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炜彤彻底来了兴趣,罗薇蓉素爱信口开河,什么有的没的都能从她嘴里传出来。虽然她话不多,但几乎每一句都惹人生厌。有那么几次,她都想那祖母绣花缝上她那张臭嘴。

如今缝不上,而是直接换成耳光。虽然只隔着一堵墙,听声音也能分辨出力道不轻,她期待眼见为实一把。

瞅准窗户纸颜色略深之处,舔舔中指她一圈圈向上涂。无奈凉国公府门第太高,就连厢房看似纤薄透光的窗户纸,实则也是用上好地软木木浆做成,戳起来并不容易。

就在她打算放弃时,房内传出德音的声音:“我是婊-子?那你这甘愿入三王府为妾,如今甚至都不一定能跨过王府门槛的官家小姐,如此自甘下贱,岂不是连婊-子都不如?”

“你!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又一声清脆的巴掌:“你又耐我何,难不成你欲要全金陵都知道自己被个婊-子任意欺凌?”

说得太好了!罗炜彤决定,今日即便她捅不破这层窗户纸,也要推开正门光明正大地看戏。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耐心几乎告罄之际,韧性十足的窗户纸终于露出一只小洞。

“你…”

罗薇蓉“你”了半天,始终想不出合适主意。公然报复更多是在丢她脸面;私下雇人潜入教司坊划花德音脸?教司坊那种地方,最不缺地便是这种晻脏之事,没等人进去可能那边报复之人已潜入伯府;像对付庶长房那般散布留言?教司坊头牌,又有何名声可言!

思来想去,她无奈地发现,德音竟比泥鳅还要滑不留手。

她的这般苦楚,罗炜彤自是不知,如今她一门心思想着欣赏她狼狈之姿。窗洞终于打通,她忙凑上去,眼珠子上下转,准确地找出罗薇蓉所在。她所站位置正好侧对这边,只需微微扭头,便能看到她那张脸。

眼见罗薇蓉扭头,突然一股若有似无地茉莉香袭来,一颗脑袋挤开她,抢占她的最佳位置。娘亲最爱茉莉花茶,梦瑶表姐衣裙也常年熏茉莉香,难不成这会她也追过来?

虽然对表姐与兄长间感情,她有些愧疚。可千辛万苦剜出来的窗洞,无论如何都不能拱手让人。想都没想她伸开五指朝旁边脸推去。一入手她便察觉到不对,梦瑶表姐虽然比她高壮些,但在金陵闺秀中身材也纤细,一张鹅蛋脸何时变这般大?

僵硬地扭头,她看到一张萎靡不振的脸。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年幼之时,她置身华首寺后山桃林中,三月桃花开得正旺,她梳着花苞头飞跃枝头,摇动桃花成漫山花雨。一只五色玄鸟飞过,啪嗒——准确在花苞头上落下一坨鸟粪。

循着桃花雨赶来,满目心疼的老和尚瞅着她花苞头上冒热气的鸟粪,露出诡异又欢畅的笑容。而如今安昌侯世子渐渐扬起的唇角,越发与那时的师傅融合。

当即她打个哆嗦,摆口型道:“这是我的!”

她指指窗洞,坚决捍卫主权。挺直脊梁,她才发现这位“名满金陵”的世子身材颀长,即便尽力站直挺起头,她才堪堪打到他下巴。

脚下不由自主地换了方向,周元恪便有些懊悔。这般孟浪,吓得小丫头叫出声,坏了她偷听的兴致可如何是好。可当她头也不抬,手朝他脸上伸时,他没有后仰,却是下意识地配合把脸凑上去。

先是五指,她指尖有些冰凉,指腹并不若一般少女滑若凝脂,反倒带着些薄茧的粗糙。五指沿着脸颊像颧骨爬,最终温暖又柔和的掌心贴上来,稍带力道地推着他。平日他也接触过不少女人,虽未做到最后一步,但大面上的轻薄还是常有。但即便是艳冠秦淮河,媚-骨天成的德音,也未给过他如此舒适之感。

酥酥麻麻地感觉透过四肢百骸,流动在每一条经脉中,他只觉全身暖融融,半边脸恨不得化为吸盘,牢牢抓住那只作怪的小手。

见他没反应,罗炜彤收回手,轻声说道:“世子可是走错路?”

