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华言转过身来,认真而郑重地看着他,道:“做您觉得正确的决定,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华言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王孝杰一怔。

姒华言是圣上派来的监军使,何为监军?

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他的身份代表着大周的皇权,虽无军职,可一旦参与指挥,便有最终决定权。

若是真的抓到了孙万荣,又为了冀州百姓而放了他,这么大的事情,圣上怪罪下来,姒华言是想一人承担。

王孝杰早就能够看出他的心思。

别的监军使大都是仗着是圣上的宠臣和耳目,傲慢招摇,也有在军营里指手画脚之辈,可姒华言与他们不同,他的性子太过与世无争,也太过纯良,王孝杰常常能够感觉到他的无奈和淡漠,只不过圣命难为,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并不是你不想要,就不要的。

王孝杰愣怔片刻,忽然紧张的发笑,大声说道:“这人还没有抓到,我们说这些为时尚早啊!本将军不过是出来转转,现在也要回去了,你们也随我进帐吧,等在这里也是白等,说不定那来俊臣的女儿早就跑去找他爹哭去了!”

王孝杰和吉云战转身离去了,唯有姒华言还站在原地,目光与这晨雾融为一色。

正在这时,站在高处的哨兵有了动静。

团儿正举着弓箭玩耍,眼力甚好,竟比那哨兵们先开了口:“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王孝杰和吉云战刚走出不远,便听见团儿的呼喊声,一齐回过头来。

红笺激动的上前一步,竟施礼的越过了姒华言的身前去,兴奋的说道:“回来了回来了!是不是娘子他们回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现姒华言的脸绷得紧紧的,那脸上仿佛承受了千金紧张,万分心急,俊眉微拧,张望着的眼眸似要冲破那层层雾障看个清楚。

吉云战和王孝杰也走上前来,打发几个小兵跑过去。

红日自山际悄悄地冒出了一个头,天地间霎时变得光亮起来。

曾九念骑着大马,由于赶了许久的路,反倒是快到了军营的时候,马儿却慢了下来,而她紧绷的神经也随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军营而放松。

她右边的马上坐着秦义,左边的马上趴着尚未苏醒的孙万荣,孙万荣的左边是姜竹内骑马护送,那是个小兵也在后面陆陆续续的跟着。

十几个人,队伍不算浩荡,竟有了一些隆重的气派。

她的面容穿过雾霭越发清晰,身上穿着离去时的庶人衣服,半长不短的头发被一条青色的布巾围着,瘦削而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就像个白面书生,面容上有一丝倦意,却依旧挡不住她眼中的英气和尚未退去的警惕,她的马一步一步的朝军营靠近,而她则转头对身旁的两个人说着什么,那两个人点了点头,马匹也停了下来,纷纷在原地停下,目送着她继续前进。

九念也看见了军营口的几个人,便突然拉紧缰绳呵斥一声,那匹疲倦的马便忽然快速的奔向军营,而同时,她的手里还攥着另一匹马的绳子,同时驾驭两匹马对于她来说驾轻就熟。

当她带着马上绑着的人奔过来的时候,吉云战和王孝杰的脸上皆露出了惊讶之色,而姒华言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忽然绽出了一个足以让云雾拨开的笑来。

“她这是...那马上是...”王孝杰一时震惊的说不全话来,压抑着嘴角那抹欣喜的笑!

“吁——”须臾的工夫,九念便跑到了军营门口,踩镫下马。

而她身后的不远处,一直跟着她的两个护送的人,也一同驾马离去了。

九念下马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却有力:“王将军,契丹首领孙万荣已被擒获!”

吉云战赶紧上前查看,王孝杰也走过去将那马上昏迷的人看了又看,当即喜上眉梢。

“是孙万荣!果真是孙万荣!”王孝杰叫人把俘虏绑了,便过来将施礼的九念扶了扶,赞叹道:“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女中豪杰!”

“小的不敢。”九念略显疲倦道:“不过是侥幸罢了。还望将军能够击退契丹,救冀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就连一直持怀疑态度的吉云战此时看她的眼神也不同了,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异样目光打量着她。

其实,九念眼角的余光中一直有一个身影,那抹身影站在吉云战和王孝杰的右后方,始终凝望着她,注视着她。

团儿疑惑的注视着被簇拥的九念,扯了扯姒华言的披风,问道:“爹爹,这人是谁?”

团儿的声音清晰透亮,吸引了九念的目光。

王孝杰大笑起来:“这是我军的功臣!”

九念看着团儿,团儿也歪着脖子透彻的看着她,想当初她离开的时候,他也只有四岁,小孩子的记忆是模糊的,她现在又是这样一副装扮,团儿大概已经认不出那个当初哄他睡觉教他写字的“娘亲”了。

九念的目光从团儿身上移开的时候,恰好撞进了姒华言的眸子里,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看她脸上的半边脸上还粘着三滴干涸的血迹。

姒华言走上来,拉开颈前的绳子,解下披风替她披上,伸手之间仿佛是个拥抱一般,叫九念的心跳漏掉半拍。

饶是方才备受瞩目身披荣光,此时也被一张带有他温度的披风罩住了全身。

“有没有受伤?”他低头看着她,并没什么表情,只是微蹙的眉心随着她脸上的血迹而渐渐加深。

九念忽然有些慌,又觉得异常安心,便顺从的摇摇头。

姒华言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很自然的揽住她的肩头:“到我帐中歇息。”

九念难得没有拒绝,王孝杰和其他人也都明白两人的关系,便也召集众将领去商议孙万荣的事。

此时,红日冲破天际,散发出荣耀之光。

...

