极了。

“你躲了我一路,阿九。”他这样叫她,声音很温柔,并没有任何侵略性。

九念仓促的笑了笑,也不看他的眼睛,道:“有吗?我可是紧紧跟随了你一路,何谈躲你?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姒华言的脸便忽然凑近,将她逼仄到了马车的角落。

“还说你没躲?”他审视着她的眼睛,薄唇就快要挨上她的鼻间,清冽的男子气息扑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带着火一样让她双颊火热异常。

九念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他便又靠近了一寸,反正这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中竟多了一些平日不曾见过的轻佻。

他们之间已经有过那样的亲密,可他忽然的靠近还是会让九念心如鹿撞,他是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男子,纵使九念一贯再冷静自持,也抵挡不了这样的姒华言。

“我...我没有躲你,我只是太紧张了...”她僵硬着脖子,说。

“紧张什么,紧张我?”姒华言的眼里漾起一丝温柔。

九念望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眸如同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黑色琉璃,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我心里总是慌慌的,虽然从冀州到郑州异常顺利,可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没出河北的时候,九念就担心被契丹人盯上,出了河北,她又要提防着风火教,眼下风火教依旧猖獗,毕竟姒华言曾被风火教追杀过,若是他的行踪被风火教的人知道了,趁赶路的机会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是她经历得太多,想得太多了吧...

又或许,她太在乎他了。

姒华言忽然笑了,手搭上她的脸,指腹在她的唇角摩搓:“从我一开始认识你,你就在保护我,如今也还是一样,我怎么那么傻...原来你始终未曾变过...”

四目相对,九念看见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的唇慢慢靠近,她也跟着心头一动,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头响起驿丞恭迎的声音:“奉宁驿驿城曲展元,恭迎洛国公大驾——”

九念猛地推开了姒华言!却被他拉住了手!

“阿言!别闹!”她压低了声音,身子离出去好远。

姒华言望着她窘迫的样子,手上却抓得更紧,执拗道:“今晚来我房里。”

九念脸色嫣红,随即狠狠地摇摇头。

姒华言叹了口气,诚挚给她看自己纯良的眼睛:“我和团儿等着你。”

一听到团儿,九念便犹豫了,她与团儿阔别三年,始终也没机会说上几句话,念及于此,九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姒华言的手一松,便将她放开,九念整整衣冠,正襟危坐在马车的另一侧,两个人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在议事一般。

奉宁驿到了,一切都看起来,如此顺利。

可是秦义说得对,这郑州开放异常,也是凶险异常

第60章

【当初在药王府前,阿言送走了圣上的轿撵,于辉煌灯火之下对她投过来的那一瞥黯然,像个寂寞的傀儡。】

这奉宁驿是天下名驿,建筑华丽,客流不断,驿中有马神庙、鼓楼、厢房几百间、左右马房各一间,来往官员落脚时按品级安置,身份等级越高,享有待遇越尊贵。

姒华言的队伍一到,奉宁驿驿丞曲展元便以最尊贵的礼遇接待了他。这个曲展元四十多岁,慈眉善目,通达干练,九念看着他尽心接待姒华言时的样子,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曾泓。

早年间,父亲在冀州时,也是这般通达干练,迎来送往比他还要周全,那时候九念还是个孩子,总是在驿站的马房里玩耍,每当有客人抵达时,她都会蹲在马房的拴马石上数那些源源不断牵来的马。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今日的客马二十匹,真好,都是我的!”小小的她最喜欢与马儿打交道,无论什么样的马,在她的眼里,都是与人一样有阅历,有故事的跋涉者。

那时候父亲总是说:“你这丫头,像匹野马,以后浑身都是马膻味,一定嫁不出去!”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总喜爱拿她嫁人说事儿,九念不喜欢听,可他偏喜欢说,每次听她说不会嫁人的话,父亲都会仰头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消遣。

可纵使再不愿她家人,一到成年的岁数,父亲还是时常不顾九念的反对,偷偷的替她操心婚姻大事。他是天下最普通的一类父亲,不舍得让女儿出嫁,却又希望能有个人来代替他照顾,让女儿做个最普通最幸福的女人。

九念正望着奉宁驿曲展元出神,正与曲展元交谈的姒华言便看见了她愣怔的样子,停止了谈话,走到她的身侧,看看她身上染尘的胡服,对她说:“想什么呢?”

