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海点头,不顾门房声音中的谄媚,直接拒绝他迎人进去的主意。

“爷早该不是这家人,今日前来便是为前些时日发生之事,向伯府讨一个公道,还请太夫人移步门房一叙。”

眼见事情不成,门房也不敢托着,而是火速亲自跑去松寿堂报信。当日罗四海回府时,罗晋并未亲至。他走到书房边,为荣家死在火灾中的所有人上一柱香,而后想起年少时的过往。

这一世终归是他被繁华迷了眼,对不起荣家全家。既然如今四海能自立,放他们出去,躲开阴狠的常氏也未尝不狠。毕竟行舟这个曾孙也是好的,日后有出息他也脸上有光。

如今乍听罗四海回府,他第一反应是老怀甚慰。毕竟是荣氏教养出来的孙子,为人就是知礼。升官后不先拜访多番提携的凉国公等人,而是亲自回府报信。

四海都如此孝顺,想必日后常氏也能收敛一些。家和万事兴,有了四海,行舟再求个功名,伯府最起码能保两代荣华富贵。

“你且好好收拾收拾。平日对着小九不是一番慈祥模样,那样对四海便是。”

常氏冷笑:“管家都请不进来,你当他是来伯府报恩?”

罗晋愣住了,万一四海不是来报恩,而是来重提当年之事…那可如何是好?无论如何,先把人迎进府门再说。

这般想着,他听门房与常氏禀报他们登门之事。门房都请不进来,那他是真受了委屈,还是为这些年所受委屈鸣不平?

应该是委屈着了吧,毕竟谁能舍弃宗祠?如此想着,罗晋一再告诫常氏,等会亲迎时定要宽和些。

常氏即便再不愿,也被他方才出门前那番话吓到了。多年来府里琐事虽是她说了算,但轮到大事罗晋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她继承了文襄伯位的长子也无法插手。万一他当真恼了,让她在午睡中死亡,借助发丧留下那孽障,那她岂不是赔了自己便宜荣氏那贱人?

绝对不行!

在罗晋一番施压后,未过多久,庶长房诸人便见太夫人穿着隆重,带领伯府一干女眷迎出府门。上次见到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太夫人,如今态度却完全转变。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在北边住一日,我这心里便担心一日。”

做作地声音和着口水一块喷来,罗炜彤只觉一阵反胃,不只是为太夫人这番话,还是因她喷在脸上的口水。大概两者皆有,这般想着她躲在娘亲身后,突然感觉一道冷冷的视线。

顺着抬头,罗薇蓉看她的视线中蕴含着刻骨的仇恨。一瞬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全力抹黑她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伤害她之后,还以受害者自居。

想不明白她也就不多想,反正整个文襄伯府都是如此,坏事做尽尚还觉得整个大齐都对不起他们。

“荣姨娘…姐姐也真是的,怎么能因一时之气就带着孩子们走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入京,我还想多与娇娇亲近些。”

站在曾祖母身后,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罗炜彤时刻注意着曾祖母。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比较适应那个阴狠毒辣的太夫人,她假装慈爱地模样比幼时师傅为吓唬她所讲那些妖狐鬼怪还要吓人。

曾祖母不会真受不住吧?面露忧色她正想扶住老人胳膊,却发现她唇角扬起笑容。

“早知常妹妹有这份心,那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

“其实那日也是我不对,府里小九满月,各种事忙得心烦意乱。人上了年纪,有时候脾气就跟孩子似得,说是风就是雨。四海,祖母在这给你赔个不是,咱们别计较了好么?”