言外之意便是,这隐蔽之处是我的地盘,你打哪来的便回哪儿去。

美妙的触感如此短暂,周元恪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垂眸对上那双狡黠的大眼,瞬间他记起了自己身份,如今他还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耸耸肩,他故作风流地打开扇子,身子摇摇晃晃地环顾四周,有意无意地看向花园,举止间意思很明显:凉国公府本世子随便逛,我怎么可能走错。

罗炜彤很容易便理解,这位主是在耍无赖。可前几次的相帮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她才入金陵没两个月,没见过安昌侯世子作恶,那点传闻并不足以让她惧怕眼前的少年。

“当然,世子请便。”

说罢她灵巧地扭头,巴住窗棂守好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窗洞。这会罗薇蓉已经转过身来,不出所料巴掌的力道十分到位,她细皮嫩肉的脸红肿起来,终于有了匹配硕大胸脯的丰满之姿。

翘起唇角,她只见德音拿帕子在水盆浸下,而后递过去:“出了今日之事,金陵城半数贵妇看着,若王府那边改口,你恐怕得在家庙祈福终身。”

罗薇蓉愤怒地扔掉帕子,德音也不恼,看都没看地上帕子一眼,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进家庙还好,文襄伯府以檄文起家,号称最是重规矩。一个辱没门楣的孙女,若是病逝,想必有的是人拍手称快。再者,你的脸若不及时冷敷,怕是得将养些时日,到时我也无力回天。”

“你一个婊…教司坊出身,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帮你?方才我能在凉国公府内,为你指一处安全的所在,就足以证明我本事。”

起初周元恪精神全在小丫头身上,听到此言他一阵心惊。赏花会一早,他轻易在水榭旁的牡丹花从中找到穿霞光锦衣裙的德音。当时她便告知,若想救小丫头,便去西门守着,从三王府人手中救一幼童。且临走前,她还要自己顺带支走厢房服侍下人。

霞光锦虽美,但颜色与牡丹极为相近,站在花丛中几乎看不出她身影,登台表演又能让远观的蓝愈眼前一亮。这些巧合凑在一处,他不得不怀疑,德音从月前便在布谋此事。这份心计,试问人孰无心惊胆寒?

她费尽心机布置这些,难不成只为收复一个小小的罗薇蓉?

还没等想清楚,他便察觉德音声音越来越近。合上折扇,他挤到小丫头跟前,扇子横在她脑袋上,顺势将她压到窗沿下。

堪堪做完这一系列举动,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德音那张祸水脸近在眼前。打开折扇,周元恪一番痛心疾首:“看你如此唐突佳人,本世子都有些不忍心。”

扇骨抵在头顶,听到他懒洋洋地责怪声,罗炜彤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世子可真是个妙人,这话说得,仿佛方才与她并立窗前,听得饶有兴趣之人不是他。

第36章 见帝王

山间雾气氤氲,朦胧中荷叶上挂着点滴露珠。罗炜彤着一袭鹅黄色纱裙,单手撑桨泛舟碧波之上,捏起荷叶任由晨露随着叶片形状流入瓷瓶。

赏花会后没几日,金陵城内再起波澜。安昌侯世子看上了罗家庶长房那位嫡女,一改往日纨绔形象,亲自助她脱困。

这年头嫡庶不和的多了去,隔着一层肚皮嫡妻怎可能真心对所有儿女一视同仁。此乃人之常情,就连大齐律都规定嫡庶生来有差,宗产由嫡长子承继。故而常太夫人虽做得有些过分,但在她灭荣家满门之事未传得满城风雨前,多数人倒未觉得她言行过激。

与此相比,反倒是一波三折的金陵第一纨绔与官家小姐二三事更为惹人注目。流言刚有个苗头,便被锦绣坊注意到。

徐氏颇为头疼:“便是为着明着保身,三皇子也会帮伯府散布流言。”

罗炜彤沉吟,能传出这等流言的人家,除文襄伯府不做它想。掩盖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散布新的流言,常太夫人素来深谙此道,罗薇蓉亦深得其真传。