九念仓促的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姒华言说:“我让曲驿丞为你们安排上间,如何”

没等九念开口,二师兄便接过话来:“好好好!太好了!多谢洛国公照顾!多谢洛国公照顾!”

这一路走来,因为没有身份地位,在驿站里从没住过好地方,一听到是上间,二师兄不禁兴奋起来。

九念想都没想,便拒绝道:“驿站有朝廷的规矩,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来俊臣虽派人来接她,可他派来的这些人有的是隽养的高手,有的是江湖白衣,根本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在驿站落脚时也只能是住下等间,奉宁驿客流多,房间紧俏,九念是不想让姒华言开这个口寻特权而已,免得落人口舌,说洛国公居高自傲,随从都要住上等房。

姒华言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便也不勉强,用目光扫过秦义、二师兄、师父、老姜这一票和九念同吃同住的男子们,道:“无妨,左右你晚上也要来我这里。”

...

夜半,九念躺在大通铺的最边上,右手边躺着秦义,秦义旁边是二师兄、师父、老姜,红笺和其他女眷睡在隔壁的下等间里。

这房间挨着马房,窗外不时传来一股马尿的膻味,让本来有上等房住的二师兄睡不着了。

“我说小师弟,人家洛国公都说了给咱要个上等房去住,你一口就给回绝了,你说说你,你是不是傻?”

秦义正和衣而眠,此时睁开了眼:“你才是傻。”

二师兄眉心一皱眼睛一挤:“去去去!你个抱着刀睡觉的木头,你当然睡哪儿都一样!”

秦义再次闭上眼睛,不理他了。

九念其实也没睡着,她总想着姒华言让自己去他房里的事,本打算着等大伙儿都入睡了,她自己悄悄溜出去赴约,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二师兄的呼噜声,她也不敢动。

二师兄“唉”了一声,嘟囔道:“不过啊,小师弟,你跟这洛国公有啥渊源?为啥他这么器重你,回京也要带上咱们?”

他一直以为,保护秦义和九念的这队人马是姒华言的人。

九念道:“二师兄,旧相识而已。”

二师兄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越过秦义的身子朝九念张望着,问:“这一路我都在听你这么说,旧相识旧相识,你怎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旧相识,小师弟,你以前是干啥的?”

秦义闭着眼睛把手里的宝刀向上窜了窜,那刀从鞘中伸出了一点,在月光下露出寒光。

二师兄老老实实的躺回去,嘟囔道:“你这劳什子的东西能不能拿远点!”

九念翻过身来,眼前是秦义宽大的后背,她叹了口气,道:“二师兄,睡吧,好不好?我都困了。”

“嗯...”二师兄哼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马儿的嘴里发出的“突突”的声音。

二师兄再次睁开眼睛,话痨似的嘟囔道:“哎?你们说,这洛国公到底有啥能耐?年纪轻轻竟然被皇上封了个这么尊贵的国公?”

“...”

“你们看那奉宁驿的驿丞,就像供祖宗似的招待他,我们住着破马房,人家洛国公那可住得一整层楼!”

“...”

“...”

“你说他一个人住进去,干嘛整层楼的房间都要空出来呢!这不是浪费吗?”

九念无奈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二师兄,睡觉吧!”

二师兄又答应了一声,没了动静。

九念刚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静静的等待着大伙儿入睡,却没想到又一个人说话了。

这回说话的是老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我们这位年轻的洛国公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