曾祖母怎么突然这般好说话,临出府门前她还在吆喝着,要划花常太夫人的脸。当罗炜彤摩拳擦掌,建议她补刀一个回旋踢时,七旬老人高兴的跟个孩子般,握住曾孙女手夸她最贴心。

一时间罗炜彤实在是搞不明白,难道这是诱敌之计?目前来看,似乎也只剩这一种可能。想明白后她赶紧给爹爹使眼色,躲在曾祖母身后眨眨眼吐下舌头。

云里雾里的罗四海立马会意,可到嘴的话却怎么都收不回去:“太夫人知道就好,这不都搬出去了么,其实我丁点都没生气。今个来…”

他迟钝半拍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好像现在说这些不怎么好。

即便他继续说下去,荣氏也要抢话:“四海这孩子大大咧咧,自然不会计较那些。他这般性子,有时说话难免冲动些,常妹妹是长辈,且向来疼孙子,定不会跟个小辈计较这些。”

一口一个常妹妹,活似两人妻妾位置对调。常太夫人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可文襄伯就站在门房后盯着她一举一动,此刻她着实不敢太过蛮横。

“荣姐姐说这话可就见外,四海这般有出息,且武将本就性子豪爽,我怎会跟他多计较。”

荣氏长舒一口气:“如此便是最好,四海还不过来谢过太夫人。”

罗四海为人不怎么通人情世故,可他却不若大齐多数为官之人般,因自己是家中顶梁柱,便在家中说一不二,视正妻为管家美妾为玩物,只顾自己逍遥。相反他很听话,知晓自己耍心机不是官场其他人对手,在家他听徐氏的,如今徐氏没发话他便听祖母的。

反正他们总不会害他,且只会为他好不是?

所以他不仅谢了,还是最隆重的跪下谢过。面色绷紧眼神间一派赤诚,他朝常太夫人磕头行礼。这头他从小磕到大,虽然别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于他而言却是无所谓。

三品大员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得跪在她身前?!心下得意常太夫人便忽略了后面门房传来的咳嗽声,而是带着报复的快意,以最高傲的姿态受了他三个响头。

围观众人哗然,本来他们觉得双方都足够有礼,那肯定是贸然搬出府邸让人看尽笑话的庶长房一家错处更多些。但如今太夫人脸上那是什么表情,那般阴狠哪有方才半点慈祥宽和模样。

罗薇蓉站在台阶上,清晰地看到下面多数人变脸。当下边曾祖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边挪一步从后面揪住她衣袖,小声提醒道:“曾祖母,这边人多,有些话进府门再说。”

常太夫人心下一凛,赶紧收敛表情,亲自下台阶扶起罗四海。

“我精神不好常走神,都是一家人行这般大礼做什么,快些起来咱们进府一叙。”

“四海快起来。”

荣氏先常太夫人一步扶起孙子,自己孙子自己心疼。她只是临时起意,毕竟今日来人太多,他们如今身为庶支总不能太过强势。

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敲在她心上。可她更知道这三个头值,最起码在避了这么长时间的流言蜚语后,它将自己这一支摆到了最弱势的地位上。

看这边是庶支,即便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即便当时明明是常太夫人做得不对,但磕头道歉的还是我们。

“太夫人这般装下去不累么?”背对着人群她毫不掩饰眼中的蔑视,低声说道:“既然你已经原谅四海无礼之处,那如今是时候把这些年的总账算一下。”

“你敢!”

常太夫人下意识地举起手,就见本来好端端站在身前的荣氏,面露诡异地笑容直愣愣向后倒去。

第52章 算总账(中)

在常太夫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年过七旬的荣氏面露得逞,就这样直愣愣地朝后摔去。

伯府门前鸦雀无声,刚被老文襄伯威胁过的常太夫人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佩。常氏比她还要大上几岁,随便摔一跤都有可能中风、甚至直接躺进棺材。

她怎么敢…就这么摔下去!

年轻时也玩过不少这样的把戏,常太夫人一眼便看穿荣氏诡计。可她那时候敢摔,是因为知晓后面有一大堆丫鬟奴仆做垫背,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但如今荣氏身后空无一人,有谁能及时扶住她?

这一刻她当真由衷地敬佩荣氏,连性命都豁得出去,也难怪这些年她那些手段一直收效甚微。

如果荣氏当真这么摔死了,那伯府办葬礼,罗晋也能顺势留住那孽障。这般想着,常太夫人立马抛却震惊,一瞬不瞬地盯着荣氏。

而向后摔倒的荣氏,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直愣愣地朝地面摔去。眼见后脑勺就要磕在青石板上,旁边突然冲出一道火红色的身影。

“曾祖母小心!”