最容易的法子,便是将她与安昌侯世子搅在一处。想到世子,她便忆起赏花宴那日,一柄折扇抵着她额头,带着沁凉温度不由拒绝地助她隐匿于窗沿下。

如果一次是好奇,两次是巧合,那第三、第四次就绝对是有意为之。罗炜彤隐隐有种预感,安昌侯世子并不如传闻中所言那般纨绔,或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除去多次相帮外,习武之人对气息特有的敏锐,几次相遇,她并未在世子身上察觉到危险气息。

故而她隐隐有所期待,或许安昌侯世子会主动做些什么澄清此次流言。可左等右等,事件另一方,素来风流无一日不惹事端的世子,却传来不慎落入秦淮河,受风寒需静养的消息。

流言甚嚣尘上,荣氏心疼曾孙女,甚至打算抛出最后的撒手锏,将当年之事说出去。罗炜彤只觉心里热乎乎的,曾祖母可是忍耐几十年都没说,如今竟为她做到这地步。

“还有什么能比娇娇和行舟更重要。”

荣氏端来一碟糯米糕,满脸心疼地看着曾孙女。这孩子怎就三灾八难不断。而且她长得那般娇小,巴掌大小脸上一张水汪汪的大眼睛,无须过多矫揉造作之态,只要她睁眼看过来,一双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不由自主便打心底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可到如今咱们只差最后一步,”罗炜彤咬唇,为难之色更让荣氏一腔柔肠几欲化成水,当即老人家就拍板:“就这么定了。”

“不可!”脸上挂满不赞同,罗炜彤却没了方才的愁绪:“曾祖母,孙女看咱们不妨将计就计。”

说完她附在曾祖母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听完后荣氏感动之余更是骄傲,小娇娇如此聪慧,怎能让人不捧在手心疼。

“不过是抓几个散布流言的宵小之辈,锦绣坊有的是办法。”

“不仅要抓,最好直接抓到伯府的积年老仆。太夫人比不得曾祖母磊落,若不直接甩到脸上,怕是她会千方百计抵赖。”

荣氏苍老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她在伯府那半辈子也不是白呆的。常太夫人那般跋扈护短,她看在眼里善待的下人自是忠心不二,可她看不上眼的下人却是水深火热。收服几个人手着实简单,如今做这点事还不容易?

抓人只是其一,示弱才是其中关键。在流言还未沸沸扬扬之时,清早一驾再普通不过的青棚马车出城。铺满滩羊皮的车厢内坐着祖孙四人,罗炜彤伴曾祖母与祖父母去金陵城外寺庙为即将春闱下场的兄长祈福,顺便在京郊庄子住一段时日。

庄子名义上是徐家的,实则早已添做徐氏陪嫁。这些年锦绣坊赚了不少银钱,荣氏深居伯府无法挥霍,只能四处添置产业。原先小小的一处庄子,如今确是将左右买下悉数打通,临近山脚的一片开挖成湖。

湖水引山泉,最终经暗渠注入秦淮河,水质清可见底。罗炜彤居惠州时,华首寺后山也有这么一片湖泊,当日初到,第一眼她便喜欢上了此处。

喜欢的又何止她一人,莫说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荣氏,见到这与姑苏老家几近相同的庄子百感交集。沉默的锦绣坊大掌柜荣贵告诉她,一切皆是出自少夫人授意。当年买下相邻庄子扩建,少夫人便叮嘱他,务必按当年百草堂模样装潢,只为将来祖母出来时住着舒服。

“素娘当真是个好孩子,四海能娶到她,是我们全家的福气。”

就着曾孙女帕子擦擦眼泪,荣氏语无伦次地嘱咐儿媳:“茂哥媳妇,金陵比不得惠州,若四海应酬时有人送女子为妾,你定要给挡住。这辈子,我只认素娘一个孙媳妇。”

素喜安静的祖母也格外中意这庄子,且她对下嫁贫寒独子,这些年将其照顾妥帖,且助其一路官员亨通的儿媳一万个满意。如今孙子成器孙女可人疼,这辈子见惯嫡庶之争的她,对妾室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妾之一事,不必娘亲嘱咐。若四海敢做出对不起素娘之事,夫君第一个站出来打断他的腿,媳妇也绝不会饶恕。”

荣氏连说三个“好”字,堪堪稳住心神,便向儿媳和曾孙女介绍起了园中一切。

“当年兄长书读得也是极好,这点行舟随了他。每当荷花开的时节,他便撑着乌篷船,划至藕花深处,一边剥菱角一边背中医四百方与我听。我这一手识药之能,便是自那时学来。”