九念真的又困又倦,这军营之中也就姒华言这里还算宁静。姒华言去王孝杰的帐中议事,她便在红笺的服侍下躺在他的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九念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四肢无力,灵魂像是出窍了一般,梦里是漆黑一片,乌鸦站在窗棂上发出瘆人的鸣叫,她被困在杨瘸子家的小屋里,打不开门。

昏暗的室内发出森森的哭声,杨小娇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凄厉的笑着,从她的眼前飘过。

九念大叫一声,不停地向后退去,另一个血淋林的身影再次扑了上来!

窗棂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打雷的声音,暴雨将至,阿芙在门外关着栅板,他的义父突然转过头来,嘴里淌着血,怨恨的望着九念。

“对不起...”她恐惧的向后退着,而那杨瘸子忽然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伸出双手想要来掐她的脖子!

“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啊——”九念猛地坐起来!抽上一口气!

一场噩梦!那些恐怖的血淋林的嘴脸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九念将手捂在脸上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整个身子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是彻骨的冰寒!

一双大手伸过来,覆上了她的手掌,九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用力去推,双手却落入了一双温热的掌中!

“做噩梦了?”

 第58章

【“将士死,是为国,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将士又为谁而战?”】

九念抬起头,便坠入了阿言的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的眼中尚有惊恐残存,黑亮的瞳眸如同受惊的小鹿,来自他手掌的温度渐渐将她带回了现实,使她的呼吸稍稍平缓了许多。

姒华言很识礼的放开了她的手,目光清澈的问道:“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九念轻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吞咽下一大段情绪,闷闷的说:“没什么,只是噩梦而已。”

...

军帐中王孝杰召集了众将领和谋士,正在商议着处理孙万荣的办法。

吉云战和姒华言不在,清边道行军副总管苏宏晖说:“圣上派来的这两个白面书生,一个指手画脚,一个事不关己,实难胜任军中之务,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回到朝廷去,做他们的清闲面首。”

张说道:“吉将军虽傲慢,也是机敏过人,洛国公心系冀州百姓,主张以孙万荣性命换取冀州百姓免于被被屠,有何不对?”

清边军监军孙承景道:“洛国公与我同为监军,我本应与他意见一致,但放了孙万荣一事,孙某不敢认同,圣上痛恨这孙万斩,若是知道我军俘虏又将之放还,惹怒了圣上,你我头颅皆要离身!望王将军三思。”

苏宏晖又道:“不如六百里加急快报,让圣上来定夺。”

王孝杰冷哼一声,看向苏宏晖:“六百里加急?明日就是最后期限,我平日说你蠢都是抬举你了!”

上达天听,以圣上生杀予夺的作风,绝不会为了一城百姓的性命而放过一个契丹首领,圣上常说,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

苏宏晖低下头,表面顺从,却是暗咬牙冠。

这时,王孝杰的军师房遗说话了:“参天大树必有其根,环地之水必有其源,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小的‘姒’姓,那是大禹的后人,世代在会稽山为大禹守陵。连秦始皇都要去禹王陵拜祭,高祖在位时更是每年春秋都遣使去禹王陵拜祭。圣上对姒氏一族也是恩宠有加,姒华言如此年轻便享此尊位,如今又为我军监军,他在这军营之中就代表着皇权,洛国公的决定,王将军不能不从。”

房遗的话说完,看向王孝杰,王孝杰也吸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将士死,是为国,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将士又为谁而战?”

...

“噩梦?”姒华言坐到床边,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躲避,却并不起身,而是替她将腿上的被子向上拽了拽,轻声问道:“什么噩梦?”

九念低下头,心有余悸的双手交握,指甲陷进肉里,让自己清醒过来:“梦见许多人向我索命...梦见阿芙...梦见阿芙的义父...”

提到阿芙的时候,姒华言的眼里的温度骤然冷掉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了向城,他的眸里闪过一丝痛楚。

九念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丝微小的情绪,她的心头一紧,知道有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始终也无法消解,便又低下头去。

姒华言从没见过九念这般沮丧的模样,便眉头一舒,像是哄骗团儿一般哄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这里是将军帐,鬼都不敢进来的。”

这是他与她决裂之后,他第一次对她笑,九念不知为何,就呆呆地愣住了。

这时阿芙走了过来,端着一碗药汁,道:“娘子睡了一天,头上的热还没有退,快将这碗药饮下吧!”