厉声叫喊着,罗炜彤滑向荣氏身后,在她头落地最后一刻,肚子垫在她后脑勺上。钝声响起,祖孙二人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势摔倒在一起。

“不是我推的。”

常太夫人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辩白,甚至当年她怀次子时,荣氏也曾这样说过。不过那会她脸上没有惶恐,不过是面带冷然,嘲讽地看向罗晋,清冷的目光仿佛早已看穿这场把戏。

而那一次罗晋也当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罚了三个月月钱、关禁闭便了事。可庶长房月钱本就没几个铜板,禁闭更是让其无人打扰。明面上说是惩罚,实际上却是变相的保护。也正因如此,她在孕期心气不顺,连带幼子生下来体弱,忙于照顾孩子她疏忽了庶长房那边,让荣氏本已中毒的儿子病病歪歪长大。

思绪回笼,常太夫人突然想起,这些年辩白之人中,荣氏是唯一一个不仅能全身而退,不仅没吃亏反而受益之人。而其他人无不是下场凄惨。

而如今她似乎也没能避过,台阶下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仿佛在看一只剧毒的蝎子。

蛇蝎妇人,一瞬间她想到了这句激烈的言辞。

而似乎出现了幻觉,耳边传来罗晋气急败坏地声音:“常氏,你个蛇蝎妇人。”

站在仆婢中间,她看着罗晋冲出来。走过她身边,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想解释一番,解释这全是荣氏的诡计,解释他们落入了庶长房陷阱,即便再装模作样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临到头,她只抓住了一抹衣角。

“阿荣,你感觉如何,别吓我。如果你死了,我定让那蛇蝎妇人给你陪葬。”

直到这一刻老文襄伯才发现,他年少心底那抹白月光,始终是姑苏城外荷塘月色中撑莲舟唱渔歌,路过乌篷船时对他回眸一笑的采药少女。

即便她搬出伯府,他也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就如这大半辈子即便很少相见,他也知晓她一直呆在西侧院,一直会在那一样。

有她在他心里踏实,而直到她摔倒随时可能丧命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她。

“阿荣,别抛下我,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这个便宜曾祖父是在做什么?人肉垫背罗炜彤震惊,这是在告白么?不过她惊讶的不是告白之事,而是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曾祖母?

不解之下她干脆直接问出来:“伯爷既然这般舍不得曾祖母,那这些年绵延不绝的伤害又算什么。”

伤害?老文襄伯愣住了。

“我何曾伤害过她?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护住她。”

这下连装晕的荣氏都忍不住睁开眼,此刻她无比庆幸孙女接住她,如果真晕过去错过这句话,她绝对会死不瞑目。

“这是我活七十年,听到最好笑的话。”

“阿荣。”

激动之下文襄伯正想把荣氏抱个满怀,却被其一把推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荣氏拉起小孙女,即便身着布衣肤色黝黑,浑身上下烙印上这些年辛苦的痕迹,但站在对面富贵逼人的常太夫人跟前,她却丝毫不坠气势。

“太夫人即便四世同堂,年已耄耋,也依旧不减当年霸道。还好这些年在伯府中白菜,我这一把老骨头经得起折腾。还有小孙女孝顺,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住曾祖母。不然今日真摔在这起不来,你岂不是百口莫辩?”

身在金陵城,不论是自家有还是听别家八卦,众人早已看惯这晕倒的戏码。虽然对弱势一方的怜悯之心尤存,但今日若荣氏当真晕倒,难免有人碎嘴说她满腹心机。

但如今她主动站起来,且中气十足的说出这番话,一时间所有人都信了。的确是伯府夫人推到了七旬老人,这位老封君之蛮横可见一斑,由此想来庶支在府内日子的确不好过;且金陵传言中形若鬼魅的罗三小姐,不仅身姿窈窕,方才救亲时围笠翻飞间露出的小脸和大眼睛绝对称得上容色俏丽,且为人也是至孝。