提及年少时光,荣氏满满全是怀念。罗炜彤跟在一旁安慰:“曾祖母莫要伤心,爹爹一直派人在姑苏城找寻,总会找到当年线索。”

渡过了最初的感怀,离开流言漫天的京城,熟悉而舒适的环境让婆媳二人心情变得很好。罗炜彤甚至觉得,一觉醒来曾祖母额间皱纹都少了不少。

放松下来的荣氏整个人状态都变了,虽然依旧每日变着花样为孙女准备糕点,但她边揉面边哼苏州评弹。吴侬软语传到品茶的罗炜彤耳中,又是另一番好享受。

连带着她也放松下来,纵情山水间。今日一大早划桨采晨露,便是为了替曾祖母寻一味制药的材料。文襄伯府多年的辛苦生活,不仅伤了祖父身体,曾祖母也留下了病根。她毕竟上了年纪,只能用些好药温养着。

晨间荷塘泛着一股城中少有的清新,迎着薄雾她上莲舟,一点点像藕花深处划去。初时她还耐得住心思,无奈越到湖心荷花越密。

眼见雾气就要散去,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她扎进裤腿,掐两片荷叶一跃从莲舟上飞起,脚尖轻点踏足荷叶之上。踢打之间露珠四溅,她于叶片间飞舞,时而躬身回旋,一路朝湖心亭走去。待至亭中,荷叶中间已蓄满晨露。

掌声响起,略显威严的锦袍中年男子目露惊奇:“姑娘好身手。”

罗炜彤一个趔趄,晨露险些滑落。责怪地瞪了中年男子一眼,她忙将晨露收于瓷瓶中。扣好瓶塞掂量下分量,今日这些晨露足够为曾祖母搓一批鹿茸养身丸。

“先生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我家园中。”

罗炜彤咬紧“我家”二字,园子是她家的,她即便采晨露时动作过于激烈,甚至让外男见到,那也是中年人太过唐突,算不得她行为不端。

终于忙完政事,逮到机会微服出宫的承元帝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小丫头,心下却不由怀疑师侄眼光。

这便是他看上的姑娘?相貌一般,也就一双眼睛还可以,但总体比教司坊头牌的德音差苔原,更不用说与他后宫那些美艳的妃妾相提并论。更何况,看身量她完全是个孩子。倒是她二姐,那个被他三儿子相中,一心想纳入王府的丫头,同样长了张娃娃脸,身材确是凹-凸有致,那才是个尤物。

也罢,师侄审美如此奇葩,方才能摆脱天下大多男子好-色之共性,将师门功法练到极致。如此看来,此点也算是师门幸运。

这人怎么不说话?反倒眼神越来越往下便宜,从她领口一直看到胸口。捂住胸口同时,罗炜彤给中年男子贴上个猥琐大叔标签。同时她环顾四周,寻找着出路。

湖心亭,亭如其名,孤零零一座亭子建在湖心。此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平素登亭全靠划船。可坏就坏在,方才她用内力一路踩着莲叶飘来。一路内力用尽,即便她不在乎旁人眼光,此刻也无余力再回莲舟。

在她手覆到胸口的一刹,承元帝便醒悟过来。今日出宫,难得精神放松,方才他唐突了小丫头。余光默默向暗处扫去,默默确认躲在那处的师侄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做好再次破财,平息师侄别扭的心理准备,他朝小丫头露出和善的笑容。

“家中别院恰在此处。”

顺着她手指方向,罗炜彤看到隐藏在荷叶中的另一艘小舟。瞬间她想起曾祖母嘱咐的话,湖畔还有另一个庄子,来头太大无法用银钱收来,此湖乃两家共有。

想来中年男子便出自临庄。

第37章 帝王赞

浓雾逐渐散开,晨曦中承元帝眺望湖畔的山峦,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小丫头。他为帝多年,自可完美演绎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这些年师侄混迹金陵的伪装之术,多半还是他亲口传授。

不过任他横看竖看也没在小丫头脸上看出个花,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

“唉。”