九念忘记去接,那药碗便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瓷勺撞击在碗沿的声音响起,姒华言拿着汤勺在唇边吹了吹,将药递到了她的唇边去,见她的唇不动,姒华言眉头挑了起来:“你在晨雾中受了寒,正在发热。”

九念依旧不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探究的望着他,她垂目看了看这药,再看看他永远是淡漠而良善的眼,忽然冷笑了一声:“你这也算,医者父母心吗?”

姒华言的手一滞,微微低下头,也看着这勺子里的药汁,默默的答:“不算。”

四目相对,药香袅袅。

一旁站着的红笺见姒华言端着碗,手僵在空中给九念喂药,而九念却纹丝不动,红笺忽然轻咳了一声,给九念使了个眼色,九念瞄了红笺一眼,便不情愿的把嘴凑了过去,可是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喜悦。

九念喝了一口药,问道:“你说,他们会同意用孙万荣去换冀州百姓吗?”

姒华言收回勺子又舀了一些,摇头吹了吹,再递过来:“我猜会。”

九念道:“你是清边道监军,你还用猜?”

姒华言苦笑了一声:“很快就不是了。”

...

姒华言猜得对。

孙万荣被俘的第二天,王孝杰便将他作为人质与契丹谈条件,以他一人性命换取冀州城百姓免于屠杀,契丹人虽凶残,却是守信用的,两军正面交锋,并未屠城。

不到两日,孙万荣的事便上达天听,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姒华言一人头上,圣上一道赦令便将姒华言召回洛阳,兴师问罪。

九念尚在病中,看着这些兵卒随从进入帐中,为姒华言收拾东西,她不禁心急如焚。

圣上究竟会如何处置姒华言下令放走孙万荣的罪过,尚未可知,而姒华言又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仿佛就算被杀了头,也认了。

姒华言动身回京的前一日,军营外,秦义带着一伙人马,求见王将军。

红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红笺,发生何事?”九念披着衣服下了床,望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以为是姒华言出了事。

红笺的表情很复杂,有些高兴又有些疑惑:“娘子,军营外有一拨人,说是来接你出去的,协商之下,王将军已经答应放了你和你二师兄,还有我!”

九念皱皱眉:“谁来接我?”

红笺说:“说是娘子的父亲派来的人!”

“父亲...”

九念与曾泓已经失去联络好几年了,自从曾泓去了雍州之后,她在洛阳城中自身难保,处境艰难,只能靠着来俊臣的关系,拜托官府的驿差帮忙和雍州的曾泓通信,而来俊臣出事之后,九念便再也无法给父亲寄信,也就失去了联系。

那么红笺所说的,自称是她父亲的人...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姒华言便进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秋衣,是庶人的淡青色袍子,素雅清致,面容清俊白皙,比往常看起来轻松许多,他步入将军帐,见九念杵在门口,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替她罩上了,平静的语气与红笺的焦急形成了鲜明对比,道:“来俊臣的人马在军营外面,要接你回去。”

九念一下子握住了他的小臂,心里有些发慌:“来俊臣不是被贬到同州了吗?”

姒华言看着她的双眼,似乎在辨析那之中是关切还是害怕,用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说:“来俊臣被圣上召回了洛阳,升为洛阳令,任司仆少卿。”

“洛阳令...司仆少卿...”

洛阳令虽只有四品,然而洛阳是大周京都,能被封为洛阳令,足见圣上对来俊臣的信任,然而少卿虽是副职,但圣上还是让他重新执掌刑部,这也是很大的职权。

九念忽然想起三年前出事一别,来俊臣曾对自己说——

“念儿,你别害怕,圣上不会杀了爹爹。”

“你先跟着秦义,等爹爹再回到洛阳,定会来接你。”

这酷吏果真东山再起!

而他刚一复职,便查到了九念下落,竟追到了前线的军营来要人,这着实让九念震惊。

女儿...

念儿...

念儿你不吃饭怎么行...

九念忽然陷入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之中,这恐惧一直埋藏在她心底许久许久,九到她早已刻意去忽略,可是来俊臣独独对她才露出的慈祥面目和亲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与曾泓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已然叫她分辨不清...

为什么父亲曾泓一再的说他和来俊臣是旧识?为什么父亲不顾她的反对要让她认来俊臣做义父?为什么自从她做了来俊臣的女儿,曾泓就刻意的对她疏远,最终消失在她的面前?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个包着薄纸的谜团,仿佛用手轻轻一戳便会戳破,可她却不敢去戳破。

当她从这些繁杂的思绪中狠狠地抽出身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拥在姒华言的怀里,原来不知何时,姒华言已经将她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下人们在帐中收拾东西,红笺也在忙着收拾她的行囊,而他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抱住了她,他的身上那股熟悉的药香钻入了九念的鼻息里,让她清醒了几分。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那温柔恍如隔世。

“你...”九念头脑一热,忽然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问道:“你不是还怨恨我?我可是...来俊臣的女儿。”

姒华言始终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九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吞咽了一声,那情绪很复杂,仿若重千金,忽然又化作一潭深水,平静的回答: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他们之间,不仅有过婚约和承诺,如今也有了夫妻之时。

九念很想就这样答应他,可是再一想到他即将回京获罪,便心生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