最重要的是,这传闻中极为富有心计,赶在主母跟前生下庶长子的不安分妾,似乎也没那般不堪,最起码如今看上去她像个磊落之人。

众人浮想联翩,专注地盯着两位老人看,几乎没人记得被荣氏掀翻在地,一把老骨头摔个屁股蹲忍不住哀嚎的老文襄伯。甚至连伯府下人,一时间也忘记去扶起他。

“我根本就没推你。”

常太夫人尽量回忆着当年荣氏表情,站在台阶上无悲无喜地说道。

“那太夫人的意思是说,曾祖母故意摔倒。恕孙女多言,曾祖母如今年过七旬,如她这般年纪莫说从台阶上摔下来,便是走路随便摔个跟头,也随时可能要了性命。太夫人早已是老封君,即便弄死府中个把人,也定不会有人多做追究。曾祖母有必要为了给您添点堵,随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罗炜彤一番话有理有据,直说得常太夫人哑口无言。其实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荣氏前一刻说着要与她清算,后一刻便这般不要命地往后摔。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荣氏调皮地挠挠小孙女手掌心。常氏不清楚,她还能不知道,娇娇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孙女,她功夫好着呢。莫说方才她只在几步开外,便是站更远点也还有四海。

可惜文襄伯府向来标榜自己诗礼传家,视习武为粗鄙之事,他们怎又会知晓武夫的本事。

“你个毒妇,阿荣摔死了于她有何好处。”

老文襄伯站起来,不顾凌乱地发髻,指着常太夫人骂道。

当初成亲时,罗晋也曾喜爱过性格爽利的常太夫人。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股新鲜劲过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女人。反正他是伯爷,无人会指摘他有几个妾。

但常太夫人不同,文襄伯能随意纳妾,她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换夫。本来她就中意俊美的文襄伯,一辈子只守着一个男人,感情只会越来越深。

此刻本就受人污蔑,周围异样的目光本就让她压力倍增,只需一颗稻草便能彻底压弯。如今文襄伯接连咒骂,却堪比巨石般重重地砸在她心头。

瞬间她只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当年她是做错了,可都过去这些年,荣氏还不能放下么?

一股愤怒无处宣泄,她下意识去找最容易欺负之人,就这样她第一眼看到了方才出言指责的罗炜彤。

“这便是你的孙女,如此不敬长辈?虽然血缘上你是她曾祖母,可辈分上我却是她嫡亲的曾祖母,对着我这般大呼小叫,想来平素定是多有不满。”

常太夫人终于忍不住说她了!罗炜彤满心激动,今日来前曾祖母就曾说过,常太夫人为人霸道且性格冲动易怒。只要激怒她,到时一方弱势另一方如此蛮横,即便没个证人,多数人也会相信此事。

三人成虎,有时流言比铁板钉钉的证据还要管用。

荣氏挠小孙女手心的手激动到颤抖,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这般想着她面露不屑,若不是儿子幼时被虎狼之药毁了身子骨,一生注定无缘仕途,她也不用等这么多年。

她从未将荣氏当过对手,这些年在伯府内关门种菜,优哉游哉过自己日子。而如今万事俱备,想弄倒她就是这般简单。

一直在后面照顾公婆,顺带冷眼看戏的徐氏走上前:“太夫人将我女儿说得那般不堪,满金陵城散布她流言,只差说她是钟无艳的脸加妲己的心肝转世,貌若无盐且蛇蝎心肠,难道就不允许我们有丁点不满?”

什么!满金陵城的流言竟是文襄伯府散布,围观众人哗然。见过嫡庶关系紧张的,却没见过这般势同水火。不,这已经不是势同水火,而是仿佛隔着血海深仇。

此刻无人怀疑徐氏所言是真是假,所有人都惊讶于太夫人的歹毒。

她竟然这般问了出来!震惊过后常太夫人倒是平静下来,果然府里有荣氏人手,不然她不可能知道的那般详细。

“你这般说,可曾想过污蔑诰命的后果?”

第53章 算总账(下)

金陵城中关于罗家小姐的不实传闻,竟然出自自家人之手。貌似天方夜谭的消息一传出,多数人第一时间竟是信了。

想那太夫人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杀人,为人霸道蛮横不说,也定是恨极了府中庶支。比起传点流言蜚语,今日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才真正算是骇人听闻。

前一刻还亲热地姐妹相称,后一刻就敢直接谋杀。

或许正如那与传闻中大相径庭的庶支孙女所言,即便老人横死伯府门前,除却名声不好听点以外,府中又有何人敢指责老封君?