他不禁摇头,不到一盏茶时间再次哀叹师侄奇葩的审美。想来他自幼练功,没尝过女人的好处,所以才会对这种搓衣板感兴趣。

冷不丁一滴水打在他鼻尖,承元帝若有所思地笑了。难得伪装十几年纨绔都未曾真正动怒的师侄,这会却是着急上火。他眼光怎就如此…

未等第三次感叹完,迎面再来一股凉意。他忙不着痕迹地向小丫头方向跨一步,满以为能躲开,熟料两滴水临到跟前突然化为薄雾,饶是他身手矫捷也只堪堪躲过一半。

竟是连内力都用上了,看来师侄这次当真动了真格。承元帝坐拥三宫六院,儿子一打并不稀罕。相比而言,独一份的小师侄反而更入他眼。

他自认是贤德明君,更是开明长辈。姻缘之事乃两姓之好,两情相悦自是再好不过。既然师侄看上罗四海家丫头,只要她不是很差,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大有缺憾的身材,多补补便是,宫中最不缺的便是调养身形的秘方。

承元帝从两次袭击中吸取经验教训,罗炜彤也自震惊中回过神,对着面前中年人微微福身:“民女初次来别院,一时眼拙并未认出先生,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声音不疾不徐,甚至还带着丝自婴儿起便有的甜糯。婉转之声和着清晨山间清冽的空气传到承元帝耳中,后者只觉说不出的舒适。再看她福身的礼仪,承元帝自幼长于宫廷,即便成年后分封北地,王府内一应仆婢也训练有素,一举一动皆有宫规约束。

若是他没记错,近十来年罗四海一直任职惠州,其妻儿随同赴任,小丫头生于岭南长于岭南,这些年应一直未到过金陵。可抛开她刚才脚踏莲叶如履平地的飒爽之姿,自打落地凉亭后,无论站立、走路、福身,她举止间竟无一丝不和宫廷规矩。

出身宫廷,自幼所见所闻大都是规矩之人,这些东西早已烙印在承元帝灵魂深处,若有人举止粗俗,即便他不会立刻反应过来,也会本能地感觉不适。但如今承元帝却可以肯定,小丫头行动落落大方,可见规矩学得极好。

师侄似乎还有点眼光?默默点头承元帝面上越发和煦:“无妨,也是我唐突了。”

罗炜彤如今的感觉,与承元帝方才并无两样。分明是个色眯眯盯着她脸一路顺着脖子下滑看到胸脯,就再也不往下挪的浪荡中年男子,可一开口就完全变了个样。本能让她觉得此人很危险,他既有兄长身上儒雅的书生气质,又有爹爹身上硬朗的武将之风,两种南辕北辙地感觉却在面前之人身上巧妙融合。

罗炜彤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他膀阔腰圆体格像武将,但峨冠博带,说话文质彬彬像极了文人。

不论如何她可没忘记方才落地一瞬心惊的感觉,此人很危险,而她已采集完新鲜荷叶晨露,是时候快些回庄子上,或许能向曾祖母问明邻居是何许人也。不过如今即便不问,她也知道此人必然是身居高位。且不说以锦绣坊财力独买不下他家庄子,就他那通身气派,也不是常人能有。

“家中长辈素有暗疾,所做药丸急需新鲜晨露,不知先生可否借莲舟予民女一用。”

承元帝却是注意到,方才借着说话,小丫头悄悄向反方向退两步,刚好与他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臂之距既不会令人感觉疏远,又不会让旁人误会什么。

即便他已把帝王威仪压到最低,还是被她察觉到了。还有方才,他不过是道出家住附近,小丫头便立马想明白他出现在此处的关键,心思聪敏可见一斑。

看来师侄眼光当真不错,无论于男女,若才智与美貌只能得其一,那永远是前者更为重要。

“你这丫头倒是有孝心,可晨露生于黎明间,吸收了荷叶夜间积累的寒气,性属寒凉,上了年纪的人不宜多用。”

如今有求于人,罗炜彤自然得放低姿态:“既然先生是懂药理之人,那民女实不相瞒,曾祖母所用药丸乃鹿茸养身丸,顾名思义,主药乃是鹿茸。鹿茸大补,然性烈,需得以寒凉之物中和一二。是药三分毒,晨露生于天然,乃上佳之选。”

原来用药之人是荣氏,承元帝暗自后悔,是他疏忽了,这些年荣氏身在伯府,日子又怎会过得舒坦。长期劳累,落下病根再寻常不过。

小丫头能一大早起来,亲自为见面未满两个月曾祖母取晨露,大抵是个有孝心的。不过究竟是出于孝心,还是一时玩心大起,他还得进一步确定。

决定后他做恍然大悟状:“你曾祖母可是老文襄伯前些时日搬出去那个妾?”