大齐多数人家皆有妻妾,但碍于前朝少数民族统治时的礼崩乐坏,太-祖制定了十分严苛的律法。妾者,立女也,其地位与丫鬟无异,生来便是伺候主子的。大齐可没有贵妾那一套,故而多数人家,妾再心大也爬不到正妻头上。

如安昌侯府那般任由姨娘做主的人家实乃少数,不过侯府情况特殊,正妻早已亡故不说,又加之安昌侯世子狼藉之名满金陵,由唯一生出子嗣的妾照料下后院也在情理之中。

言归正传,多数人家正妻处于绝对优势地位。但人非草木,尤其是男人总会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多几分偏爱。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之后能否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那只能上天注定。

故而难免有风流浪荡子,或狠辣妒妇人,此事无关哪方对错,不过是造化弄人。不过有些事虽然没明说,但在金陵人心中,妾室遇上正妻,前者总是弱势的一方。不过谁叫正妻出身好且带着丰厚嫁妆进夫家,强妾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强总得有个限度,如伯府太夫人这般,妾所在庶支想用点新鲜蔬菜都得自己躬身种植,且正妻又散播流言、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行谋杀之事,其狠毒当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杀人不过头点地,再厌恶寻个由头一杯鸩酒灌下去,也好过这番百般折辱。且她折辱的人中,还包括一位朝廷武官。听说刚才磕头的那人,这些年在外面已经做到了正四品,甚至比现任文襄伯还要有出息。

听到四品武官的议论之声,面对常太夫人的徐氏稍微顿了顿,面上笑容越发得意。

“污蔑?太夫人当真是反咬一口。”

“老身不过是为了伯府,”常太夫人努力回忆着当年荣氏凛然不可侵犯地模样,满脸正色地说道。

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正满意于这句话造成的效果,目光一转她恰好看到被孙女扶着同样站在下面的荣氏。她双唇紧绷目光中满是清冷,神色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丝毫不亚当年。

本就有意模仿,这会亲眼见到正主,她险些绷不住脸上神色。好在也只是险些,趁热打铁她厉声说道:“即便再看不惯你们,便是为了伯府名誉,老身也断不会做出此事。荣氏,如今你孙子成器,便张狂无度,可曾将祖宗家法放在眼里。”

说完常太夫人咳嗽两声,一旁的小常氏赶紧扶住她。倚再最信任的孙媳身上,她看向角落中的老文襄伯罗晋。夫妻多年她算是全天下最了解这个男人之人,即便他心里有荣氏那贱人又如何,今日他依旧会做出自己最期待的选择。

“四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你们便越发不把老身放在眼里。嫌菜肴不合口味,便擅自拆掉花园改种菜。老身一再隐忍未曾说什么,反倒成了你们编排的借口。”

说到最后常太夫人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地看着下面:“这么多人看着,老身实在看不得这一支污蔑伯府。即便老身掌家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即便老身如此,府里不还有伯爷。方才夫君说妾身是毒妇,这些年妾身掌家确有不周之处,但今日您说句公道话,妾身可否有过分苛待四海他们这一房。”

常太夫人这么一说,多数人目光聚焦在老文襄伯身上。方才他挺身护住荣氏的事还历历在目,且月前还是他发话放走庶长房,袒护之心可见一斑。如今若他证实此事,那九成以上可能是真。

“阿荣,我…”

罗晋脸涨得通红,虽然年过七旬,但此刻他却紧张地像个毛头小子。他已经在阿荣心口插了一把刀,虽然百草堂大火起因她至今还蒙在鼓里,但不代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两肋插刀。

“罗晋。”

荣氏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只有站在身旁的罗炜彤察觉出她指尖的颤动。这一刻,绵延了大半辈子的恩怨情仇,通过血缘在指尖传动,她有些明白荣氏感情。