这话满满的全是挑衅,罗炜彤蹙眉,方才她还觉得中年人彬彬有礼,可一瞬间他又变换另一张嘴脸。但出奇的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危险与恶意。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大概…突然她想起来,安昌侯世子可不就是这样,变脸比翻书还快。

发现此点,再去打量中年人那张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从上面见到一丝丝安昌侯世子的影子。明明两人五官无一丝相似之处,可眼神却出奇的像,就连扬唇时的动作也几乎一样。

围绕安昌侯世子似乎总有太多巧合,都说子肖父,面前之人…不会是安昌侯吧?或许是世子的生父?可他生父一无如此大的权势,二也不可能于此时出现在金陵,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安昌侯。再看年纪和膀阔腰圆,罗炜彤心下已有八分肯定。毕竟大齐立朝之时,安昌侯也是以军功起家。

至于承元帝的真实身份皇帝,一则大面上与安昌侯世子风马牛不相及;二则他们家怎么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收这么大个庄子;三则皇帝不该在宫里批阅奏折,怎么可能出现在湖心亭;故而罗炜彤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既然是那个将妾室宠得无法无天,连正妻都避其锋芒的安昌侯,那有何立场去批判她曾祖母。即便金陵城中所有正妻都觉得曾祖母一个妾,伺候主母受点委屈理所当然,他一个宠妾灭妻的男人也无那份立场。

更何况,他甚至连事实真相都不清楚。

“正是民女的曾祖母,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从“先生”改成“大人”,看着小丫头气鼓鼓地模样,承元帝突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勃勃生气。他虽儿女众多,可无不被各自母妃调-教的恭顺有礼,偶尔见面尽力讨好以求得他多一丝宠爱。

这般鲜活的小丫头,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有那么一瞬,承元帝好想伸手捏捏她青蛙般鼓起来的腮帮子。察觉到背后传来越发危险的气息,他还是强忍住,可一番逗弄之心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哦,那你父亲便是忤逆太夫人的不孝儿孙,而你则心悦安昌侯世子?”

背后气息从极端危险到平和,只用了半句话。一番短短试探,承元帝已经彻底确定师侄栽了。谁无年少时,谁又无少年思慕之情。这种感情得不到,便会抱憾终身。虽然这些年他对师侄的磨砺严格些,可从另一方面想,他是日理万机的帝王,肯花功夫磨砺一人,足以证明他对此人重视。

当即他下定决心,即便接下来她表现没那般好,看在她尚未及笄的年龄上,日后也可以慢慢教。他真是个慈祥的师伯,总想着满足师侄的心愿。

承元帝因自我肯定而欣慰的笑容,传到罗炜彤眼里便是十足的讥笑。都逃到庄子上来了,怎么还是避不过外面风言风语。且这位八成是安昌侯本尊的人,谈及自家世子怎会这般冷漠,冷漠到贬低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她有些同情安昌侯世子,嗣子本就不易,更何况父亲有意为难。

“家父是否忤逆,大人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退一万步讲,子不言父之过。即便家父如何在太夫人手下受委屈,搬出来后他从未说过伯府一句不是。民女这做人女儿的,自然对家父崇拜不已。无论他是自幼受尽委屈,亦或是市井杜撰的忤逆不孝,然生养之恩大于天,民女始终相信家父无愧于天地。”

顿了顿,罗炜彤审视地看向对面,见他唇角“讥笑”又深了些,她越发不屑,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想法:“至于安昌侯世子,民女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亲眼所见,深觉他并无市井传闻那般不堪。他虽混迹青-楼楚馆,然那些风尘女子本就以此为生,不论他们当初卖身之时有何苦衷,你情我愿之事旁人又有何立场去指摘。民女入金陵不过月余,听闻不少有关世子传闻,虽然他行事颇有些不拘一格,但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祸害过良民。”