两人毕竟有过年少新婚燕尔时的欢乐时光,甚至留下了祖父这个儿子。不过家族的仇恨、无情地背叛犹如一把把利剑,早已将浓密的情丝割裂的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丝,缺如一柄柄尖细的利刃般残留心间,带来日夜蚀骨的痛楚。

这几十年曾祖母究竟经历了什么,就这样面对老文襄伯时她还能如此平静。心下吃惊,罗炜彤手下却将曾祖母抓得紧些、再紧些,甚至她暗自调动内力借助手心传递些温度,希望藉此安慰曾祖母千疮百孔的心。

“阿荣…”

看到面色冷然的荣氏,老文襄伯心如刀割。一瞬间他甚至有股冲动,公开当年百草堂之事,让他和常氏下地狱,也算补偿这些年的亏欠。

可当视线转移至台阶上那一大帮人时,冲动立刻化为无形。常氏身后那些人也是他的子孙,四海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即日起将启程前往西北。此时骂他的这些人,日后自会因他战功彪炳而闭嘴。

“对不住。”

荣氏露出轻松地笑意:“果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罗晋,你且随意说。”

这么多年看清罗晋为人的又何止常太夫人一个,荣氏也不是傻的,加之她不像常太夫人那般对其还深藏爱意,故而对罗晋的自私,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今日前来,她就没打算罗晋能帮忙。方才情急之下他骂常氏两句毒妇,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可以说这两句已经够本,这会她倒是盼着他颠倒黑白。毕竟若是他支支吾吾心生不忍,多数人指不定会想怀疑他隐瞒什么,进而相信常氏那番漏洞百出的说辞。

面露嘲讽她轻嗤道:“别在这装模作样,也别指望我会接受你这些小恩小惠。鸦有反哺之谊,羊有跪乳之恩,罗晋,你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本来心存不忍的罗晋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陡然变了脸色,阿荣是在影射什么,难不成她知晓当年百草堂出事有他的手笔?

而荣氏适时露出仇恨的眼神,正是这抹眼神,如报恩寺晨钟般敲在罗晋心头,一时间震得他几乎内伤。阿荣当真知道了,所以她恨他。

若是今日为其开脱,过后不仅常氏,连他都会成为报复对象。想着伯府内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再想着幼时苦日子。他受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地位,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荣家覆灭也不能全怪他,凭什么他要牺牲伯府一大家子来成全荣氏。

一瞬间他坚定了信心,登上台阶站在常太夫人跟前,面带愧疚地看着她:“这些年掌家辛苦你了。”

即便知晓这是虚情假意,常氏还是几乎溺毙在他的温柔里:“妾身终究有不周之处,委屈了荣姐姐。”

原来常氏还有柔软的一面,罗晋大为感动,两双满是老年斑的手交握:“人非圣贤,英明如太-祖都曾下过罪己诏,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说完他看向下面:“荣氏,虽然这些年夫人对你百般容忍,但如今事关伯府名声,却是不能再退。今日当着金陵城所有人的面,本伯爷作证,夫人未曾在吃穿上苛责你。嫡庶本就有别,此乃祖宗家法,你若硬是因庶支一应用度比不得嫡支而心怀怨恨,出言辱没夫人名声,那伯府也只能请应天府主持公道。”

毕竟是文人出身,老文襄伯一番装模作样,还是很像那么回事。

听着四周逐渐偏移的议论声,罗炜彤暗自着急。都怪那凉国公世子,好巧不巧恰好抓走伯府散布流言之人。他们倒可以临时伪造一个,但常太夫人也不是傻的,不抓到真凭实据她定会百般抵赖。

|“娇娇莫急。”

徐氏走到祖孙俩旁边,低声安慰女儿同时,与荣氏对个眼色。后者找到常太夫人背后服侍的丫鬟,四目相对间她不经意地点点头,手朝下做出个奇怪的动作。

那丫鬟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面露哀色张开嘴,还没等出声,本来议论纷纷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

“这边竟如此热闹,本世子也来凑趣。”

听到熟悉的声音,罗炜彤确是一个头两个大。传言中的另一人,安昌侯世子竟然在这时候出现,他是嫌事情还不够大?