听闻这番与众不同的见地,承元帝几乎忍不住击掌赞叹,同时他转头看向暗处,小丫头是块璞玉。师侄竟能遇到,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第38章 报恩寺

火红色衣裙穿梭于莲叶间,莲舟靠近湖岸。

咏春站在岸边左等右等,眼见过了一个时辰,太阳都升得老高小姐还不回来,她几乎就要去找罗顺管家,派人下湖接应小姐。

这会见到小姐本人,松一口气同时她仍免不了碎碎念:“小姐怎么就运起轻功,万一半路内力不济…”

“我会水。”

惠州最不缺的便是水,华首寺后山不仅有桃花林,还有小溪同深潭。深潭旁有处温泉,幼时奔驰于山路间,出一身汗便跳进去泡浴。后来她想着男女有别,山寺多僧人,泡起来多有不便。但后来师傅在温泉边扎上篱笆,且专门修葺竹斋放置她换洗衣物。泡浴感觉太好,以至于渐渐地,泡完强身健体的药浴后,她也会在温泉里呆会。

温泉水不深,可也绝对不浅,多年下来她水性极好。莫说是清醒着,就连睡着也能下意识扑腾两下,一时半刻沉不下去。

见咏春一阵无言,她把装晨露的瓷瓶递过去:“这般着急,可是庄子上出了什么事。”

咏春的确被自家小姐打败了,不满地嘟囔道:“奴婢知晓小姐武艺高强,艺高人胆大,可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万一让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莫非她看到了什么?罗炜彤一噎,见她丝毫无责怪或担忧之意,便知她不过是关心之下说说算了。

“你家小姐内力耗尽,这会正累着。好咏春,你可莫要再念叨。再念下去我还当自己这会在华首寺,一大早没睁开眼就先听到殿上和尚念经。”

咏春强忍住闭上嘴,小姐每次都这样,虚心接受绝对不改。

捧好瓷瓶她颇有些惊讶:“就这会功夫,瓶子竟然满了?”

庄子上专门采晨露的丫鬟,整个清早能收三分之一瓶便不错。小姐一出马,看起来没费多少劲,瓶子竟重到她几乎拿不稳?

“庄子上这些丫鬟看着忠厚,没想到竟会躲懒。”

总算是绕过“万一被人瞧见”的话题,罗炜彤向后扬手,轻轻戳下咏春脑袋:“你家小姐可会武功,那些丫鬟怎比得过我。庄子里怎么这般热闹,可是有宵小之辈来闹事?”

隔着老远罗炜彤便听到一阵嘈切之声,刚才遇到疑似安昌侯本尊的阴影还未散去,此刻她第一反应便是文襄伯府不依不饶,找上门来闹事。

咏春拿稳瓷瓶,恍然大悟地拍下自己脑袋:“看我一着急,竟忘了此事。凉国公夫人去报恩寺进香,恰巧路过咱们庄子,便邀太夫人与老夫人一道前去。恰好少爷与表少爷也来探望,太夫人正命人收拾东西,便命奴婢候着小姐,上岸后快些换好衣裳过去。”

竟还有这等好事,罗炜彤飞快把湖心亭疑似安昌侯的中年男子抛诸脑后。他们虽是来庄子上躲避流言,但此行首要之事,乃是为兄长与表哥去报恩寺求一支签。

报恩寺乃当今圣上登基后,为感念生母之恩所修。塔身九层八面,悉数以琉璃铸成。每当入夜,终年不熄的香火自琉璃□□出,梵乐响起,整座塔有如高悬半空的西天极乐。寺庙内有高僧坐镇,传闻其中供奉菩萨极为灵验。

可此等场所却不是等闲人家能进入,爹爹虽是四品武官,家眷也未能随意出入祈福。他们来时便询问过,最近一次对平民开放之日定于明日。

凉国公府自是不同,公府祖上便是前朝封疆大吏,后随大-齐开国□□打天下,马背上立下汗马功劳。同样是丹书铁券,凉国公府那张比文襄伯府不知闪亮多少倍。且如今大齐帝传三世,此代凉国公依旧是镇守北方的赫赫将领。

公府乃是名副其实地老牌权贵,这等人家自不是等闲人家。除却初一十五皇家做法事,凉国公夫人可随意进出报恩寺。感慨着公府权势,罗炜彤心中大多还是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